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门声后紧接着没有出现任何声响,诺大的病房悄无声息,周锐昀盯着遮挡视线的那道墙壁,没走出来一个人。
方唯顺着门蹲下来,眼睛盯着虚幻的一点。有病人家属从他面前走过,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不该进去。
他清楚地明白,自己不能进去。已经是与自己无关的人了,爱恨都该烟消云散,何必再上赶着贴过去——岂不是应了对方那句犯贱。
他不可以。
然而里头却突然哐当一声,像有什么东西倒了下来。方唯身体随之一震,下意识站了起来,手握上冰冷的门把手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可动作已经停不下来。
“咔哒”一声,病房回归悄无声息。可里面的人知道,有人开了门。
方唯局促地站在门口,那脚步迟迟不敢迈进去。身后有个护士探进身体:“干嘛呢?来看病人的?”
方唯张口先是没发出声音,在护士狐疑的目光下才挤出两个字:“啊,是。”
“那进去啊。杵门口干嘛。等会儿还要新的病患要进来。”护士瞥了他一眼,说完便走了。
方唯这下是真的进退两难。门开了,声音也出了,再退出去算什么呢?
他闭着眼下决心,索性往前迈了两步,
彻底暴露在人前。
周锐昀却正手撑着桌子,要站起来,摇晃的身形看上去莫名有些狼狈。
“你……在干嘛?”方唯下意识问了句。
“拿根烟。”周锐昀从桌子的隐蔽处抽了根烟出来,尽量规整的坐到了床边。
他脸色很差,尽管方唯不愿正眼面对他,随意一瞥也能看出来这人憔悴了许多。额头上还包着纱布,不知是不是仍头晕犯恶心,眉头一直紧蹙着。
方唯不想看他的脸,于是盯着他的手,发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尽管已经竭力克制了,却依然阻止不了生理反应。打火机按了几次,才把烟点燃。
“病房里能抽烟吗?”方唯声调平平。
周锐昀眼睛对着虚空的一点,没看他:“那麻烦你帮我开下窗。”
“我可以帮你叫医生或者护士过来。”
许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周锐昀的手一顿,然后含混的笑了声:“嗯。”
方唯实在想不到他们还有什么话好说,目光只好一直游移。可周锐昀已经把烟放进嘴里,吸了起来。他吸了两口,似乎有些头疼,手抵了下额头,眉头蹙的更紧。
“别抽了。”方唯忍不住道。
周锐昀没听,也没像往常般出声讽刺。他罕见的沉默——这沉默和往常的沉默并不一样。
方唯游移的目光突然定在了周锐昀拿烟的桌子,在被一堆鲜花水果遮挡下,隐约可见一堆烟头。他看着周锐昀灰败的脸色,突然往前走了两步,走到桌前拨开了那一束百合花,果然,烟头悉数露了出来。数量十分可观。
方唯心情复杂:“没人管你吗?”
他们一下子近了许多。周锐昀跟着看了眼桌子,没搭话。
方唯还是执拗地盯着桌子,嘴上摆明现状:“你现在在医院。”
周锐昀咬着烟,含混而敷衍地哼笑一声:“嗯,谁要管呢。”
这么明显的位置,亲近的人稍一注意就能发现。母亲不在乎、蒋婕看不到,或者她们知道,只是不关心。
谁要关心谁呢。
这句话里含着多少情绪?方唯不敢说自己有多了解面前这个人,可他至少能听出来那么一两分不对劲,终于肯把目光转到了周锐昀的脸上了。
周锐昀咬着烟,眼皮翻起看了他一眼,复又垂下去,靠到了床上。这么近的距离,任何一点转瞬即逝的情绪都瞒不了人。
方唯盯着他,下巴上一层青色的胡渣,眼底也是倦怠的青色,一双眼睛暮气沉沉,像沉寂的深海。
有那么一刻,他发现自己完全回忆不起过去的那个男孩长了一张什么样的面孔了。
周锐昀不喜欢被他如此赤裸的打量,因此侧了下脸吸了口烟。下一瞬,嘴里的烟被人抽走了。
方唯手指捏着那根烟,口气还算稳:“等会儿会有新的病人进来。”
周锐昀似痉挛般动了动手指:“还回来。”
方唯抿着唇,他一固执起来就有这个小习惯——周锐昀发现自己竟然还算了解他。
方唯不回话,自顾自把烟按灭了,跟着把桌上那堆烟头全扫进了垃圾桶里。
“我去帮你拿晚饭。”方唯低头说道,摸了桌上的卡,抬脚待走,又多嘴解释一句,“蒋婕要我做的。”
“你管这么多做什么?”周锐昀冷声发问。
“我……”方唯被他问的怔住了,根本回答不了。对呀,自己何必烂好心,管他去死好了。
周锐昀牢牢盯着他:“而且你怎么知道的?”
“什么?”
“我在这儿。”
方唯像被蛰了一下,他急忙要撇清干系:“同事住院,我来看他,在电梯口碰到的蒋婕。”
不是调查你,不是特意来看你,不是仍关心你,更不是对你还有什么非分之想。
“你觉得我还会对你有什么……”方唯轻声说了四个字,“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
正如蒋婕从病房出去,转头就跟新男友一起开开心心吃饭,或许要不了多久,方唯也能跟新男友一起吃饭。痛苦和留念只有一瞬,往后漫长人生足够让他抚平伤疤,去忘记周锐昀了。
周锐昀忽然脸色更加颓唐,他陷进白色的被单里,衬得他整个人像一颗灰败的枯干的树干,而他嘴唇微动,说了两个字:“滚吧。”
这声音太小,未夹杂什么气急败坏或者恶意羞辱,以至于方唯一时间没听清楚,“嗯?”了一声。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方唯站在病床边,仿佛跟黑暗割裂开来,站在那儿就是一道鲜亮的色彩——却是跟自己无关且背道而驰。
“我说滚,不需要你多管闲事——买晚饭或者别的。”周锐昀毫不留情的打碎他的好心,却在末尾又换了个说辞,“出去吧。”
这回听清了,方唯面红耳赤,连生气都不知道该怎么气,肩膀起伏了几下,立刻摔门而出。
总是这样,总是如此。那个人似乎从来不忌惮伤害他。
方唯在住院部的楼下花坛坐着,他捂着脸实在觉得难堪。为什么要进去?为什么要抽走对方的烟,为什么想着对方没吃晚饭会不会饿?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他在赵延面前说:“我后悔喜欢过那个人。”
赵延告诉他:“后悔就是还没放下。”
是没放下吗?或许是吧。哪里有那么快。虽然他们只在一起几个月,可方唯惦记了那个人好多年啊。
在国外上大学时,每当聊起感情生活,他脑子里率先出现的就是当年在夜市里周锐昀抬头朝他望过来的那个画面。久久不能忘。
会给自己买手套、听自己抱怨考试失利、用幼稚的魔术逗自己开心——不爱讲话,总是冷着脸,可温柔、上进、善良,这是他印象里的周锐昀。
而现在呢?那个在病房里的人是什么模样?
方唯坐在花坛的长椅上,抬头往上看,病房里恰好有人正关窗户,看不清是谁——只是有个人影,紧接着窗帘也拉上了了,里面溢出来的灯光被挡住。
他怔怔望了许久才慢慢垂下眼睛。周锐昀早不是从前的那个人,只是方唯自己还固执的留在从前。
赵延说得对,后悔代表没放下,他应该学着释然。
那些混沌的事情好像一下子找到了出口,争先恐后涌动起来。方唯舒了口气,起身打算离开。住院部门口只有一条狭窄的路是通往医院大门的,方唯往外走。这时有个女人脚步一崴,不小心撞到了他。
“不好意思啊。”中年女人一边道歉一边抬头。
方唯扶了她一把,笑着说没事,待撤回手时却忽然被女人一把拽住手腕——紧紧的、狠狠的。
比起寻常同龄人要更苍老几分的中年女人睁着有些浑浊的眼睛紧紧的、狠狠的盯着他。方唯心猛地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