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由、王青二人来到甲板之上。几个在甲板上闲聊的伙计见到他二人都很积极的上前来打招呼。陆子由尴尬一笑,王青也只是点头回应。
恐是由于王青的身份,那几个伙计打完招呼后就灰溜溜的跑进了船舱里。此时甲板上就剩下陆王二人和那位正在凭栏左望的白衣道士。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天空中正有一群群的大雁飞过。它们像一群结阵的兵士,整整齐齐的排成一个人字,由北而来。它们俯瞰这片锦绣河山,高鸣赞叹,却未曾有一只停下栖息。因为它们已经飞过无数条大江大河,而眼前的这条江水在它们眼里并不起眼。它们的志向在更遥远的南方。
在平静的富春江水上,行驶着一艘大型货船。船行划出的波纹蔓延水面数十丈远。四周的水域上也有不少的商船往来,但与这一条货船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白衣道士倚在船栏边,望着远方青山黛绿,不知在思存些什么?
陆子由偷偷跑到白衣道士身后唤道,“上官道长~”
白衣道士没有理会。
“昨夜的救命之恩,子由这里谢过了。”陆子由走到白衣道士侧面拱手致谢道。
白衣道士一如往常缄默不言,惹得陆子由大怒。刚要再说,却被一旁的王青扯住,将他拉到一旁小声说道,“子由别白费力气了。他们天心派的人就是这样古里古怪的。”
“天心派?王兄是怎么知道这块木头来自天心派?”陆子由好奇问道。
王青指了指白衣道士头上的发簪道,“看到他头上那个白玉发簪了么?一面阴刻太极八卦,一面阳刻七星连珠,那是天心派的物什。
天心派和全真教等其他一些道教门派类似,都主张‘和光同尘,抱道怀德’。不过这个天心派做的最绝,几乎勒令门下弟子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就算有一些出世历练的弟子也严令他们与外人有过多的交谈。说是为了抱守道心,以免他们受了俗世羁绊,误了成仙的路。”
“王兄,你是如何知晓这么多的?”对于王青的见识,陆子由尤为钦佩。
“哈哈哈,子由兄弟,你忘了咱家的身份了?漕运一事,不仅遍布咱大宋二十六路,更涉及士农工商各行各业。咱漕帮想知道什么,只要派人稍加打听,仔细留意,早晚都会有个结果。不夸张的说,这大宋天下有一半的事,咱漕帮都知道的一清二楚。”王青自豪的说道。
“对啊!我怎么把这事忘了。”陆子由一拍脑袋道,“那关于上官道长,王兄还打听到什么?”
“打听到的不多。”王青想了想,说道,“只知道他是个孤儿,自小就被天心派掌门上官应收养。于是便随了上官的姓,取名为相灵。自从去年上官掌门仙逝后,上官相灵就离开了天心派,下山除魔卫道。三个月前来的临安,不仅连着为好几家权贵做了法事,甚至还治好了吴贵妃多年来的顽疾。可以说是小有名气了。”
“原来这阵子坊间一直口耳相传的相灵子道长就是他啊!”陆子由恍然大悟道,“‘桃木剑斩天穹破,三清铃动神鬼钦’。这童谣唱的,我还以为是个德高望重的老道士,没想到这么年轻。”
“也不知道这些富贵人家是不是钱多的没处花,竟然会请这块臭木头。话都不说几句,也不怕急死。”陆子由小声嘟囔道。
王青没听清陆子由说了什么,于是附耳问道,“子由兄弟,你说什么?”
陆子由忙挥手扯开话题,“没什么。对了王兄,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陆子由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发现此时货船在往西行,故有此一问。
王青指了指眼前的河道说,“自钱塘而上,过富春江,兰江,然后往南行,去婺州城、东阳县运粮食。”
“那不是走偏了。”陆子由忧心忡忡道。
“忘了问你。子由兄弟,你们两位坐船是要去哪儿?”王青问。
陆子由叹了一口气道,“说来也巧,我和上官道长都是要去平安城的,结果半路出了这样的事。不然此时我应该在曹娥江上,不出两三日功夫就到平安县境内了。”
“平安县?子由兄弟为何会去哪儿?”
“因为我一个好友在那里当官,遇到了点麻烦,唤我去帮他。至于上官...我就不清楚了。”陆子由解释道。
“想必子由兄弟口中的好友,就是翰林学士吴槐的三子,吴歆吧!”
“正是!王兄也见过他?”
“略有耳闻。”王青说,“他当时租的就是咱鱼市的船。因为出手阔绰,一下子拿出了一张五十两的交子,所以有些印象。”
“一出手就是五十两,还真像他的做派。”陆子由伸出五根手指,尴尬的笑了笑。
“不过陆公子去平安城为什么要经过曹娥江?咱家记得曹娥江可在山阴境内啊!”王青疑惑道。
“不瞒王兄,由本就是山阴人。自小长在山阴,喝曹娥江中的水长大。老人常说曹娥江水的源头来自平安县,那里有‘群山之祖,诸水之始’之称。所以我想迎着曹娥江而上,应该能到平安县。”
王青看着满脸愁容的陆子由笑道,“你都说平安县有‘群山之祖,诸水之始’之称了,难道去平安县只有曹娥江那一条路么?”
“王兄,你的意思是?”
“从婺江往上也能到平安城。不过那条路大船去不了,到时候得另找一条小船去。”
“那真是太好了。”陆子由欣喜道,“王兄你真是我的贵人啊!”
“子由兄弟,你这就见外了不是!咱俩兄弟能够在江上遇见,那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这点小忙应该的,应该的。”
陆子由此刻心情说不出的喜悦。他一时兴起,向着那块木头大喊道,“上官道长,上官道长,你听到了么?有法子去平安城了,有法子去了!”
“嗯。”一直缄口不言的上官相灵,此刻竟然应了一声。
陆子由难以置信的掏了掏耳朵。他竟然应了?他刚刚竟然应了!难道他一直听得见?
陆子由随着王青的货船来到了婺州。
婺州历史悠久,若追根溯源,可以从夏商时期说起。那时的婺州之地还统称百越,是其实力七千里,分支杂处,各有种姓。虽然百越人与当时的汉人相比,经济发展落后,人口也不集中,但百越人个个骁勇善战,且全民皆兵。
传说春秋战国时期,越王勾践兵败夫椒,受尽屈辱,后又卧薪尝胆,一举击败吴国成为春秋时期的霸主。但这其中隐秘绝不仅仅是史书记载的卧薪尝胆、礼贤下士这么简单。让越国国力大增的根本原因很可能是越王勾践获得了百越人的支持。
但自从始皇帝焚书坑儒后,留下可考的古书典籍本就不多。所以这传说是真是假陆子由也无处考证。
不过让陆子由对婺州产生浓厚兴趣的,既不是这儿的文化历史,也不是这儿的绿水青山。而是一种叫火朣的食物。
关于这种食物,陆子由了解的也不多。只是在临安听瓦舍里的说书先生说过——
靖康元年宗泽将军临危受命,出任磁州知州。彼时磁州城受金军围困,城中守军军粮有限,宗泽将军便下令杀彘取肉。五月鸣蜩,肉食不易保存。宗泽将军看着每天都在不断腐败的豚肉,想起了故乡婺州的一道美食,火朣。随即动员百姓一起制作火朣,以做军粮。
这火朣制成之后,色泽鲜红,远观如火,食有百味,保存良久。宗泽将军和磁州城的军民百姓就靠着这种叫火朣的食物,坚守了三个月。最后大败金军,痛快来哉!
后来这种叫火朣的食物因为便于携带,不易腐坏便在军中慢慢流传开来,甚至岳家军北击金军时也带上了这种食物以充军粮。
由于王青忙于调度往来的货物,上官相灵又是一个闷葫芦的性子,陆子由便只身一人踏上了寻找火朣之路。
婺州城自宣和四年,范之才任知州以后,大兴土木,重修了一番。此时的婺州城墙扩达十里,城中亭台楼阁林立,百姓安居乐业,一片欣欣向荣之景。
陆子由来到集市上,寻到了一处肉铺。店主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刚做了一个老妪的生意,看到一旁东张西望的陆子由很热情的问道,“这位小官人,你看上哪块肉了?”
陆子由先是扫了一眼肉铺,见无所获,便向卖肉的汉子问道,“店家,你这儿那块肉是火朣啊?”
“火朣?”兴许是因为口音问题,又或许在婺州火朣又是另一个叫法。故而卖肉的汉子对陆子由口中的“火朣”一物感到疑惑。
“就是婺州这边的特产。一种用猪的后腿做出来的,可以放很久的那种肉。”陆子由手舞足蹈的描述着“火朣”这个东西。
“小官人说的是火肉吧!”卖肉的汉子伸出一双沾满油腻的双手在身前的围裙上蹭了蹭,乐滋滋的道,“我们这管你说的东西叫火肉。不过我这是肉铺,卖的是鲜肉,你要买火肉就去这条街尽头,左拐的一家盐店问问看。”
“盐店?”陆子由听了有点懵,这盐店怎么还做起了卖肉的生意?
“小官人有所不知,这火肉啊!需要用盐喂过,然后风干。小门小户的百姓哪有这么多盐去做这东西啊!不过人家马氏盐行拿了朝廷的许可贩卖婺州官盐,同时每年还向宫里进贡上好的火肉和军队用的伙食。小官人去哪儿问,准有。”
“原来如此!谢谢店家。”陆子由向卖肉的汉子道了声谢,转身便去寻那马氏盐行。
按照店家的指示,陆子由很轻松的找到了马氏盐行所在。马氏盐行和临安城的一些盐行相似,同样都是高高的门槛,大大的匾额。屋内摆放着一斗一斗的细盐,和粮店类似,每一斗盐上插着木牌标着盐价,从一斤四十文到一斤一百二十多文不等。便宜的,陆子由还能看出有粗细之分,再往上瞧,就分不出有什么区别了。
盐行的伙计见他衣着鲜贵,走进店来还去瞧了瞧最贵的那斗盐,心下不敢怠慢,便迎上来招呼道,“公子可是要买些盐?”
“我不是来买盐的。我是来买火朣...嗯,火肉的。”陆子由挥手说道。
“买火肉啊!”那伙计一听陆子由的口音就知道不是本地人。又瞅了瞅店外,不见有人侍候,便问,“公子就一个人吗?”
“就我一个,怎么了?”陆子由也很奇怪伙计为啥会有此一问。怎么买个火朣还要问有没有人跟着?难不成这火朣是个什么稀罕物,出了门就要遭人哄抢?
“公子有所不知,这火肉啊!他不方便携带,您着没带仆从小厮的,万一弄脏了衣服...那可不好洗啊!”伙计一脸热诚,苦口婆心道。
“也是。”陆子由此次出门带的衣物也不多,这要是被猪油弄脏了,那也挺烦人的。
“那你去找些油纸来,多给我包个几层,多的钱我出。”陆子由说道。
“这也不是几张油纸能解决的事。”伙计有点着急的说道,“公子,我把火肉拿上来给你瞧瞧就知道了。”
说着就招呼另一个空闲的伙计去到屋后,取那传说中的火朣了。不多时,两个伙计抬着一只上好的火朣出来。那只火朣与肉铺的鲜肉相比,简直就是两个物什。鲜肉是肉红皮白富有弹性,而这个火朣却是略带焦黄紧实僵硬。不过露出的精肉部分确确实实色泽如火,与传闻中的相去不大。只不过,这一整只火朣也太大了些,陆子由一个人确实是不方便,也吃不完这么大一只。
两伙计将火朣摆在两张长板凳上,然后指着那火朣对陆子由说道,“公子且看,这就是火肉了。”
“我就是想尝尝鲜,没想整这么大一只啊!”陆子由心下如此想道。
那伙计看出陆子由的为难,却依旧为陆子由着想,“这火肉油滑紧实,又喂满了细盐,我和小六子一起抬它还好。若换作是一个人,非得要用扛的不成。我见公子是有身份的人,一个人扛着这火肉走在街上可有失身份呐。”
“你说的对。”听他说完,陆子由也觉得这样太丢面子了。不过细细一想他就有了合计,随即对伙计说道,“一整只火朣我取不走,那你切几块小的让我带走不就成了?”
两个伙计听完同时“啊”了一声,面面相觑道,“公子说要把火肉给切了?可我们这是盐行不是肉店啊!公子要是把这它切了,剩下的火肉我们可怎么卖呀?而且本店也没有这样的先例啊!”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想吃个火朣都这么费劲!”陆子由有些不高兴了,便胡乱抱怨了一句。
“这是怎么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