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十七中以贵族中学的称号闻名全市,虽然实情没那么夸张,但里头聚集着的大部分学生确实非富即贵。为了升学率和高考分数漂亮,也特招些成绩优异的学生撑场面,只是班级一般是分开的。
九班就是个官商子弟聚合的班级,里面却有个异类,高二转学来的,第一次月考就荣登榜首,吸引了些眼球。后来不知怎么有传言,说这优等生家里是开大排档的,店的位置就在学校西边的街边夜市。
这些学生不为高考受累,闲的长草,听说了这事,当即合计起来,趁着一个周末晚上,组成队伍,浩浩荡荡的找乐子去了。
方唯在一班,学校里成绩最好的班级,本来这等“热闹”和他无关,可谢衡是九班的,非要拽着他一起。
方唯长到十六七岁,并未来过夜市。一下车就惊了,街道边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此时正是夜市开市时间,行人中间时不时窜出一辆车,道路两边的店家正动作娴熟、有条不紊的铺着地、摆着摊档,好不热闹。
“他们家应该在后面。”有人指路。
这儿人太多了,谢衡估计也是第一次来,拽了下方唯的胳膊,说:“别走丢了。”
“哎,周锐昀。我们来给你家生意捧场。”有个男生打老远就看见了人,挥舞着胳膊喊道。
隔着拥挤人群,方唯看见低头摆弄烧烤架的男生抬起头,循声望过来。他戴着黑色的口罩,只露出了清俊眉眼,眼睛黑沉沉的,灯火映在他眼底,在嘈杂环境和滚烫油烟里像一束剑尖上的冷冽寒光。
方唯呆在那儿,谢衡推他,催促道:“找地方坐。”
街边的桌椅都粘着脏污,光鲜亮丽的高中生们皱着鼻子坐下。
有个女生勉为其难的用手指捻起菜单,说:“这里太脏了,我们不会真的要吃吧?”
“来都来了,尝尝呗。”一个男孩子抢过菜单,噼里啪啦点起了菜。
“你们是锐昀同学啊?”给他们点餐的中年女人问道。
“是啊。阿姨你是他妈妈吗?”
“是。”女人笑道,“第一次来吧,这顿就当是锐昀请你们。”
“那不行,肯定得付钱。我们来这儿就是给周锐昀捧场的。”男生义正言辞道。
方唯耳朵里听着,眼睛却看向了前方。他是第一次见周锐昀,以前只闻其人不见其真身。今天一见,总觉得与传闻相似又截然相反。
周锐昀个高身板直,手上动作娴熟的在翻弄烤串。方唯看的认真,谢衡一巴掌拍上他后背:“吃什么?”
“嗯?”方唯回答,“都行。”
谢衡闻着油烟味,吃不下,随意点了几个。有人说:“喝点酒吧。”
谢衡说:“随你。”
周锐昀的母亲并没有劝阻这群半大的孩子,任凭他们点了几瓶啤酒。
点完菜后,一群学生左右张望,市井气息让这群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和大小姐们目不暇接。甚至,等菜间有几个女孩子挽着手离席,要去周边逛逛。回来时指甲五彩斑斓,说:“这里做指甲也太便宜了。”
“做的这么粗糙,对得起价格。”另一个女孩糗她。
几个人嘻嘻哈哈、玩闹不止。上菜时,方唯看见周锐昀的妈妈走到了他旁边,推着他的胳膊说了些什么。男生没反应,照旧在翻着手上的肉串。
过了会儿,一个中年男人走到他旁边,塞给他两个盘子。周锐昀动作停了,接过东西,转过身来,正好面对着方唯。
方唯赶紧收回眼神,盯着桌子拐角脱掉的桌皮。然后听到“咚”的一声,桌上多了两个盘子。
“这是我们点的菜啊?”有人问。
周锐昀点点头,转身就走了。
一桌子学生尝了尝烤串,都不太感兴趣。接下来,菜陆陆续续上来,气氛却和谐。方唯清楚,这群人今天过来一定不是简单吃个饭的,肯定是有什么花招留着在等周锐昀。
果不其然,等周锐昀送酒过来时,有人开口了:“这是什么酒啊?”
“啤酒。”周锐昀带着口罩,声音闷闷的。
“什么啤酒?”
“你不认字吗?”周锐昀抬了抬眼皮,放下酒瓶就要走。
被嘲讽不认字的男生立即来气了,说:“你站住,这啤酒怎么打开了?”
这是周锐昀妈妈提前打开的,怕这群孩子来瓶时伤着手,也是方便顾客。
周锐昀站在那里没说话。
男生拿起酒瓶闻了一口,继续说:“这味道……真冲鼻,真能喝吗?”
这时另一个男生开口了:“哎,我说周锐昀,大家今晚特地来照顾你家生意,你怎么也得有点表示吧?”
周锐昀扫了一圈桌上的人,说:“要什么表示?”
“这瓶酒,你喝了。”那人把酒瓶往桌边一推。
“我没时间陪你们玩。”周锐昀说。
一个女生用筷子挑了挑盘子里的龙虾,说:“你们这个龙虾都没打理干净吧,我要是吃出问题,你们得负责哦。”
周锐昀静了几秒,然后往前走了几步,抬手拿掉口罩。
方唯看见了那张脸,鼻梁高挺,嘴唇很薄,像锋利的刀刃。
他看见周锐昀拿起了那瓶酒,一口气灌了下去。旁人开始起哄,周遭喧哗不断。
一瓶空了,有人说:“你竟然能一口气喝完,真厉害。这玩意儿给我家狗喝,它估计都不乐意喝。”
满桌哄笑。
周锐昀摸了摸嘴唇的酒渍,也笑了,他面相阴英俊却阴郁,笑起来时有些奇特的感觉。
方唯忽然心提了起来,总怕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但没有,周锐昀抬手把空酒瓶放到了桌上,说:“吃得开心。”
他戴上口罩,回到了烤架前。桌上一群人重新哄闹起来,有女生娇笑道:“我还以为刚才他要把酒瓶直接砸在徐昝头上呢。”
叫徐昝的男生不屑道:“他敢吗?把我砸出了问题,就凭他,能赔得起医药费?”
他们说话大声,根本没避讳着谁。方唯看到了周锐昀妈妈,那个女人一整晚都笑对客人,眼角皱纹深如沟壑,而现在眼底却没任何笑意。
“回去吧,很晚了。”方唯说,他声音不大,谢衡听到了。
谢衡新谈了个女朋友,正兴趣浓重,一整晚都在玩儿手机,这时候终于抬起头来,问方唯:“要走?”
方唯点头。
谢衡说:“那我跟方唯先回去了,你们呢?”
谢少发话了,其余人忙不迭说:“我们也回去了。”
方唯走出了几步远,又回头看。烤架前身形修长的男生低着头,像沉默的雕塑。
而在这一刻,忽然男生抬起头来,两道视线陡然交汇,接着被拥挤人群打散,周围人山人海,周锐昀的身影被瞬间淹没。
方唯收回视线。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周锐昀。对方给他的感觉像一柄被重重丝线包裹的锋利刀剑,摸上去厚重无锋,可他冥冥之中觉得,总有一天,那刀会从里头割断重重阻碍,亮出锋利的刀尖。
从这晚后,学生们像拿到了个新奇有趣的玩具,有空时总爱往夜市钻。方唯跟着去过几次,周锐昀基本都在,带着口罩,冷着脸,碰到同学挑衅和故意找茬也是一副不冷不淡的脸。
但对玩具的兴趣没有持续多久,大部分就失了兴致。有一段时间没人再组织去找周锐昀的麻烦,方唯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心里隐隐有一丝的失落。
大半个月之后,他鬼使神差的自己一个人过去了。夜市依然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他走到后街,远远就看见了周锐昀,可对方没看到他。
方唯找了个空位坐下,点餐时,周锐昀的母亲忽然端了个杯子来,说:“今天又来了?”
方唯顿时有些局促,喊道:“阿姨。”
“就你一个人?”
“嗯。”
“天太热了,喝酸梅汤吗?我自己做的。”女人把杯子推过来。
方唯不好意思收下好意,说:“阿姨,我等会儿付钱。”
女人笑了,鱼尾纹堆积在眼角:“不用,我请你的。”
方唯推拒不了,双手碰上杯子,一阵冰凉。在炎炎夏夜,无疑是消暑利器。
点完餐,周锐昀的母亲去招呼别的客人了。方唯小心翼翼的捧起深色的杯子尝了一口。
好酸。
他脸皱成一团,吐了吐舌头。再抬头,却见周锐昀正帮他对面那桌的人送酒,这角度正好能看到自己。对方的视线直接投到他身上,方唯当即红了脸。周锐昀眼睛一转,转身走了。
方唯一个人霸占了张桌子吃饭,过了会儿人多起来,有人跟他拼桌。身边嘈杂起来,有女孩子失恋在哭,有男人在吹牛侃大山……人间百态尽在一方桌间。
方唯安静的吃着饭,眼睛偶尔飘向周锐昀身上。
忽而有人的声音大了起来,方唯正神游天外,发现跟自己拼桌的人跟旁边那桌人吵了起来。具体缘由没听清楚,方唯握着一次性筷子,听他们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一个个嘴脏的出奇,渐渐地,脸红脖子粗的大声嚷嚷起来。
然后有人抬脚踹了下对面的桌椅,顿时陷入一场混战。方唯看见有人抓起桌上的啤酒瓶就要往对面招呼,惊得坐在原地半天没动作。
“你在发什么愣?”
耳边忽然有道冷淡的声音。方唯扭头,周锐昀戴着口罩站在他旁边,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将人拉了起来。接着一道疾风顺着他太阳穴擦过,他一看,有人打架打的不分敌我,拎着酒瓶就想往他头上招呼。
周锐昀手劲极大,拽着他往后退了几步。方唯反应过来,赶忙道谢:“谢……谢谢。”
周锐昀一只手解开口罩:“不用谢,要是你在这儿出了事,我们还要担责任。”
“不会的。”方唯小声说。想,我不会要你担责任的。
可周围太吵了,周锐昀没听清,放开他的手,说:“你赶快回家。”
无辜的客人早就逃之夭夭,也就方唯这样愣头愣脑的还待在风暴中心,等着被殃及池鱼。
周锐昀跟他说完话后就走进了混乱的中心,看样子是劝架去了。
方唯站在尚且安全的角落里,盯着自己的胳膊——手腕上还残留着热度,这会儿像是要灼烧起来。
方才周锐昀贴在他身边讲话的热气也未完全消散完,此时正萦绕包裹着他。方唯不禁感到燥热起来。
“叮铃铃——叮铃铃——”一阵铃声陡然划破灼热的梦境,方唯猛然惊醒,他睁着眼睛缓了会儿,才发现自己又做梦了。
他经常梦到那一幕。可太久未见,年少的周锐昀的脸已经渐渐模糊,而这次却不同于往日,许是昨晚重逢了这人,面容竟在梦里清晰起来。
手指在被子里动了两下。方唯回想着昨晚在修车厂里偶遇的周锐昀。
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他用手指虚幻的描绘出了一个形状。
嗡嗡震动声霎时响起,方唯赶紧收回心神,接通电话。
“爸。”一开口却声音涩哑。
“你还没起来?”方父十分精明,料想到他还没起床,提醒道,“今早要去公司报道,别忘了。”
方唯肩膀耷拉下来:“知道了。”
父母本来要给他在自家公司安排个职位,方唯单方面宣战许久才取得阶段性胜利——不去自家公司可以,方父当即联系了一个老友,将小儿子塞了进去。
方唯没法,只好答应。穿戴完毕后他驱车前往即将工作的公司,这是他第一份正式工作,饶是和他的理想有差别,可也要认真对待。
他到了楼下,和前台说是来报道的。
前台小姐笑眯眯道:“好的,你上三楼的会议室。”
方唯笑着道谢,进了电梯。三楼会议室的门虚掩着,他在门口站了几秒,整了整衣服才推门进去。
里头只有一个男人,清瘦干练,看面相应当挺好处。
“你好,我是来报道的新员工,方唯。”方唯自我介绍道。
“你好,我是设计部组长,姓谭,谭西原。”对方笑道,冲他伸出了手。
兴许是有人和谭西原打过招呼,他挺关照方唯,不厌其烦的教人做事。可方唯还未从学生的身份转换过来,难免不适应,几天下来疲累不堪。
到周五傍晚,谭西原说:“到下班时间了,你要是事情做完了,可以先回去。”
方唯问:“你不走吗?”
“我手上还有点活。”谭西原拍了拍面前的资料。
没人爱加班,可方唯却发现谭西原总是很晚才下班,工作狂真可怕啊,他暗自想着。
“那谭哥,我先走了。”方唯收拾好东西,起身说道。
“嗯。”
“周末愉快。”
谭西原从电脑里抬起头,笑道:“周末愉快。”
方唯出了公司大门,周五傍晚的车道拥堵,他打了个呵欠,一边想着谭西原这周教他的东西一边开车。
脑子里一片浆糊。他打了个转向灯,准备右拐,却忽然瞥见一道车影冲着他撞过来。
方唯反应慢了半拍,没躲开,被人直接撞了。
撞上来的是辆电动车,车主是个四五十岁的女人,说话口音重,先是躺在地上装伤,等交警过来,见是自己的错,又立马爬起来说没钱,赔不起。
方唯第一次碰上这事,完全不解这是个什么操作。他天生没被点上疾声厉色的技能,面对这种脸皮厚如城墙的无赖只能认了,算自己倒霉。
方唯看了看自己的车,这车是他哥借他开的,没想到才开一周就出了事。车门那块被划了几道划痕,不算严重,后视镜被撞的有裂痕,都不是大事。电动车车主扬长而去,方唯启动车子,准备回家和他哥认罪。而车重新驶进洪流里后,他想到了什么,手在方向盘上顿了顿,继而转了一圈,掉头换了条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