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林府书房。
前相林元长正在写字,已经七十三岁的他依旧精神矍铄,尚有半把的银发梳的一丝不乱,宣纸上的字气势雄浑,“淡泊明”已现,想来最后应该是个“志”。
大毫杵进上好的花岗砚里,搅动,饱蘸,然后轻蹭砚边,柔捋,提笔挥横,看起手果然是“志”字。
只是“士”头刚写完,旁边笼里的鸟儿啾啾忽然叫了两声,林元长停笔皱眉。
季文成径直穿过房门走近:“恩师,崔阚兵败被捉!”
浓墨自毫尖滴下,恰落“士”下正中,林元长轻叹一声,随手将粗毫丢下,砸在宣纸上,满幅皆废。
“可惜!”
也不知道他是在可惜这幅字,还是可惜崔阚兵败。
季文成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因为慌张,犯了恩师作书期间不可打扰的忌讳,赶忙深躬请罪:“恩师恕罪,学生一时情急,扰了恩师。只是恩师精于书法,区区点迹,稍稍修正亦是上好佳幅,因我而废,实在不值!”
林元长气来,怒道:“心”首重重变与通,此墨正中下怀,如何还能变,又如何能有通透意境,难道要我写出一个歪心来?”
马屁拍在马蹄上,季文成只能诺诺请罪。
“罢了,你若如此沉不住气,来日如何能进得御书房?”
“恩师教诲的是,只是崔阚此败,皇上问罪,只怕胡世宽要借机按下崔家!”
“你准备怎么做?”
“学生以为可掀开韦应光贪墨军饷一事...”季文成一边开口,一边偷偷瞟向林元长,“一来搅乱局面,二来逼迫...”
“滚!”
林元长猛然抓起粗毫,直接甩到季文成脸上,“废物!”
“恩师息怒,恩师息怒!”
季文成一边请罪,一边掩面夺门而逃,檐下回廊,有布衣文士望着季文成无颜奔逃的背影,收了嗤笑,躬身入房。
来人弯腰拾起地上粗毫,云淡风轻地放回笔架,淡然拱手施礼,视手上墨污于无物。
“相爷,何必动怒,崔阚就算败了,也自有人保他,季文成不堪用,等着被相爷用的人如外间池中之鲤,总有堪用的。”
“是雉若回来了啊,”林元长没有去管自会有人收拾的凌乱书桌,往后花园走去,招手示意李雉若跟上:“来,陪我走走。”
李雉若赶忙跟上两步,自然地扶上林元长胳膊,却被对方倔强地甩开,他只好笑笑,洒然跟在其后半步。
“唉,老夫不是为崔阚动怒,更不是为一个小小的季文成动怒!”
李雉若正了正眉:“那是?”
“赵广煜和马胜已经死了,郭刚让手下动的手。”
“什么!”李雉若终于明白林元长为什么有这么大火气,他飞快地理了理事情,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原西军北伐灵州前夜。”
“他这是想脱钩跃龙门?”
“不知道。”林元长语调无奈:“他杀了马、赵二人,却没有任何解释,我也不敢再让阴奴去找他。”
李雉若讥笑道:“想不到郭茂后人,亦是狼子野心!”
“或许是吧,但我总觉此事有些蹊跷,郭刚是一颗明子。当初,陈宗盛开始栽培他时,便将他身边的暗子仔细清理了几遍,只剩下马、赵二人,我们一直以为,他们是成功潜伏下来了,如今看来并不是这样。”
李雉若皱了皱眉:“相爷怕是因为对郭家的执念有些自欺欺人了,无论如何,他亲手撕了最后两根缰绳,却不肯归厩,就是脱缰野马!呵呵,想不到有人处心积虑杀了陈宗盛,却又出了个郭刚!”
“也罢,原西之事已是一团乱麻,且放一放,先就崔阚兵败一事,应对一下胡世宽吧。”
“好,我一会儿就知会崔家,这件事情只需要让崔家一口咬定,是为了呼应原西伐灵之战便可,至于郭刚一事,相爷若是有疑虑,我便遣人查找梳理一下线索,原西短时间内咱们不宜再白白牺牲人手了。”
“嗯,如此甚好!”林元长舒了舒心中郁气,趁手的人在跟前还是省心:“且去弄吧,你刚从安州回来,事不必太紧。”
李雉若拱手谢过挂怀,径直离去。
第二日,‘大夏河东卫主将崔阚,率十万大军奇袭潞州,兵败被擒’的消息传开。
大夏朝堂不可避免地吵开了锅,大部分的官员都以丧师辱国的罪名弹劾崔阚,少数因为这样那样原因,本想为崔阚说话的人,都没有一个敢开口的,只是皇帝身体不适,中途离朝,甚至连之后御书房的小朝会也没有参加,大臣拟的折子全部留中未发。
又一日,朝会上弹劾崔阚的声音终于小了一些,有人站出来小声为崔阚说话,。
再一日,双方争论的关键点忽然变成了崔阚的合理性,贯以情理法处事的时代,合理性很快变成了合乎情理,最后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崔将军为了呼应原西伐灵,替郭将军减轻压力,才贸然出兵。
与此同时,北旗的使节赶到了大夏京都,先是谴责大夏不顾双方约定,擅自开战,一番酣畅的口水战之后,也终于提出了意料之中的诉求:
郭正刚退兵,北旗送回崔阚。
崔将军为了郭将军出兵,郭将军放弃些功劳换回崔将军自然是理所应当的事,一众朝臣在宰相胡世宽的领衔下,算是同意了北旗义和国书,向皇帝请了给郭正刚的圣旨,内容自然是一番嘉勉,一番斥责,令其退兵。
几日之后,宣旨的太监赶到了灵州城下郭军大营,战战兢兢地将圣旨递交给了郭正刚。
宣旨,开什么玩笑,仗着宫廷近侍身份来原西耀武扬威的,早已和脚下的大地化为一体,他虽然在宫中混的不好,但还是眷恋着这个世界的,好在郭将军虽然脸色难看,终究没为难他,他才送了一口气,下去等答复,当然,他很希望永远不要有答复。
帐中,郭正刚看着桌上的圣旨;账外,将兵们隔空望向郭正刚。
“怎么,你不会真的想领旨吧?”杜清喝了口粗茶,打破了沉默。
“我本叫郭刚,”郭正刚并没有回答杜清的话,而是自顾地说起其他,“前相林元长对我有大恩。”
杜清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
“不,你不知道,这个‘郭’的意义!”郭正刚眼睛望向虚无。
杜清皱眉片刻,终于灵光迸现:“你是前汉名相郭茂公的后人!?”
“几百年了,没想到还有人记得郭家先贤。”
杜清收敛清高,郑重道:“我相信不光是我,还有很多人都记得郭公。”
“那想必杜参赞也知道,郭家历代,万事以‘忠为首’!”
杜清苦笑,他知道郭正刚是朝廷的人,却没想到他是郭家的人,郭家历来忠君不二,而原西素来对朝廷没什么敬意,私下里不知道多少将士家里藏着曾经准备加在西王身上的龙袍,林元长虽然只是前相,但确实更能代表朝廷和皇帝,来受郭家后人的忠心。
“难怪王爷与你结义之时,为你更名,也只是加了一个正字!”
提起这事,郭正刚耳边似又想起大哥的话:兄弟,你未来注定是赫赫有名的大将,‘郭刚’终究小气了些,大哥给你加一字,叫郭正刚吧。
他笑了笑,纠正杜清:“你错了,大哥也只知道我姓郭,出身前相府。”
杜清愕然,“倒是我狭隘了。”
他讪讪地喝着粗茶,脑子飞速转动着,企图说服郭正刚,许久,终于抓住某些东西,仔细一想,却是一件更可怕的事情。
他满脸惊愕地看着郭正刚,微微颤抖着说道:
“你杀了马胜和赵广煜,是不是说明,前相林元长就是谋害王爷的人之一?”
郭正刚点头“不止如此,他还通敌卖国。”
声音平静,但掩饰不住疲累之意,曾经的大恩人,谋害他的义兄,还通敌卖国,但是他清楚林元长的能量很大,满朝门生故旧,他没有足够的证据扳倒对方,原西军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入关清君侧。
“原来如此,是你给了林元长假消息,他以为你真要对付西王府,然后转手给宇成干基传了讯息,所以宇成干基才会贸然纵兵深入,也才会败的这么快,这么彻底!”
结合一些蛛丝马迹,杜清也很快在最短的时间理清了这一切,只是想明白的瞬间,也有冷意袭来,郭正刚一直瞒着一切,现在却对他说了,这个时候,郭正刚是有可能杀了他的。
因为这件事情只有泄露一点,原西诸将知道谋害自己王爷的竟然是朝堂上的人,至少要反一大半。
“杜参赞不必误会,我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纸终究包不住火,等破了灵州,难免会有见到宇成干基的时候,他若说几句闲话,以杜参赞机智,可能很快也就能推测出来。想来杜参赞也不愿意看到原西复乱,天下烽烟再起?”
“那是自然!”
“很好,灵州破后,宇成干基无论说什么,都是蛊惑人心的乱言疯语。”
杜清点点头,一时间心虚复杂。
本还想着怎么说服郭正刚不要将此战功亏一篑,为原西埋下凶险,现在倒是不用了说服郭正刚了,却是要和他一起承受这世间至肮脏,至险恶的真相。
不久之后,郭正刚聚将,当着众将面,将圣旨丢进火盆:“明日,破城!”
…
原西军将灵州城围困一个多月,眼看就要兵不血刃拿下灵州,却忽然以极大的代价在一日间强行攻破灵州,而后毁城,彻底摧毁北旗南下原西的关键据点,最后带着大量妇孺俘虏班师,只是由于仓促破城,最终还是走掉了宇成干基。
朝堂上,斥责崔阚的声音渐渐被弹劾郭正刚跋扈的声音替代,最后又变成褒奖原西军,在大量的赏赐封许之后,原西军放了一半灵州城妇孺,换回了崔阚,而另一半,则作为威慑北旗南下原西的质子。
整个五月,陈开一直在名为石牛的江南小城中为离尘计划做着琐碎的准备,天下的事,他其实都知道,甚至比别人知道的更详细和具体。
只是这些许多人眼中的大事,对他来说,和偶尔飘在天边的几片闲云一样,无关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