大唐天宝三载,四月十二,春雨潇潇,阴絮如烟。
长安县廨之中,县令张楚平放下案宗,看了眼窗外,开口说道:“昨天还是春光明媚,今日却是阴雨连绵。”
县丞邵昶坐在下座,一边整理着文稿,一边说道:“接下来的几日里,怕是皆尽此般天气。”
张楚平负手走到窗前:“年来空自老,岁去不知春,这天宝三年的太平日子……”
邵昶咳了一声,轻声说道:“载。”
张楚平:“什么?”
邵昶:“圣人下旨,年初伊始,天宝三年更为天宝三载,往复亦是。”
张楚平愣了会儿,随即笑着摇头道:“开元、天宝;年、载……呵。”
邵昶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张楚平,没有言语。
面对邵昶的目光,张楚平摆手道:“行了,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自当慎言。”
邵昶低下头来,说道:“等会儿该升堂了。”
张楚平:“可是那略卖良人的案子?”
邵昶点点头。
张楚平翻开案宗,看了几眼:“人证物证皆在,按律当绞。”
邵昶没有说话。
张楚平抬头看向邵昶:“怎么?”
邵昶:“只要买家上门寻那奴标,这桩略卖良人的祸事,必定会事发暴露……如此浅显的道理,那奴牙郎周定海,却故意为之,这明显有悖常理。”
张楚平:“此案存疑?破案之算几何?”
邵昶:“难。”
张楚平:“依你之言,此案多半又是一桩疑案,怕又是要报到京兆府去。”
邵昶想了想,说道:“『徒以上,县断定送州,复审讫;县有疑狱不决者,谳州府。仍疑者,亦奏大理寺省议。』这案子无论是判绞刑,还是判作疑案,最终都是要送去京兆府复核。”
“关键就在于,向京兆府究竟是报当绞,还是报疑案。”
“倘若报了当绞,京兆府自然能看出此案存疑,少不了一顿责难;倘若报了疑案,等于是将难题丢给了府内,一样会招引恶感。”
张楚平听到这里,哈哈笑道:“原来如此,这案子是一块烫手的火石,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邵昶点头道:“正是如此。”
小半个时辰之后,长安县的县衙,开始审理周定海略卖良人一案。
一身官袍的张楚平坐在公堂之上,先是看了一圈站在衙内的诸人,开口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身穿囚服的周定海,朝张县令行了一礼:“小民周定海。”
站在周定海身边的周钧,也行了一礼:“小民周钧。”
周钧现在的心情,既兴奋又紧张。
兴奋的是,前世身为民警的他,居然有机会能够亲身经历大唐讼案;紧张的是,此次为周定海辩护,万一事不可为,该如何是好。
除此之外,周钧还有几分吃惊。
因为在这公堂之上,无论是囚犯,还是杂人,见了县令这样的父母官,居然不用下跪,也不用磕头,这和他前世在电视剧上看到的大相径庭。
就在周钧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晚生蒋育。”
听见这个名字,周钧回头看去,总算见到了这次祸事的元凶。
那蒋育,身高有一米七多,生得仪表堂堂,器宇不凡。初见他之时,完全无法将其与偷奸耍滑、滥赌成性挂上钩。
在蒋育身旁还有一人,年约四旬,身穿玄色长袍,腰间别着玉錾,面沉如水,只听他说道:“某,许府管事,许本林是也。”
县令张楚平开口问道:“苦主所告何人?缘由为何?”
那许管家先是打了个唱喏,接着开口说道:“我告那奴牙郎周定海,收了钱款,却未放奴标。”听见这话,周定海连忙喊冤。
张楚平拿起惊堂木用力一拍,呵斥了周定海一番,接着让许管家继续陈述。
趁着众人叙述案情的空档,周钧开始观察公堂上的众人。
那蒋育,始终保持一副诸事与我无关的模样,脸上偶尔还带着些许厌烦和不耐。
罗三娘和周则站在旁席上,紧张不已。
而县丞邵昶站在张楚平的身旁,发现周钧投过来的视线,微不可觉的点了点头。
终于,堂上的诸人全部说完了各自的供述。
张楚平又是一记惊堂木,朝周定海喝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周定海老泪纵横,伸出手指着蒋育,大声说道:“都是他诓骗于我!”
蒋育挑着眉毛对周定海说道:“你贪恋钱财,伪造文书,胆大包天,与我何干?”
听闻此话,周定海怒火冲天,脚下移步,想要冲过去打那蒋育。
所幸周钧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他。
张楚平见周定海敢在公堂上造次,心中也升起了几分火气,刚想开口给后者上笞刑。
周钧此时连忙说道:“明府,小民有话要说。”
张楚平看着周钧,点头道:“说。”
周钧:“周家祖上世世代代为奴牙郎,已有数百年。尽查刑志,从未有过略卖良人之恶行。”
“到了如今,我父亲供兄长于翰园私塾就读,望子成龙,盼他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光耀门楣,故而平日里行事,更是爱惜清名,恭谦和逊。”
“试问,这样的人,在这种时候,又怎会为了区区30贯钱,污了祖宗的基业,毁了牙郎的清誉,断了儿子的前程?”
张楚平听了这些话,抚颔不语,面有动容。
周钧又从怀中取出一份纸卷,一边呈上去,一边说道:“这是街坊邻居共同签名的卷书,里面写着我父亲的为人和作风,还请明府过目。”
张楚平接过纸卷,看了一遍,又将其交给身边的邵昶,依旧没有言语。
而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蒋育,有些忍不住了,只听他阴阳怪气的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这在街坊面前的老好人,背地里又有些什么龌龊心思?”
周钧拍手说道:“此言有理!”
此话一出,堂上诸人均是一愣。
周钧转过身,面朝蒋育说道:“有些人,身为读书人,却忘了礼义廉耻,整日里与牌九盅骰为伍,输光积蓄不说,连赁金都败了个干净。房东三番五次上门催讨房租,连驱离租客的狠话都放了出来。”
被人揭穿丑事,蒋育脸上一红,随即大声斥道:“某一读书人,岂容尔肆意毁谤。”
听见周钧的话,邵昶的脸上没有丝毫惊讶的神色,只是和县令张楚平交换了一个眼色。
周钧又朝张楚平说道:“明府,蒋育的房东上月末了给了最后期限,明言倘若再不缴纳房租,就要将蒋育赶出去,此事周近街坊皆知。”
“而且,上月末被催缴房租,本月初就找到我父亲,说是要自荐为奴,这个时间点上,难道不显得过分巧合了一些?”
蒋育急道:“晚生被催缴房租一事不假,但确是从未找那周定海自荐为奴。”
“蒋家本是书香门第,又怎会自辱身份,委身为奴?”
张楚平看向周钧,语气放缓:“此案之中,苦主、知见、市署、市司,皆与周定海商谈,无人见过奴标。那签好字画好押的契书,也是由周定海携出。”
“人证物证皆对周定海不利,你可有证据驳斥?”
周钧低下头,沉默了片刻。
邵昶盯着周钧,脸上露出希冀的神情。
片刻后,周钧沉声道:“小民无法驳斥现有的人证和物证。”
邵昶闭上眼睛,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县令张楚平本来还以为周钧有法子扭转乾坤,听见后者的话,也面露失望之色。
蒋育的嘴角微微抬起,眼神微微眯起,却是一脸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