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说得在理。”孟教员点了点头,他完全没有要周道安非科举路不走的意思,相反,他们文宗出身者,很多就是没经历过科考的。因为要走文举这条路,大量的精力就得放在钻研考试机制、锻炼考试文体等细节上,犹如螺蛳壳里做道场。所以文宗内很多人戏称,文举也可称作一门学问——“考学”。
相反,很多当世大文豪,都是由“兴趣”入道的,不乏修行者。所以周道安说明自己有世家传承,修行是不可避免的,但对文学又很有兴趣。这样一来反倒能学术自由,以他的诗才,成为一代文豪也说不定。
“既然你不走文举的路子,那么书字一科就不是必须——不考试,书法好坏也就是个增色项,没兴趣的话,完全可以不学。”孟教员很实际,为周道安出谋划策。
“相比之下,史与理应该更适合你。你刚才的回答暗合‘理’(有哲学思想),因此天赋应该有……史,则历来与文相辅相成,文要走的远,史不能落下……眼下,虽说教谕规定一人必学两科,但辅修科并不局限于一者。你可以多选,若无时间兼顾,可一日学文、理,一日学文、史,交替进行,并不耽误。”
可以这样操作啊!那就不用选择取舍了。周道安立刻谢过老师的指点,然后转而去别的学科报名了。一圈下来,他辅修课报了两门——书、史。
为什么没报理?因为周道安自己已经很成熟的思想体系了,虽然穿越到这个世界,他依旧会保持着原有的三观,再兼容这个世界的观念就好。要专门去学哲学,真没必要。
书和史,都是成为“文艺青年”不可缺少的。学书,因为前一世周道安即便有心,也无力兼顾书法绘画这些“兴趣”学科,这一世有条件,周道安便决定起码要学会一手好字。学史,则因为文史不分家,孟教员说得没错。
周道奇则完全跟着周道安走,老四报什么他就报什么,不带费脑子的。而跟着周道奇走的,还有大辉与几个小跟屁虫。大鹏,却有自己的想法,选了礼和工。这两者差别很大,却在文举仕途上直接对应礼部、刑部和工部。他是勋贵出身,要维持家族地位,就一定要保证有人在朝为官的。所以,他还是要走举业,选一个对接未来“工作”的专业,少走弯路。
今天这一天,除了报名“分班”,公学就未再有什么别的安排。学生们对于分科这件事讨论最多,其余关于任教谕的三把火,讨论声也不小。
对于周道安而言,这一天只是个“开学典礼”。倒是周道奇,拉着周道安说了一番“明天就要开始辛苦学习,得吃顿好的云云”,去食堂的小餐厅开了个小灶。晚饭后才回到了宿舍。周道奇又说了一番夏承荫还是报了文字科的话,让周道安再接再厉,打击敌人……到了入夜才回到了隔壁。
这个世界,晚上没那么多消遣,周道安看了一会儿书就准备睡了。他的床铺已经被黄梨儿这勤快的小姑娘收拾妥当了,一躺下去,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阳光混合皂角的香味。菱角以往虽然也做这些事,但换洗了被褥,绝不会想着把置换的被子拿出去暴晒一番,晾干就收起来的。看得出,黄梨儿对待周道安的事,很用心。
或许只是因为自己是她的主家?周道安躺下来,用手枕着脑袋,没有马上睡着,开始放飞思绪,瞎琢磨了一会儿。
正准备闭眼,他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声声低微的叹息——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整个公学都变得沉静下来,加上自己这间又是单间,就更加安静。周道安的耳朵又好使,所以这几声叹息虽然很轻,却还是被他听了个清楚。
这个点,没人会站在自己窗外叹气给他听。再仔细一想,自己这间是套房的里间,墙外面就是一道矮墙,种着些小植物,都没有落脚的地方,声音的来源与其说是窗外,更有可能是外间、透过相邻的小窗传进来的。
外间住着的,不就是小桂和黄梨儿吗?
周道安心中一动,翻身坐了起来。他趿了双鞋,轻步走到小窗下,仔细听了一会儿。很快,又是轻轻一叹,这回听得更清楚,一分辨音色,就能听出正是那混血少女在轻叹。
她不是也应该睡下了吗?大晚上的有心事?
靠窗近了,不仅是叹息声,还有这少女在床上翻覆的动静,显然是睡不着的。周道安不知道她为何如此,今天一天他白天都在忙着,没怎么关注黄梨儿。
“咳咳……”周道安轻轻咳嗽了一声,虽然声音很小,但透过窗户传到了隔壁,那少女的动静立刻没了。
“梨儿?睡了吗?”周道安低声问了一句。
“……安少爷有什么吩咐?”黄梨儿很快也低声回应了一句。
“我有点睡不着,梨儿你陪我到外面走走吧!散步有助于睡眠,哈哈……”周道安说道。
他看不见,隔壁小房里的黄梨儿脸一下就红了——少爷睡不着?明明是自己睡不着吧?少爷为了怕自己尴尬才这么说的……
“……要叫小桂吗?”黄梨儿的声音和蚊子一样。
“不用,你陪我走走就好了。我们门口见。”周道安说道。
随即,他打开了里间的房门,从屏风中隔出来的窄窄通道走到了套间的外门门口。推开门,外面夜色静谧,只有半轮明月挂在空中,照人无眠。
不一会儿,穿了件外裳的黄梨儿低着头,也走到了门口。这少女遗传了北方罗刹人的高大基因,十五六岁的年纪,个头比周道安还稍稍高了一线。不过她自觉得伸展开来,比少爷还高,实在是不妥,所以她有些含胸驼背,显得有些卑微。
周道安就穿着睡衣,很随意的样子。黄梨儿飞快抬头看了少爷一眼,又低下头去,落后周道安一步,跟在身后。
两人没有马上说话,不过周道安故意放慢了脚步,让自己和黄梨儿保持并肩。
“这段时间待得还习惯吗?”周道安开口了。
“嗯……”黄梨儿心里有些乱,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让周道安不知道怎么接,于是又沉默地走了几步。
单间的宿舍,除了矮墙间隔之外,还种了一些植物分隔,有些利用空间层次的感觉。周道安他们没走两步,就走到了这大楼的边缘,那矮墙角种了几株丁香,蓝紫色的花苞欲放不放,只透出一点香气。
周道安放慢了脚步,黄梨儿便也跟着放慢了步伐,两人走到这三株丁香树前。
“这丁香,很多人喜欢把它称为丁香结,梨儿知道为何吗?”周道安找了个话题。
黄梨儿表示不知。于是周道安解释道:“你看它那花苞,像不像衣衫上的盘扣?顶尖的那一点花苞,像个小结节似的,所以有此称呼。”
顿了顿,周道安又说道:“很多人写诗,偏偏喜欢写这种小花。因为这丁香结,就像人心里的愁思,一件一件的烦心事,也结成一个个小疙瘩……写丁香结,便是写自己的愁……
“这丁香从来是一丛一丛地长,结也就一个接一个……人心里的烦心事一桩接一桩,似乎也没个尽头。我总想,这一个个的、解开来不得累死?
“后来我想通了。这心里的疙瘩,和丁香结一样。你要一个个去解,累。但你要是不管它,任由着它,等到季节到了的时候,它就悄悄开花了。花一开,这结不也就解开了吗?
“所以,人心里要是有什么疙瘩,要么就去解决它,要么就不用管它。到了一定时候,这些疙瘩自然就解开了。实在憋不住,也可以找个人说说……总之,人不能被这些烦恼给烦死嘛!”
绕了这么大一圈,原来少爷是在开导我啊……黄梨儿懂了。心里不禁有些好笑——少爷直接问我不就好了吗?哦,是怕我不好意思说吧?少爷真是费心了。
既然少爷话都说这份上了,显然是知道了自己烦恼睡不着的事。黄梨儿心里一暖,想了想,就把烦恼说了出来。
原来,周道奇晚饭后同周道安一起回来,又扯了一会儿淡。提到夏承荫时,被黄梨儿听了去。她已经知道这夏承荫就是当初想霸占自己的恶少,今天到了这学校里,居然就和少爷起了冲突……这会不会和自己有关系呢?自己算是给少爷惹了麻烦吧?
这少女自小就可怜,母亲没了,父亲又酗酒,小小年纪就得照应家里。虽然成熟,但心里不代表没心思。加上她的长相有些特别,许多平民见识不够,就对她有些指点非议,连许多同龄者都不爱和她亲近……久而久之,这少女觉得自己不受人待见。
原本在西周这几天,这少女觉得大家对自己很和气,夫人和少爷也和善,心里渐渐舒畅起来。长久下去,她终会改变心态。只是今天周道奇无心提及夏承荫的事,又让她多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