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泽殿正殿,素白的葛布挂在殿中的每一处,遮住了原本华丽的朱漆金粉,画着人死后登入极乐世界的布帷悬挂在四周。
小敛入棺,祭祀长颂冥词子孙谱以哀悼过身之人,子孙跪地聆听长颂以寄哀思。
待祭祀拖着唱词念完一众皇子皇孙的名册之后,已经过了正午。在地上跪了半天的天潢贵胄在宫人的扶持下进入侧殿休息。
因着男女之别,女眷被安排在北殿休息。南殿的陈设很简单,一把一把高背椅子整整齐齐的排着,每两张椅子之间放了一张高脚小几。
夜薇月捡靠窗的一张椅子坐了下来。放眼望去殿中人人素衣未施粉黛,衬着清冷大殿,乍一眼望过去还真有几分愁云惨淡。
那一日的内侍前来宣读圣旨的声音,尤在耳边。
奉帝之谕,晓公主月华,卿幼承庭训,以晓大义;端庄淑仪,宜室宜家,卿之美名扬。苍狼之子得闻而慕之,求卿若渴。其意诚,其行嘉,其貌不俗,实为良配,故允之。
尚书苑的人无一不是学贯古今的文墨大家。短短数十字的圣旨经他们润笔。光华夺目,文采飞扬,完美得让人无从挑剔,却将她四年来的期盼狠狠摔成粉碎。她大脑一瞬间空白。
伸手推开窗,雨水飘进来,落在脸上。她抬眼望着窗外的夜色,空洞洞的黑色吞噬着所有的光彩,就如同那个让自己惊出一身汗的噩梦。
她梦见自己的丈夫,她父皇圣旨中的良配。但是,嫁去之后,却是永无止境的囚禁,永不休止的辱骂。她甚至不知道原因。她隔着黑暗听到苍狼的欢呼,听见楚人的痛哭与呻吟。最后,她被拽出黑暗的一瞬间,看到沦为火海的阳皲,看到从城头一跃而下的皇兄。
然后,她醒了。那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她依旧大楚的月华公主夜薇月,但是距离那场噩梦到来还有多久了?
以月为号,以薇为名,衣着九品紫。她一出生就是整个大楚最为尊贵的公主,将她捧在手心的父皇怎么舍得她远嫁?
但是,从四年前母后突然去世,她的生活一夜间面目全非。
母后出殡,她奉诏富丽堂皇的菀华宫移居到这个偏僻阴冷的桐雨宫。她的吃穿用度依然如昔,但是她的父皇再也没有见过她。
开始的时候,她听见太多碎语闲言,渐渐的这些话都是消失。不止无数次她想去见父皇,每到那个时候她都会想起父皇那天的那个眼神。
那一天,宫殿素白如雪,她突然明白母后永远不会再醒来之后,趴在父皇胸前痛哭流涕,然而却在抬眼的一刹那,看见她父皇眼中冰冷的猜忌与怀疑。哭声停顿,泪水倒流。
就是那个眼神让她三年来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日都如临深渊的。
夜薇月顺着宫墙越走越偏僻,她本就不常在宫中露面,此时又穿着孝服,为佩钗环。撞见了宫人侍卫,也只当是她进宫陪灵侍孝的宗亲,都远远避开不曾上前细问。她就这样一路走回了桐雨宫。
桐雨宫后有很大一片梧桐树林,桐雨宫也因此得名。夜薇月坐在树林深处的亭子中,看着亭柱上斑驳的朱红,神情抑郁。
这桐雨宫也曾住过一位极为受宠的妃子,她爱梧桐的萧萧落木,皇帝就为她种下了这片极大的梧桐林。但是,色消爱弛,物是人非。这片梧桐终成了一片人迹罕至的茂林。念及昨夜的那场火,念及火中那座四年来空无一人的宫殿。
情之一字,终难长久。
“咔咔……”干脆的落叶被踩碎。夜薇月转头看着,缓步走过来的人。
穿着紫陌羽麟服的少郎将,身姿挺拔如松柏,容颜俊美无俦,腰间因国丧系着一抹白绸以示持孝。察觉到她的目光,少郎将扶着腰间燕影刀停了下来,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她。
他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也因服孝穿着一身白衣。然而许久之后,再见时,她穿着一身九品紫,她身边站着与她同服色的帝王,尊荣华贵,普天之下只有月华公主能与帝王同服色,这是帝王对女儿最大的宠爱。
四年,当初那个任性的小孩子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少女容颜清丽,眉长而眼细,半点看不出楚皇后绝色倾国的样子。如果帝王当初的宠爱还在,她也会娇蛮跳脱一如今日在南殿遇到的那个少女,而不是现在这沉静娴淑的模样。只是,不管是怎么一番模样,对于他来说她都是高高在上的明月,可望而不可及。
夜薇月望着她,心却生生的疼。生母离世,生父不顾,她被人遗忘在桐雨宫四年。那个在黑夜找到她将她送宫殿的少年陪着安然成长。她在静默中爱上俊美的少年,庆幸着自己的被遗忘,可以等候那人功成归来的迎娶。但是,她却被人记起来了。遗忘了她四年的父皇,要把她送去苍狼和亲。
两相对望,却是相顾无言。
寒渐仪和夜峵举着一个小小火折子在黑暗的地道中前行,幸好地道虽窄仅容一人但是却修整得极为平整并不难走,借着那点微弱的光也足够了。入口的关机已经在大火中受到损毁,在他们进入地道之后入口就封死了。
“
至于为什么菀华宫地下会有这么一条漫长而隐秘的地道,作为亲手设计菀华宫的楚皇后是否知道这条地道,这做皇宫的主人皇兄是否知道这条地道,他不敢却去想,他总是觉得那背后的答案肯定是一片鲜血淋漓。
“怎么停下来了?”走在前面的寒渐仪却突然停了下来,夜峵猝不及防差点撞在他身上。
“王爷,你有对面真相的勇气吗?”寒渐仪将高高举起的火折子,收回至胸前。
“怎么了?”借着寒渐仪胸前散开一点微光,夜峵努力的想要看清被寒渐仪拦住的东西。但是他什么呀看不清。
“在王爷心中楚皇后是什么样的人”寒渐仪叹了一口气,语气淡然。
“她吗?他是个很温柔极为聪慧的的女子。”夜峵的语气带着深深地怀念与仰慕。
“这样吗?那这里面的东西王爷还是别看的好。”寒渐仪转身走上另外一条路。原来两人停在了一条岔路口,笔直走是寒渐仪觉得他不应该看到的真相,右转却是另外一条未知的路。
夜峵跟随那一点灯火走远,却不停的回头。望着身后的一片漆黑,那里是寒渐仪觉得自己没勇气的面对的真相。
“我要回去。”夜峵突然停了下来。
寒渐仪转身不解地看着他,夜峵一把从寒渐仪手里抢将火折子,转身往回跑。
“回不去了吗?”寒渐仪追上来的时候,却看见夜峵站在一堵墙面前,这堵墙封死来。
“真是精巧的机关啊。”寒渐仪走上前检查了突然出现的墙壁。
“为什么会这样?”夜峵不甘心的一拳打在墙上。
“王爷这就是人心。”寒渐仪回头看着他。
人总是在错过之后后悔,却不知道这世上本就没有回头路。布下这个机关的人,她早就看透了所有的人心,猜中了所有人的结局。
她坐在石桌一边,那人站在石桌的另一边,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只金钗,放在石桌上。双手轻轻用力将金钗推到夜薇月跟前。
她看着凤钗有些眼熟,不由伸手拿起来仔细端详。
他看着正在端详凤钗的夜薇月,眼中有忧伤也有毫不掩饰的温柔。
“你去菀华宫了?”将凤钗收入掌中紧紧握住。这是母后最常戴着那只金钗,当年离开菀华宫的时候,父皇没有让她带走任何东西。现在,菀华宫也不剩下任何东西了吧。
“昨夜在火场捡到的。”
她的嘴角扯出一抹弧度,没有说话。
“昨晚的火太大,所以……”他顿了顿,丝毫不提帝王的不作为,言语中满是歉意:“没能保住菀华宫。”
“你知道了吗?”一直沉默的人兀然开口问道,她紧紧握住那只金钗,坚硬的金钗硌得手心生疼。
“知道什么?”被突然问道的人有些不解。
“我真的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然后期盼着你兑现自己的诺言吗?我还能等到你的花轿吗?”一直垂首的少女,倏然抬头看着他问道,双眸平静却泛着波光。
“末将恳请公主以苍生为重,以百姓为念。”他俯身跪在少女跟前,声音平稳而诚恳,却让无端端生出一身的凉意。
“你说什么?”她起身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人,有些不置信。他肩负着郑氏一族的希冀,她不奢望他会带着她远走高飞,但是她没想到的是,他会跪在她跟前劝她顺从这场婚姻!
“末将恳请公主以苍生为重,以百姓为念。”俯身下跪的重复了一遍,语气依然沉稳而诚恳。恳求着让她为天下嫁给别人。
“郑嘉泽!你在求我吗?你这是在求我乖乖的嫁到苍狼去吗?”少女厉声质问!手中金钗如利剑一般指着跪在地上的情郎
“不然又能怎么样?自我朝建朝以来……”
“那就灭了苍狼!”少女尖利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劝说。都是苍狼的种下的因,那就斩断那因好了。什么苍狼为祸边疆已有数百年,什么两国结为姻亲则边疆安矣。她再也不要听!
“我朝与苍狼交战三百年之久,岂是你说灭就能灭的!你怎能因一己私欲,重启边疆战火,陷天下于水火。”充满怒火的职责脱口而出,跪在地上的人猛然抬头,充斥着愤怒与指责的眼神看着她,郑重而严肃,看得她体无全肤。
亭中的空气仿若凝固,她用尽全身力量才让自己不倒下。
“哈哈……”少女突然笑了,从硬喉中挤出来的笑声,听着比哭声更让人难过。
“黄沙因使玉颜定,将军应耻拜封侯。”她轻声吟来,继而长眉一挑继续说道,语气激昂如鼓点,一点一点重重锤在人身上:“身为紫陌营左营少郎将的你!本应浴血战场保家卫国的你!凭什么在这里要求本宫去为国为民?”
“郑嘉泽,这就是你所言的骄傲?”她对着跪在地上的人,高声质问。
得不到回答的少女将手中金钗狠狠对着他扔了过去,然后拂袖离开。
被掷出的金钗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撞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痕,然后落在地上。
郑嘉泽伸手将金钗纳入手中,一点一点收紧,然后慢慢站了起来。锋利的金钗刺入手心,本应是钻心的痛,但是他却感觉不到。
“啊!啊!啊!”他张着嘴,却只能发不出声音,只能一遍一遍无声的呐喊。
靠在亭柱上的人,手紧握成拳一拳一拳砸在坚硬的亭柱上,发泄内心喧嚣的情感。一声一声闷响中,朱色斑驳的亭柱重新染上嫣红的色彩。
郑嘉泽仰面躺在落叶之间,目不转睛地看着头顶的蓝天。
却在想那个以金钗掷面然后愤然离去的小公主。
她一定很生气吧!但是自己还能做什么呢?还能像以前抱着她哄着她安慰她吗?他真的做不到,那道就是梗在心口一道刺,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他,他会随时失去她。更何况,她很久以前都学会不要自己哄,而是静默在那里支撑自己去越两人之间的鸿沟。
总是要放手的,再多留恋与牵扯只会让她更加不舍,以后嫁得更加委屈。所以这样就好。
他出身芗城郑氏,芗城郑氏声名不及房山蓝氏,但是郑氏儿郎多从军,族中多武将,从无怯弱之辈。所以他不能带她走,但是也阻止不了她远嫁苍狼。
他的父亲在十五年前战死夕阳关。他用生命守卫一座城池,但是那座城池还是沦陷了。没有尸骨,宗族墓地中只有一座衣冠冢。他十五岁从军,从一名普通的士兵一路走上来。他想收回那座父亲守不住的城池,也许在荒草黄沙之间,还能迎回父亲的遗骸。
但是,他遇见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