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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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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处曲折呈密函

有情时委婉诉衷肠

柴荣原封原样的匆匆返回澶州,王朴等人大为惊讶,当下询问缘故。柴荣道:“进去说话。”众人来到官署的二堂,柴荣道:“我连开封的城门都没有进去,就给挡了回来。”众人大为震惊,曹翰更是愤慨不已,怒道:“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挡使相的驾?”柴荣道:“是王峻。”曹翰无法抑制冲天的怒火,牙齿挫的格格作响,道:“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王著道:“使相是陛下的养子,王峻也不过是宰相,何必惧怕他?”柴荣道:“为了阻止我进城,王峻不惜动用中书门下和枢密院的公文。我是陛下的养子,同时也是朝廷的命官。在中书门下和枢密院的两份公文面前,只有从命。”曹翰急道:“不行,使相受此奇耻大辱,不能就这样认输。”

王朴缓缓道:“使相不进城,做的很对。”曹翰又是一阵火冒三丈,怒道:“你怎么说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他火气之大,动不动就对同僚大发雷霆,颐指气使。王朴也是性烈如火之人,最不怕以硬碰硬,当即站起身来,亢声道:“依你之见,硬闯进城吗?那就大错特错了。凡人立身处世,都要认清楚自己的身份。使相说的一点不错,先是朝廷命官,再才是陛下的养子。国家有国家的法度,公文面前,人人平等。如果不遵上宪之令,王峻决计不会善罢甘休。虽不至于罢官,日后也必会遭到千般刁难。一边是功臣,一边是养子,闹到殿前,陛下也十分为难。”柴荣正是有以上诸多顾虑,才没有进城。而王朴所言,正与他的心意暗合。

曹翰道:“难道就这样低头认怂不成,就这样坐以待毙不成?总之我咽不下这口恶气。”王朴并不理会,转头道:“使相心中想必有了以退为进的法子?”柴荣道:“王峻一手遮天,想必陛下还不知道这件事情,要让陛下知道王峻的所作所为。”王朴补充道:“历朝历代的明君都无法容忍皇权旁落,要让陛下知道朝廷里出了权臣。”‘权臣’二字说的极重。王著道:“打蛇打七寸,这主意虽然好,可是使相无法面见陛下,如何陈说?”王朴道:“你忘了孙延希吗?现在该动用他了。”

赵匡胤当下毛遂自荐,道:“使相,我做过东西班行首,禁宫里的路径谙熟于心,也认识孙延希,这件事就交给下官。”他来到澶州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屡次立功,兼且机警干练,是最合适的人选。柴荣早已视为亲信,当下准允。

王朴道:“你先写一封信,隐隐约约告诉陛下,朝廷里出了权臣。”曹翰道:“与其说王峻是权臣,不如直截了当说他是奸臣。”王朴道:“《说苑》曰:人臣之行,有六正六邪。内实险诐,外貌小谨,巧言令色,妒善嫉贤,所欲进,则明其美、隐其恶。所欲退,则明其过、匿其美,使主赏罚不当,号令不行,如此者,奸臣也。权臣则指的是手掌军政大权之人,既有安于高官厚禄,不索九锡,如霍光之类。亦有觊觎神器、染指大宝,如恒玄之类。两者有相似之处,亦有区别,不可相提并论。”柴荣颔首道:“陛下与王峻二十余年深交,深知他的为人,专横跋扈有的。如果说他是奸臣,或许陛下不会相信。说他是权臣,更易引起陛下的警觉。”

王著疑惑满腹,道:“你是状元,才思华瞻,文采斐然,文笔在我之上,你写岂不更加合适?”王朴道:“我的文笔和我的为人一样的锋芒毕露,不适合写这种信。”曹翰越听越满头雾水,道:“怎么样的事情,怎么写就是了,何必推来推去?你们不写,我写。”王朴阻止道:“你不能写,这种信王著写来最合适。”王著是举人出身,知道王朴的心思,笑道:“曹翰,你还不明白,这种信要点到即止,既不能写的太过露骨,也不能不知所云。看似风轻云淡,轻描淡写,实则切中要害,才是关键。”言罢沉思一阵之后搦笔濡墨,一挥而就,道:“使相看看,这样写是否合适?”

柴荣仔细看了一遍,信中先向郭威请安,又说了一遍回去京师,却给中书省和枢密院的两份公文挡在城外之事。最后回忆往事,述说父子深情。回京师之事只有寥寥数语,但是回忆往事却是长篇累牍。看似本末倒置,其实画龙点睛,正是厉害之处。因为王峻是否是权臣不得而知,权臣的这顶大帽子,不能硬生生戴到他的头上。写这封信的目的,只是提醒郭威防范王峻罢了。如果明刀明枪,岂不成了将相不和之势?

柴荣誊写一遍,改动数字,装进木匣,用漆封住之后交给赵匡胤,嘱咐道:“这件事要做的极其隐秘,除了陛下,谁也不能知道。”赵匡胤心领神会,颔首道:“下官明白。”换上便装,把木匣贴手藏好之后,骑上快马,驰离澶州。

进入京师之后,赵匡胤不但一个熟人朋友也不见,而且也不回家。就算无意间看到熟人故友,也极力避开。他化装成商人,每天在大相国寺一带闲逛。他做过东西班行首,知道禁宫里内官太监们的性情,禁宫虽好,却好比是关在笼子里的鸟儿,时时刻刻都想去外面瞧瞧,透透空气。内官太监们只要得闲,就出宫玩乐。大相国寺一带乃是开封最热闹的地方,酒肆茶楼、说书的、卖小吃的、杂耍的、卖文玩书画的,应有尽有,也最是鱼龙混杂,自是首选的去处。他在大相国寺一带转悠七八天,并未看到孙延希的踪影,只得耐心等待。他知道这件事要做的十分隐秘,不然请高怀德帮忙,不要一天就能找到孙延希,但是如此一来,必会走露风声,万一传到王峻耳中,反而弄巧成拙。因此绝不心浮气躁,耐心等待。

又过数日,这天午后,却见孙延希带着两名太监闲逛。赵匡胤心想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等到他了。当即走上前去,拱手为礼,笑道:“孙大哥,好巧啊,竟然遇上你了。”孙延希只觉面前这人有些陌生,说是素未谋面,似乎又在哪里见过。说是认识,却又想不起来,皱眉问道:“你是何人?”赵匡胤笑道:“孙大哥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从前做过东西班行首,现在调往了澶州,任镇宁军衙内副指挥使。”

孙延希听说他来自澶州,顿时心知肚明,于是支开那两名太监。赵匡胤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移步说话。”来到一座酒楼,上了三楼的雅间。孙延希为人狡猾,还是有些不放心,问道:“上次我奉陛下之命前去澶州,怎么没有见到你?”赵匡胤笑道:“那时我还在禁宫里任职,因此错过了。”顿了一顿,拿出半块令牌,道:“请过目。”孙延希仔细辨认之后,乃是真的,于是点了点头。原来当日王朴将一块令牌一分为二,一半留在澶州,一半交给了孙延希,以为信物,方便日后联络。

孙延希压低声音问道:“使相差你来见我,有甚么事吗?”赵匡胤道:“使相有封信要呈给陛下。”孙延希问道:“是密信吗?”赵匡胤微微一笑,道:“都知当了这么多年的内官,当然知道甚么话该说,甚么话不该说。甚么话该问,甚么话不该问。”孙延希碰了个软钉子,顿时不悦。只听得赵匡胤又道:“不过使相说了,都知是自己人,没有甚么事情可以隐瞒。前些时日,使相原本要回京觐见陛下,可是被王相公挡了回去。”孙延希问道:“使相要我做甚么?”赵匡胤道:“领我进宫,亲手把信呈给陛下。”孙延希沉吟片刻,道:“我试试。”赵匡胤笑道:“都知神通广大,一定会有办法,我在东升客栈等你。”

孙延希回到皇宫,打听到郭威去了福宁宫,于是径直前往。远远看到王继恩一路小跑,当下道:“狗儿。”王继恩停下脚步,叫了一声‘孙副都知’。孙延希虽然是入内内侍省左班副都知,可是却喜欢听别人叫‘都知’。他问道:“你慌慌张张的做甚么?”王继恩道:“德妃娘娘传我,可是刚才在拉肚子,怕德妃娘娘久等,因此一路跑来。”孙延希捂着鼻子,皱眉道:“陛下来了,你这么满身臭气,怎么伺候?”王继恩耸着鼻子闻了闻衣裳,似乎也闻到了一丝丝臭气,急道:“这下坏了。”孙延希见他急得满头大汗,心中暗笑,道:“我服侍陛下惯了,我进去伺候就是了,你下去换身衣裳,不要着急,慢慢的换。”王继恩的名字是郭威给起的,专司服侍德妃董氏。孙延希早就看在眼里,恨在心底。小小年纪就受德妃的宠信,背靠这么个大靠山,在福宁宫横冲直撞,长大了那还了得?他早就在伺机算计王继恩,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今天总算抓住了这个机会。王继恩不过十岁,哪里知道孙延希一肚子的坏水,更不知道皇宫里的尔虞我诈,以为他是一番好意。自是感激万分,连声道:“多谢副都知,多谢副都知。”

孙延希点了点头,走进福宁宫,眼见郭威和董氏正坐着闲聊,趋上前去,道:“陛下,董妃娘娘,小人前来侍候。”眼见碗里的茶完了,于是轻手轻脚换了两碗,道:“这福宁宫里的太监真没有规矩,没有茶了也没有人换。王继恩呢这猴崽子野到哪里去了?”董氏道:“是啊,半天没有看到他了。”孙延希道:“娘娘心疼王继恩,是您菩萨心肠,更是您的恩典,可是这猴崽子不知天高地厚,越来越恃宠而骄了。再不收收他的性子,着实教训教训,只怕有一天要上房揭瓦。”董氏笑道:“这孩子还小,玩性大是有的,不过机灵乖巧,懂得宫里的规矩。”孙延希道:“小人瞧他天生的贱骨头,请娘娘把他交给小人,小人好好调教调教。”董氏笑道:“这孩子还小,长大就懂事了。”孙延希见她护着王继恩,更加嫉妒憎恨,恨不得立刻掐死王继恩而后快。

正在这时,王继恩气喘吁吁进来,弯腰道:“德妃娘娘,我来迟了。”孙延希艴然作色,厉声道:“你跟谁我啊我的?在陛下和娘娘面前,要自称小人。没有半点规矩,自己掌嘴。”王继恩连忙跪下,正要自己打耳掴子。董氏摆手道:“算了,算了。”孙延希知道这一棒子打不死王继恩,于是见风使舵,道:“娘娘菩萨心肠,虽然饶恕了你,但是自己要下去面壁思过。”王继恩答应一声,退了下去。

郭威坐了一会,方才起身离去。孙延希亦步亦趋,紧紧跟在后面,眼见附近没有甚么人,装成一付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柴荣使相已经成亲了,按说该回京觐见陛下,可是许久没有回来,是不是出了甚么事?”郭威闻得此言,敛足止步,问道:“你说甚么?”孙延希弯下腰去,垂首道:“小人随口说说而已。”郭威心想如今都是四月了,柴荣不入宫觐见也就算了,竟然连信都没有一封,难道澶州出了大事?心念转动,不觉双眉锁紧,担心不已。

孙延希又道:“小人今天和司膳太监出宫办差,遇上了原东西班行首赵匡胤。他与小人原是熟人,闲聊之中得知,他是奉了柴荣使相之命,要觐见陛下,告之密情。柴荣使相是陛下之子,他的事自是非同小可,小人不敢怠慢,当时就想领他进宫,但是仔细想想,还是要先禀告陛下。准与不准,请陛下定夺。”郭威闻言,心中顿时警惕,问道:“甚么密情?”孙延希道:“小人知道宫里的规矩,甚么事该问,甚么不该问,分得清清楚楚。既是密情,小人就不该问。纵然听到只言片语,也忘得一干二净。陛下要知道密情,问问赵匡胤就知道了。”郭威道:“带他到别殿来。”孙延希当下出了皇宫,前往东升客栈。他适才不但传了话,还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当真滴水不漏,圆滑之极。

孙延希把赵匡胤带到别殿,赵匡胤跪下道:“臣见过陛下。”郭威道:“柴荣派你来的?”赵匡胤道:“是的,使相有密信交给陛下。”说着呈上密信。孙延希拿过木匣,划开封漆,把密信取了出来。郭威仔细看了一遍,虽是心中无比震惊,但是神情却没有变化,一如既往地平静。赵匡胤低着头,孙延希也站在旁边,都看不到他的面容。就算看到,也猜不出他的心思。郭威把密信装进信封之后问道:“你辞去东西班行首之职,就是为了到柴荣身边?”赵匡胤应声答是。郭威又道:“从前你做亲兵的时候,尽心尽责,望你现在也一如既往的恪尽职守。”赵匡胤道:“臣奉诏。”

郭威点了点头,拿起毛笔写了封回信。孙延希把信放进木匣之后,也用漆封好,交给赵匡胤。郭威道:“把信交给柴荣,他看了之后,甚么都会明白。”赵匡胤道:“臣告退。”郭威道:“去罢。”他的心情波澜起伏,久久不能平静。王峻为甚么要阻止柴荣进城,到底在忌惮甚么?要不是看到密信,到现在还不知道。王峻还做了些甚么?有多少事被蒙在鼓里?柴荣既不诉苦也不告状,其意显而易见,乃是提醒朝廷里出了专横的权臣。

赵匡胤怀揣密信飞马奔回澶州,柴荣取出密信,第一句话就是‘朕知道了’,又嘱咐柴荣暂且忍隐,不要和王峻正面碰撞。最后交代,有事就找张永德或者寿安公主,由他们代为转告。信中虽然没有提到王峻,但是柴荣设身处地,知道国家内忧外患,经不起一点点风浪。不管怎么,郭威知道了王峻的所作所为,至少引起了警觉。

转眼到了五月,连日墨云叆叇,见不到一丝阳光。乌黑的云团相互挤压,连成一片,一望无际。仿佛一头狰狞恐怖的巨兽,吞噬天地。云层越来越厚,越压越低,似乎触手可及,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没有一丝丝风,柳树叶一动不动,看上去垂头丧气,没有一丝生气。天气奥热难当,就算坐着不动都觉得胸闷气短。稍稍动一下,更是汗流浃背。到了黄昏时分,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漫天尘土飞扬,灰蒙蒙的宛如混沌。一道道闪电划破云层,震耳欲聋的炸雷声不绝于耳。豆大的雨滴从天而降,转瞬之间,势如倾盆,雨势之大,数年难得一见。

滂沱大雨从黄昏一直下到半夜,犹是风疾雨骤,竟然没有停歇的意思。柴荣担心洪水水泛滥,带领众属官,于昏暗的夜色中来到河堤。这是黄河的一条支流,上游雨水充沛,这条支流也跟着河水暴涨。河水距离堤岸尚有三尺左右,吐着白沫,打着漩涡,湍急的流过。河水一寸寸上升,只要漫过堤岸,势必泛滥成灾,众人的心几乎都提到嗓子眼上了。

柴荣道:“雨势太大,也不知道甚么时候能停,赶紧告知城中百姓,连夜搬到地势高的地方,不得迟疑。”曹翰却是信心十足,道:“河道是下官主持疏通的,下官心里最清楚,河水虽然湍急,却不至于溃堤,请使相放心。”柴荣凝目而视,道:“不是信不过你,而是人命关天,身为澶州刺史,要为这一方百姓着想。”曹翰虽然自信,可是又不敢据理力争,只是垂首不语。王著道:“使相的担心也有道理,一旦决堤,可不是闹着玩的。让人们先搬到地势高的地方,也是为了百姓们着想。”柴荣道:“立刻告知城中百姓,搬到地势高处。”赵匡胤当即领命而去,刺史府和节度使府的差役倾巢而出,又是敲锣又是呐喊,劝说人们往高的地方避雨。与此同时,镇宁军将士也都集结到了河堤两岸,用填了土的麻袋层层堆积,抵挡将要淹过堤岸的洪水。

暴雨下了三天三夜,河堤岌岌可危,柴荣身先士卒,始终坐镇河堤之上,一步也不曾离开。这三天三夜之中,只在疲惫不堪的时候,打了几个盹而已,一双眼睛熬的通红。这天傍晚,雨势渐渐变小,最后稀稀落落,偶尔落下几滴。雨过天晴,光风霁月,好几天都没有露面的月亮终于现出了本来的面目,只是在云朵之间游移,若隐若现。河水不再上涨,柴荣心中的石头方才落地。

曹翰眼见自己修筑的堤岸固若金汤,挡住了大水,心中颇为得意,笑道:“使相,我主持修筑的河堤结实的紧,没有吹牛罢?”柴荣道:“你治河确实有本事,河堤安然无恙,你的工夫没有白费,功劳不小。”曹翰道:“大雨总算停了,瞧这天色,半个月之内不会再有雨了。”柴荣摇头道:“天有不测风云,夏天的雨说来就来,还是不可掉以轻心。”曹翰道:“治河与天气有莫大关联,下官之所以敢断言半个月之内不会有大雨,并非出自臆断猜测,而是有真凭实据。”柴荣微微一笑,道:“我忘了你是治河能手。”王朴道:“使相坐镇河堤已经三天三夜了,该回去歇歇了。”柴荣眼见众人也都熬的鼻青脸肿,胡子拉碴,浑身泥垢,没有人样,道:“大家也都累了,都回去好好睡一觉。”

符氏数次上得河堤,每次总是给挡了回来。只得在府邸门口翘首以盼,等待柴荣回来。虽然明知丈夫就在河堤上,仍免不了提心吊胆。眼见雨势停止,猜想柴荣不久就会回来,于是提着灯笼在府门口等待。过了一阵,足音跫然,溶溶月色之下,只见几个黑影行来,于是问道:“是官人吗?”柴荣答道:“是我。”他坐在马上,赵匡胤牵着缰绳,后面跟着几名亲兵。行至府邸门口,柴荣翻身下马,和符氏走了进去。

这三天来,柴荣身上的官服还没有干过,符氏一边服侍他里里外外换了干衣裳,一边道:“我说上河堤服侍,你偏偏不许。”柴荣道:“我是在做事,又不是享福,身边哪能带着你?再说身边带着家眷,像甚么样子?就算旁人不指指点点,自己也说不过去不是?”符氏埋怨道:“我给你送去的几套干衣服,只怕你没有换过。一套官服在身上湿了几天,莫要受了寒,落下病根。”柴荣笑道:“你不说起,我竟然忘了。我身子硬朗的很,穿几天湿衣服算不了甚么,再说大家都是这样,一件衣服干了湿,湿了又干。不能因为我是节度使,就干干净净的。我也没有你说的那么身娇肉贵,夫人多虑了。”符氏神情无可奈何,道:“官人先躺一会,我给你煮碗姜汤喝,祛祛体内的寒气。”柴荣摇头道:“不必如此麻烦了,我确是有些累了。”符氏正色道:“落下病根可不容易医治,这事官人必须听我的。”柴荣笑道:“依你便是,依你便是。”说着上了床榻,半躺半倚。

符氏亲自煮好姜汤,端到房里的时候,柴荣却已经沉沉睡下。符氏知道他筋疲力尽,不忍心叫醒,轻叹一声,轻轻盖好薄被。

这天戍亥交牌时分,一名亲兵气喘吁吁奔来,道:“不好了,黑熊在和张琼大打出手,再打下去,只怕会出人命,副指挥使快去劝劝。”黑熊本名陈雄,既是另一个衙内副指挥使,也是衙内都指挥使李直的连襟。因为肤色黝黑,身高九尺,膀阔腰粗,像极了一头熊罴,故而人们给他起了这么个绰号。赵匡胤吃了一惊,道:“他们为甚么会动手?”那亲兵道:“大伙赌钱,黑熊手气不顺,输了不认账,张琼这头犟驴子不服气,于是和黑熊吵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就干了起来。黑熊力大无穷,张琼那里是他的对手,早就给打的口喷鲜血了,副指挥使快去瞧瞧。”

赵匡胤听说了事情的起因,自是愤怒不已,厉声道:“军中不许赌钱,难道你们不知道吗?”那亲兵垂下头去,嗫嗫嚅嚅道:“知道是知道,大家闲来无事,赌点小钱打发时间,哪知道黑熊仗着副指挥使的身份使诈耍赖。”赵匡胤问道:“李都指挥使知道吗?”那亲兵支支吾吾道:“副指挥使去看看就知道了。”赵匡胤见他欲言又止,模样古怪,知道问不出真话,再说也没有时间仔细盘问,当下大步走向营房。行至近处,只见李雄已然把张琼高举过顶。李直和一众亲兵正在围观,李直身为都指挥使,不但不阻止,反而抃掌叫好。之所以如此,无非是与陈雄乃是连襟的缘故。

陈雄大声道:“你小子服是不服?”张琼虽然给打的吐血,但犹是倔强,大声道:“老子不服,有本事你就打死老子。”陈雄怒目圆睁,张嘴大吼,叫道:“你以为我不敢吗?”赵匡胤大声道:“住手,放下张琼。”李直见机极快,适才还在喝彩叫好,眼见赵匡胤来了,当下道:“算了,算了,放他下来。”陈雄暴怒之下,谁的话都当是耳边风,大吼一声,将张琼掷了出去。原来受了重伤,再加上这么重重一摔,不死才怪。赵匡胤抢步而上,伸手接住张琼。他虽然也是天生神力,可是毕竟不如陈雄。给张琼撞的连退数步,方才稳住身形。要不是使了四两拨千斤的巧妙招式,自己也会受伤。张琼站立不住,坐在地上,不住的咳嗽。

李直道:“快扶他下去医治。”两名亲兵当下搀起张琼,张琼却道:“咱们再来打过。”赵匡胤大声道:“扶他进去。”那两名亲兵连忙扶着张琼进了营房。赵匡胤正要质问陈雄的时候,李直笑道:“大家玩玩,哪知道张琼这么不堪一击,好在只受了的皮外轻伤,没有大碍,没有大碍。”又对众人道:“大家散了,该睡觉的睡觉,该站岗的站岗。”众人闻得此言,当下离去。

李直眼见赵匡胤纹丝不动,没有离开的意思,笑道:“这点小事,竟然惊动了你的大驾,真是不该。是哪个家伙多嘴多舌,给我查出来,一顿军棍好打。”顿了一顿,又道:“现在的亲兵无法无天,越来越难以管束了,看来以后须得严明军纪了。”又是摇头又是叹息,言下颇多感慨。如果赵匡胤与他同流合污,势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甚么也没有发生。可是他毕竟不是睁眼瞎,也不是应声虫,而是明辨是非之人,肃容道:“张琼给打的口吐鲜血,受了重伤,这是小事吗?”

李直道:“他与人赌钱,输了钱还耍赖,陈雄看不过去,训斥了一顿。那知道这小子穷凶极恶,竟然叫嚣詈骂起来。军中有军中的规矩,无视军纪是要受到责罚的。尤其对付这等目中无人,桀骜不驯的家伙,尤其不能心慈手软。这家伙屡犯军规,不折不扣的害群之马,决计不能留在军中了,立刻叫他滚蛋。”赵匡胤道:“可是我听说事情并非如此,有人说陈雄副指挥使赌钱赖账,气急败坏之下,与张琼动起手来,打伤了他。”陈雄鼓起眼珠,怒道:“妈的巴子,谁胡说八道,冤枉老子?”

李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笑道:“道听途说的事,未必是真。这件事我从头看到尾,陈雄没有错,错的是张琼。”赵匡胤问道:“既然指挥使从头看到尾,怎么不阻止他们殴斗?”这么一问,李直顿时无言以对。赵匡胤又道:“明天我就向使相禀告此事,谁对谁错,终会水落石出。”言罢转身而去。陈雄大声道:“站住。”赵匡胤停下脚步,问道:“陈副指挥使还有甚么说的?”陈雄道:“别以为大家不知道你是甚么来历,你舔了使相的脚底板才当上衙内副指挥使的,摆着一张臭脸给谁看,以为自己是正人君子吗?”

这件事原本就是陈雄的错,李直当然不敢闹到柴荣面前,于是打起了圆场,装模作样斥道:“你少说两句。”又对赵匡胤道:“他肚子里没有墨水,脾气又大,说话没有高低 你别见怪。”顿了一顿,又道:“论说亲疏,咱们三人自是亲近一些,何必为了一个亲兵闹的不愉快?只要咱们三人一团和气,甚么事都好商量。”赵匡胤问道:“都指挥使指的是官官相护?”李直先是一怔,随即笑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赵兄弟一点就透,当真机灵。其实官场就是这样,做官的不互相照应,整天扯皮拉筋,岂不伤了情义?”赵匡胤微微一笑,道:“都指挥使说的为官之道,我今天总算大开眼界了。”又对陈雄道:“你说我给使相舔脚底板,才当上副指挥使,既辱没了我,也辱没了使相。我早就听说你力大无穷,武功了得,一直想要与你切磋切磋,只是不得其便。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借着这个机会,比试一场如何?你败了就把适才辱没我的话咽回去。”

陈雄看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瘦小一圈的赵匡胤,神情极其轻蔑,咧嘴道:“我打遍镇宁军还没有遇上一个对手,你是第一个敢挑战我的人,我让你三招。”自负之情,形于辞色。赵匡胤昂然道:“我昂藏七尺,何须你让?尽管出手,有甚么看家本事,都使出来。”赵匡胤卓然不群,又敬酒不吃吃罚酒,陈雄早就想给点颜色他瞧瞧了,大吼一声,冲拳击出。这一拳力贯臂膀,势道沉浑。拳头未至,拳风却已先到。赵匡胤识得厉害,并不以硬碰硬,沉肩滑步,到了陈雄身侧,一拳击中他腰肋。陈雄虽然皮粗肉厚,筋骨坚硬如铁,但是腰肋中击,还是一阵疼痛。自来都是他打别人,从来就没有被别人打过。可是刚刚交手,就中了一拳,自是视为奇耻大辱。他恼羞成怒,哇哇大叫,当下拳法连使,顿时拳风呼呼。李直深知陈雄的手段,料定赵匡胤必败无疑,笑吟吟的观战,没有一点劝架的意思。

陈雄的拳势虽然凶猛,但是赵匡胤辗转腾挪,避实击虚,拳脚并用,不断出招击中他身体柔弱部位。陈雄接连中击,犹是暴怒大骂。李直是外行看热闹,以为赵匡胤给陈雄刚猛无俦的拳法扫的东倒西歪,胜负已定,笑得更加开心。

赵匡胤早已试出陈雄武功稀松平常,不过力气大些而已。招势直来直去,毫无变化巧妙可言。这样四肢健硕、头脑简单对手,再多来一个也是枉然。大吼声中,陈雄提拳击出。赵匡胤伏腰出招,右拳打中他的小腹。陈雄神情痛苦,嘴巴、鼻子、眉毛、眼睛都攥成了一团,捂着小腹退了几步。李直大吃一惊,不禁笑容凝结,好在他脑袋转的快,忙道:“大家都是同僚,切磋武功,点到即止。你们打了个平手,旗鼓相当,旗鼓相当。”

赵匡胤气愤陈雄出言不逊,道:“现在认输还来得及。”陈雄视为奇耻大辱,怒道:“放屁,要我认输,除非你杀了我。”话声未落,已然扑了出去。赵匡胤见他犹是死缠烂打,大喝一声,使出‘三十二势长拳’中的第二十七势‘雁翅势’。身体微侧,右手抓住陈雄的拳头顺势而带,接着抬腿踢中他的背脊。陈雄收不住身形,往前冲出。等到停下来,刚刚转身的时候。赵匡胤箭步而上,使出‘伏虎势’,双拳连击。这几拳不但快若闪电,而且力道刚猛,打在陈雄胸口,砰砰做响。接着大喝一声,使出‘穿桩腿’,踢中陈雄的咽喉。陈雄倒退不止,脚步踉跄,偌大的身躯轰然倒下。

李直眼见陈雄败下阵来,大吃一惊,奔上前去,道:“喂,你怎么了?”陈雄给打的懵了,眼前金星迸射,脑袋里浑浑噩噩。一双没有了神采的眼睛瞪着李直,嘴巴虽然张着,却说不出话。李直急道:“你傻了吗?”转头对赵匡胤道:“你怎么把他打成傻子了?”赵匡胤心中好笑,道:“我出手自有分寸,过一阵就好了。”李直想要扶起陈雄,可是陈雄极其沉重,只能把他扶着坐起来。过了良久,陈雄终于醒过神来,大声道:“咱们再来打过。”李直大皱眉头,道:“你都输了,还打甚么?不要命了吗?”赵匡胤道:“今天的事到此为止。”言罢转身而去。

李直叹息一声,道:“咱们给他抓住了把柄,这可如何是好?”陈雄目露凶光,咬牙道:“一不做二不休,宰了这个祸害。”李直道:“你能宰得了他,就不会给他打败了。”陈雄怒道:“你说我是他的手下败将?”李直皱眉道:“他是使相的人,不是阿猫阿狗之辈,岂是说杀就能杀的?就算真的宰了他,日后使相追查到咱们身上,必然脱不了干系。好在还有一晚的时间,让我想个万全之策。”两人移步而去,陈雄浑身是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李直问道:“你还好罢?”陈雄道:“浑身都疼。”心中却想:“赵匡胤究竟是甚么来路,武功竟然如何高超?”

次日赵匡胤刚刚来到营房外,一名军吏走来,道:“副指挥使,使相叫你说正堂。”赵匡胤原本想找到李直和陈雄,到柴荣面前当面对质,但是听说柴荣传唤,当即随着那军吏来到正堂。只见柴荣坐在上首,李直和陈雄站在下首。他走上前去,问道:“使相叫下官来,有何吩咐?”柴荣道:“他们告你出手伤人,昨晚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原来李直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恶人先告状的办法,一大清早就到柴荣面前诬告赵匡胤。颠倒黑白,添油加醋,把赵匡胤说成了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只盼先入为主,柴荣相信自己的说辞。殊不知柴荣精明干练,绝不偏听偏信,于是传唤赵匡胤当堂对质。

赵匡胤看到李直和陈雄的一瞬间就猜到了他们恶人先告状的把戏,并不生气,而是沉着应对,道:“昨天有人告诉下官,陈副指挥使与人赌钱,输了却要耍赖,还打伤张琼。下官赶到营房的时候,看到陈雄正将张琼举过头顶,掷了出去。下官于是接住了张琼,他已经给陈副指挥使打的口吐鲜血了。”李直道:“张琼只不过受了点小小的轻伤,你不要夸大其词。”赵匡胤并不理会,对柴荣道:“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下官所言,句句属实,使相还可以问问众亲兵。”

李直闻得此言,神情大变,心想一旦召集众亲兵对质,事情势必败露,连忙道:“使相忙得很,那有时间一一询问亲兵。你虽然打伤陈雄,但是他大人不记小人过,当着使相的面,你道声歉,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日后还是同僚还是朋友。”赵匡胤心想:“我没有错,为甚么要道歉?”柴荣道:“你们既然告状告到了我的面前,是非曲直,我一定要查的水落石出,现在就召集亲兵,我要仔细询问他们。”

一名军吏当即传令,过不多久,二百名亲兵在官署外的空地上列队整齐。张琼虽然受了重伤,还是给抬来了。柴荣问道:“你是张琼?”张琼道:“回使相,我正是张琼。”柴荣又道:“昨晚发生了甚么事?是何人打伤了你?”张琼看了看陈雄,道:“昨晚陈雄和咱们赌钱,结果输了,但是不守规矩,想要赖账。他一向仗着自己是副指挥使欺负咱们,每次赌钱都要耍赖,我第一个不服气,先是争吵起来,后来就动上手了。”李直大声道:“你血口喷人,明明是你带头闹事,反倒冤枉好人。”又对柴荣道:“使相,他虽然年轻,但是一肚子的坏水,为人极其刁钻阴险,使相不要信他的话。”

柴荣道:“等我问完,你再说话。”又对张琼道:“你说陈雄每次赌钱都要耍赖,你们时常赌钱吗?”张琼道:“没有事的时候,咱们都会赌钱,消磨时间。”挣扎着爬到柴荣面前跪下,又道:“使相,我给陈雄打伤,是我的武功不如他,我认了。可是...可是他们二人是连襟,狼狈为奸,一向作威作福,这口恶气,我实在咽不下去,求使相给咱们做主。”众亲兵感同身受,当下纷纷指认李直和陈雄的劣行。他们二个人品太差,人缘也太差,自是没有一个人替他们说好话。李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显得无地自容。而陈雄则横眉怒目,一脸的愤愤不平。两人虽然表情各异,可是心中都在大骂众亲兵见风使舵,落井下石。

柴荣道:“适才你们状告赵匡胤,现下大家又状告你们,大家众口一词,你们有何话说?”李直道:“他们在诬告下官,请使相明察。”柴荣道:“一个人说你们的坏话,或许是诬告,可是每个人都指责你们,总不会是大家都在冤枉你们罢。”李直道:“使相,下官是李帅的远房表侄。”事到临头,不但不认错,反而搬出李洪义。盼望柴荣看在李洪义的面子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柴荣却是非分明,绝非和稀泥之人,正色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无论你们是谁的亲戚,犯了错就要受到责罚。”

李直见他公事公办,绝不徇私,顿时慌了神,道:“下官知错,求使相看在李帅的面子上,格外开恩,网开一面。”乞求之情,形于辞色。柴荣不答,心中思忖如何处置他们。适才众亲兵说的皆是仗势欺人的事,诸如动辄打骂、赌钱耍赖等等。大恶虽然没有,但是小恶层出不穷。依照军规,不过打一顿军棍,训斥一顿,处决是远远不够的。这种人是老鼠屎,能坏掉一锅粥,万万不能留在军中了,当下道:“你们走罢。”李直答应一声,忽然又觉得不对,问道:“使相要下官去哪里?”柴荣道:“你二人劣迹斑斑,军中容不下你们了,你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李直终于明白,这是被革职了,眼见柴荣辞色决绝,没有回旋余地,只得和陈雄灰溜溜离去。众亲兵早就受够了他们的窝囊气,无不欢呼雀跃,有的吹哨有的大叫,及尽奚落之能事。李直和陈雄恨怒交集,却又无可奈何,仿佛丧家之犬一般,狼狈而去。

柴荣扫视众亲兵,肃容道:“军中不许赌钱,不许酗酒。军纪不是摆设,军纪面前,人人平等,谁敢触犯军纪,军法从事。”众亲兵齐声唱喏。柴荣又道:“赵匡胤。”赵匡胤躬身道:“下官在。”柴荣道:“自今日起,你任衙内都指挥使,曹翰任副指挥使。斗殴的、酗酒的、赌钱的、开小差的,甚么都有,简直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该好好管管了。”赵匡胤道:“下官一定严明军纪。”

正在这时,王朴、王著和曹翰联袂而来。王著问道:“使相,发生了甚么大事?”柴荣道:“陈雄殴打亲兵,李直徇私袒护他,他们二人叫我给革职了。曹翰,你现在任副指挥使。”曹翰问道:“下官任副指挥使,谁人出任都指挥使?”柴荣道:“赵匡胤任都指挥使,你做他的副手。”曹翰口中答应,心中却不是滋味,虽然升了官,却是个副的,心想赵匡胤有甚么过人的本事,居然如此备受柴荣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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