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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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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山虎闹市逞凶狠 醉老兵树林施绝技

后晋天福二年三月十三日,石敬塘的车驾前往汴州。五月初五,将汴州内城改为大宁宫,正式定都汴州。升汴州为东京开封府,原国都洛阳为西京。文武百官也随驾迁居开封,赵弘殷一家老小也由洛阳迁居开封。他是护圣军的一名军官,和别的军官一样,居住在护圣军营后面的大院里。大院里有三四十排,二三百间房屋。军官们既是同僚,又都拖家带口,各家穿门走户,十分熟络。每天女人们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小孩们嬉戏打闹,气氛热闹非凡。

一晃过了三年,赵家的次子赵匡胤已经十三四岁了。只因长子赵匡济早年夭折,他就顺理成章,成了赵家长子。赵弘殷弓马娴熟,骁勇善战,武功不俗,在赵匡胤五六岁时,就亲自传授骑射弓箭等武艺。冀望他练好武艺,成年之后和自己一样,投入军中,做个军官。赵匡胤生性好动,天赋异禀,正是练武的好苗子。几年勤学苦练,虽然脸上带有稚气,可是骨骼粗壮,浑身上下都是肌肉,只比父亲矮半个脑袋。他出入护圣军营比自家还要方便,时常向军官们请教武功。军官们见他虚心求教,自是指教点拨一二,犹是获益匪浅。虽然年纪幼小,身手已然不凡。他于刀枪剑戟诸多兵刃之中尤其偏好棍法,棍法施展开来,矫若惊龙,虎虎生风。

这日赵匡胤又在自家门前的空地上习练棍法,他的母亲杜氏和贺景思的妻子贺夫人、韩伦的妻子韩夫人,坐在门口一边择菜一边闲聊。十七八个小孩坐在地上观看赵匡胤练习棍法,除了韩伦之子韩令坤之外,别的男孩要么不足十岁,要么是女孩,自是不谙武艺,除了看热闹甚么也不懂。韩令坤比赵匡胤年长四岁,今年已经十七八岁了。他的肤色比赵匡胤白皙三分,一张国字脸,两道眉毛又短又浓。虽然年轻,可是英气逼人。他和赵匡胤一样自幼习武,志趣相投,整天形影不离,无话不说,比亲生兄弟还要亲密三分。他身畔坐在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正是贺景思的女儿贺贞。她头上束着双髻,脸庞粉粉嫩嫩,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又大又圆,一张樱桃小嘴,端的俏丽可爱。

这时军营里传来鼓响,赵匡胤知道护圣军操练的时候到了,于是放下木棍,道:“德顺哥哥,护圣军操练了,咱们过去看看罢。”‘德顺’是韩令坤的字。韩令坤心中正有此意,当下说好,说着站起身来。贺贞道:“我也要去。”韩令坤皱眉道:“你是小女孩,不能看这种热闹。”贺贞见他反驳,于是对着赵匡胤道:“元朗哥哥,我也要去。”赵匡胤见她央求之情,形于辞色,顿时心软,点头道:“好罢。”赵匡胤和韩令坤大步流星而行,贺贞身形瘦小,走不快路,远远落在了后面,道:“元朗哥哥,你等等我。”赵匡胤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当下大步走回贺贞身边,伸出右臂将她抱起。贺贞的头顶刚到他的腋下,又兼之身形瘦弱,抱起来毫不费力。

韩令坤眼见赵匡胤抱着贺贞大步走来,忍不住埋怨道:“叫你不要来,你非要跟着凑热闹,真是瞎捣乱。”贺贞受了数落,白白嫩嫩的脸上满是不悦,撅起樱桃小嘴道:“你不好,元朗哥哥好。”韩令坤自认为是大人了,不与这个黄毛丫头拌嘴,只是‘哼’了一声,并不接下句。

钻过围栏,就是护圣军的军营了。沿着围栏走到空地旁,他们背倚围栏而坐,只见赵弘殷、韩伦等军官正在督促军士操练。韩令坤抬手而指,道:“那是赵叔叔和我父亲。”只见他们二人头戴铁盔,身穿皮甲,腰间系着牛皮护腰,下面是皮护裙,脚上乌皮靴。上千名军士持枪操练,或刺或扫,动作整齐划一。呐喊声响彻云霄,气势浩大。韩令坤满脸羡慕之色,只看得眉飞色舞,道:“我阿父说过了,再过一二年,也要我从军。”赵匡胤道:“你去从军,就没有人陪我练武了。”韩令坤笑道:“就算我从军了,咱们还是好兄弟,一样还能在一起练武。”

正说之间,一名老兵趔趔趄趄走了过来,和赵匡胤他们一样,背靠围栏,坐在地上。他六十多岁年纪,头发散乱,花白的胡须和头发差不多长。眼神浑浊,灰蒙蒙的,仿佛一双死鱼的眼珠。一身军服又破又脏,头发和军服上满是乱草。懒洋洋的倚着围栏,一边晒太阳一边捉虱子。赵匡胤和韩令坤和他是老熟人了,知道他的底细。他是喂马的老兵,好酒贪杯,整日喝得醉醺醺的,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因膝下没有子女,无依无靠,指挥使同情可怜,故而没有开除他的军籍,留在军中喂马。好在他虽然日在醉乡,却不敢疏忽本职,把军马喂得膘肥体壮。他无名无姓,也没有一个朋友,整天喝得东倒西歪,因此谁都瞧不起。

韩令坤笑道:“老兵,你又在偷懒?”那老兵并不理会,解下挂在腰带上的酒葫芦,拔开塞子,咕噜噜一饮而尽。舔了舔嘴唇,道:“又来了一批烈马,你们敢不敢试试?”韩令坤闻言大喜,站起身来,道:“我就喜欢骑烈马了。”那老兵嘿嘿一笑,道:“喜欢就跟我来罢。”韩令坤道:“还等甚么,走罢。”那老兵喝得晕晕乎乎,半天站不起来,道:“你过来扶我一下。”韩令坤走上前去,闻到老兵身上酸臭无比的气味,当场就要呕吐出来。捏住鼻子,皱眉道:“你身上好臭,多少天没有洗澡了?”那老兵歪着脑袋想了一会,笑道:“不是几天没有洗澡,而是好些年没有洗澡换衣服了。”韩令坤道:“你这么肮脏邋遢,难怪没有人理你。”那老兵不以为然,道:“不理就不理,我很稀罕吗?”说着说着,竟然自己站起来了。只是犹如风中的荷叶,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摔倒。韩令坤道:“你站稳了。”想要上前搀扶,可是害怕他身上酸臭气味,终于还是收回了双手。那老兵道:“走罢。”踉踉跄跄,往前而行。往前走三步,却要倒退一步半步。

赵匡胤道:“贞儿妹妹,我们要去骑马,你自己回去罢。”贺贞道:“我也要和你骑马。”韩令坤道:“烈马会踢人的,你自己回去罢,不要跟来。”贺贞不愿意回去,撅起小嘴,摇了摇头。赵匡胤道:“我送你回去。”抱起贺贞,钻出军营,把她送到了家门口。杜氏见儿子放下贺贞扭头便走,问道:“你慌慌张张,又去做甚么?”赵匡胤头也不回,道:“我要去骑马。”这句话说完,早在一箭之外了。杜氏皱眉道:“这孩子,都快和他阿爹一样高了,还是这么贪玩。”韩夫人笑道:“德顺也是一样,男孩终归是贪玩一些,由他们闹罢。”

赵匡胤一口气奔到马棚,只见马棚里栓满了军马。韩令坤正坐在一匹枣红马上,此马还没有驯服,因此没有装上辔头和马鞍。它身形修长,长长的鬃毛,浑身都是肌肉。全身油光水滑,看上去像一张红色的锦缎。它性子十分暴烈,一边嘶鸣,一边四蹄踢踏,把背上的韩令坤颠簸的东倒西歪、摇摇欲坠。枣红马忽然鸣叫一声,两只前蹄用力一登,似人一般站立起来,一举将韩令坤掀倒在地上。它似乎怀恨韩令坤骑到身上,掀翻韩令坤之后,后蹄蹴出。幸亏韩令坤反应敏捷,手疾眼快,急忙滚开,才没有给马蹄踢中。

韩令坤一跃而起,道:“这匹马太烈了,我驯服不了。”那老兵嘻嘻而笑,道:“原来你也没有多大的本事。”韩令坤不服,道:“你有本事就骑上去试试。”那老兵摇头道:“我只喂马,不驯马。再说老胳膊老腿的,经不起这么折腾。”赵匡胤问道:“我能不能试试?”那老兵道:“不怕死就试罢。”赵匡胤轻手轻脚走到枣红马身旁,伸手摸了摸它的颈子。枣红马似乎充满敌意,龇牙咧嘴一阵嘶鸣。赵匡胤趁其不备,纵身提腰,轻轻松松跃上马背。枣红马当下又踢又叫,上下颠簸,时而腾空而起,时而奋蹄扬鬃。赵匡胤双腿紧紧夹住马腹,两只手抓住马鬃,仿佛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叶小舟左摇右晃,可是始终没有摔下马背。

枣红马挣扎一阵,终于停下了身形,看样子是驯服了。韩令坤道:“元朗,你总算驯服了它。”话犹未了,枣红马竟然迈开四蹄,冲出了马厩。赵匡胤猝不及防,险些摔下马背。总算他手疾眼快,快要摔落的时候,抓住马鬃。枣红马腿力矫健,迈开四蹄,如同一团火球一般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赵匡胤唯恐伤到了人,大声喝止,可是它竟然充耳不闻。好在极其聪明,总能自己避开行人,没有闯祸。奔到城门的时候,枣红马忽然两只后蹄一蹬,马臀急抖,将赵匡胤甩了出去。赵匡胤飞了出去,脑袋撞中城墙,重重摔在地上。

这一下撞得脑袋似乎裂开了一般,眼前金星迸射,许久才缓过神来。伸手一摸,头顶一个拳头大的包,仍然巨痛不减。他并不服输,一定要驯服枣红马,当下奔出城门,只见枣红马正在路边休息。当下跃上马背,道:“虽然你摔了我,可是我却不恨你,有本事你再摔一次试试。”眼见枣红马不再挣扎,又道:“你要是听话,就回去。”枣红马极通人性,似乎明白他在说甚么,于是缓缓走进城门。

还了枣红马,回到了家,已经是掌灯时分。堂屋里点着一盏油灯,火焰跳跃,散发着昏暗的火光。小妹正在逗两岁的弟弟赵匡义玩耍,父亲坐在椅子上。母亲杜氏一见赵匡胤回来,顿时神情不悦,道:“小妹,你抱弟弟到里屋去。”小妹答应一声,道:“咱们到里屋去玩。”抱起赵匡义进了里屋。杜氏板起脸庞,问道:“野到哪里去了,这么晚才回来?”赵匡胤不敢隐瞒,道:“孩儿驯马去了,因此回来晚了。”赵弘殷颔首道:“喂马的老兵跟我说了,他没有说谎。”杜氏道:“就算没有说谎,也不能这么晚才回来啊。你瞧瞧自己,整天就知道贪玩,甚么时候才能长大?”赵弘殷道:“今天韩伦跟我说起了韩令坤,再过一年半载,等韩令坤再大一些,就要他当兵。我想再过几年,也让元朗当兵。”

杜氏却有不同的见解,摇头道:“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我不希望他长大当兵。”赵弘殷笑道:“他眼下只十三四岁,现在说这些,早了一点,以后再说罢。”顿了一顿,又语重心长道:“元朗,你只比阿爹矮半个头,半大不小的,该为家里做点事情了。你阿娘要带妹妹弟弟,又要操持家务,忙里忙外,着实辛苦。不说要你做多少事,扫扫地洗洗碗,为你阿娘分担一点,总是应该的。”赵匡胤当下应声说是。赵弘殷见他总算听话,点了点头,道:“饭在厨房里,自己去吃罢。”赵匡胤答应一声,走进厨房。厨房里也点着一盏油灯,矮桌上放着几张面饼和半碗汤。他早就饿得饥肠辘辘了,抓起面饼大啃起来。他虽然年纪小小,可是饭量极大,风卷残云一般啃完五张面饼,又把半碗汤喝的涓滴不剩,才觉得饱了。

这天杜氏包了饺子,给赵匡胤两个铜钱,要他打瓶醋回来。赵匡胤拿了铜钱和醋瓶子,出了大院。没走多远,只见那喂马的老兵脚步踉跄,和一群人撞了个满怀。这群人有的凶神恶煞有的獐头鼠目,乃是开封出了名的地痞恶霸。当中那人三十多岁年纪,肤色黝黑,身材高大魁梧,穿着一件敞胸单衣,露出胸前的猛虎刺青,乃是众混混的头目。他练过武功,而且力大无穷,因为胸前刺有猛虎刺青,外号‘过山虎’。他带领众混混欺行霸市、敲诈勒索,无恶不作,人人畏之如虎,便是官府也无可奈何。

那老兵撞到的人正是过山虎,过山虎顿时火冒三丈,骂道:“糟老头子,没有长眼睛吗?”那老兵畏畏缩缩,点头哈腰道:“没有看见,没有看见。”过山虎一双铁拳打遍开封没有敌手,逞凶斗狠惯了,当下抬腿把那老兵踢倒,滚了几滚。赵匡胤见状,侠义之情,油然而生,上前严辞质问道:“你怎么胡乱打人?”过山虎原本踢倒那老兵就算了,哪知赵匡胤这个黄毛小子竟然冒了出来,当下恶声恶气道:“大爷就是打人了,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不服气吗?”赵匡胤亢声道:“你打人就是不对。”过山虎嘿嘿笑道:“大爷想打人就打人,从来不问对错。”一个蓄着老鼠胡须的汉子欺负赵匡胤小小年纪,骂道:“小屁孩儿,不要多管闲事,有多远滚多远。”赵匡胤道:“我不滚。”说着搀起了那老兵。

老鼠胡须的汉子见他小小年纪,竟然十分倔强,怒道:“不滚开连你一起揍。”说着挥拳击出。赵匡胤提手砸出醋瓶子,正中他的脑袋,随即一招‘扫堂腿’,将他扫到在地。老鼠胡须的汉子额头给醋瓶子砸破,鲜血直冒,痛的在地上又滚又叫。双手乱抹,抹得满脸都是血迹。过山虎一眼就看出赵匡胤身怀武艺,一阵冷笑,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然是习武之人,敢不敢和我比试比试?”赵匡胤初生牛犊不怕虎,当下梗起脖子道:“比就比,我还怕你吗?”过山虎吼叫一声,双手握成虎爪形状,揉身扑出,正是一招‘猛虎扑食’。赵匡胤不退反进,一招‘金鸡独立’,单拳击向过山虎面目。原本以为过山虎会知难而退,早已想好了下面的招式。不论过山虎如何躲闪,一招‘左右开弓’,都要打中他的要害。他想的虽然很好,可是过山虎却不按照他预想的那样去做。转身出腿,使了一招‘猛虎扫尾’,右腿踢向赵匡胤肋部。赵匡胤虽然出掌挡住,可是这一腿力道沉浑刚猛,势如千钧,给踢得退了几步。

过山虎道:“小东西,你的武功也不怎么样啊。”鄙夷之情,形于辞色。赵匡胤岂能轻易服输,当下喝叫一声,纵身而上,抬掌劈出。过山虎见招拆招,显得好整以暇。街上的往来行人见他们吼叫连连,拳来足往,打得热闹非凡,纷纷驻足观望。

过山虎目露凶光,力贯四肢,拳势如风,逼得赵匡胤连连后退。忽然他左臂急伸,抓住了赵匡胤的衣领。大吼一声,右拳直击而出。赵匡胤见他毛茸茸的大手抓住,无法躲闪,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右拳击来。正在这紧要关头,那老兵滑步而出,抓住了过山虎的右腕。过山虎只觉得手腕似乎给铁钳夹住,无论如何挣扎,却挣之不脱,不禁惊怒交集,神色大变。

那老兵慢慢道:“要打架咱们出城去打,不要伤了这孩子。”旁边的混混们纷纷嚷道:“出城打就出城打,还怕打不死你这醉醺醺的糟老头子吗?”混混们不明就里,以为那老兵年迈体弱,经不起三拳两脚。过山虎却知道能封住自己招式之人,绝非泛泛之辈。那老兵松开了手,道:“走罢。”过山虎知道了那老兵深藏不露,但是武功高到甚么地步,却不得而知,也想试一试他的深浅,道:“请。”言罢大步往城门走去。

赵匡胤见那老兵步履蹒跚,跟着众混混后面,问道:“老兵,你行不行啊?”关切担忧之情,显露无遗。那老兵笑道:“你怕老兵给他们打死是吗?老兵虽然上了岁数,可是骨头还算硬朗,受得了几拳。”赵匡胤终究放心不下,追上前去,道:“我陪你去城外。”早就把打醋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那老兵道:“你不是那人的对手,不害怕吗?”赵匡胤咬了咬牙,道:“虽然打不过,可是却不怕。”那老兵嘻嘻一笑,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然有些骨气。”

两拨人一前一后来到城外树林旁,过山虎众人先到一步,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过山虎道:“看不出你是深藏不露的武学高手,请问高姓大名?”赵匡胤闻得此言惊奇万分,无论怎么看,那老兵都是个佝偻邋遢的糟老头子,和武学高手沾不上半点边。那老兵摇头道:“我没有姓名,也不是甚么高手。你不认识我,不过我知道你,你的外号是‘过山虎’,练得是雁门关金虎堂的武功。招式看上去虽然凶狠,可是还没有练到家。”过山虎恶狠狠道:“你既然瞧不起我的武功,那么我来试试你的身手。”话声刚落,已然提拳击了出去。他用心险恶,出招之前毫无征兆,力贯于臂,拳势又快又猛。

那老兵滑步斜身,右手压住过山虎的拳头,顺势往旁边一带,正是四两拨千斤的精妙武学。与此同时,足底踢中过山虎的膝盖。过山虎一身横练功服,早已练就皮粗肉糙,铁骨钢筋,纵然膝盖中击,铁塔一般的身躯只是晃动几下而已。倏然之间,那老兵腰也不驼了,浑浊迷离的眼睛变得精光四射。整个人精神抖擞,仿佛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似的。赵匡胤似乎不相信眼前所见是真的,揉了揉眼睛。可是千真万确,那老兵变成了武学高手。

过山虎左腿膝盖给踢裂了,感觉到一阵锥心刺痛,犹是勃然大怒。忍着刺痛,怒吼不绝,招式连发。顿时拳影重重,掌声霍霍。那老兵大呼小叫,左躲右闪,看似身形笨拙,可总能于千钧一发之际堪堪避开过山虎的拳势。赵匡胤修为尚浅,没有看出那老兵武功远在过山虎之上。但见过山虎拳法凶猛,力道沉浑。那老兵仿佛一片落叶,给拳风扫得东摇西晃,惊险万分,岌岌可危。不禁替那老兵担心,早已攥紧双拳,只要他中招遇险,便既上前解救。

过山虎拳法虽快,可是那老兵总能化险为夷。不仅如此,还寻隙捣暇,或掌击或足踢,每次都打中过山虎的左腿膝盖。打到第三次时,过山虎左腿膝盖骨碎成了数块。他痛的龇牙咧嘴大叫,偌大的身躯摇摇晃晃,已经站不稳了。一名混混问道:“你怎么了?”过山虎道:“我左腿膝盖骨给他打碎了,宰了他。”众混混拔出牛角尖刀,团团围住那老兵。赵匡胤见这帮亡命之徒动起了凶器,生怕老兵寡不敌众,急道:“老兵快走。”过山虎怒道:“你们逃不掉了。”一瘸一拐走上前来,抡起拳头击向赵匡胤胸膛。赵匡胤看出他行动不便,不与他缠斗,绕到后面,往他腰眼打了一拳。

与此同时,一名混混持刀刺出。那老兵劈手夺下尖刀,抬腿将那混混踢翻在地。抖手射出尖刀,刀光划出一道白光,宛如白色的闪电。过山虎忽然惨叫道:“我的屁股。”原来尖刀不偏不倚,刺中了他的屁股。顿时鲜血淋漓,染红了裤腿。他原本天性凶狠暴虐,带领混混们欺凌百姓,横行无忌,不知道‘惧怕’两个字是甚么意思。可是现在膝盖被打碎,屁股上中了一刀,心中一阵莫名的寒意,竟然感到恐惧害怕了。尖刀扎在屁股上,拔也不是,不拔也不是。赵匡胤大笑,招了招手,道:“过来打啊。”过山虎见他满脸挑衅神情,气的肺为之炸,咬牙切齿道:“要不是大爷身上有伤,一定拆了你的骨头。”

那老兵打断一个混混的臂膀,问道:“他说甚么?”赵匡胤道:“他说要拆了我的骨头。”那老兵道:“好罢,这家伙怙恶不悛,犹是逞凶,老兵再赏他一刀。”话犹未了,又抖手射出尖刀。他手法及准,这一刀刺中过山虎另一半屁股。过山虎痛得连蹦带跳,嗓子都叫哑了。赵匡胤见他屁股上扎着两把尖刀,好似牛头一般,情状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当下抚掌叫好。那老兵以同样的招式,打断众混混的臂膀,如同行云流水一般。赵匡胤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绝伦的武学,自是看得瞠目结舌。众混混有的疼得满地打滚,有的坐在地上嚎叫。过山虎原本想溜之大吉,可是膝盖骨碎裂,屁股上刺了尖刀,实在走不动,想逃也逃不了。

那老兵拿着牛角尖刀走到过山虎面前,问道:“你想就这么一走了之吗?”过山虎已然肝胆俱裂,只见那老兵手持尖刀晃来晃去,满是汗珠的脸上充满了恐惧,道:“前辈饶命。”那老兵道:“我知道你们这些人的秉性,仗着人多势众,打起架来不要命,耍起无赖来不要脸。平日欺行霸市,打架斗殴,没少做缺德事罢?”过山虎神情变幻,道:“没有,没有。”那老兵道:“不管有没有,原本与老兵没有干系。不过今天你们惹到咱们爷俩,终究要出手教训一番。”过山虎道:“晚辈不知道前辈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有眼无珠,多有得罪。前辈大人有大量,请你高抬贵手,饶了咱们。”那老兵嘿嘿一笑,道:“饶你们不难,不过以后招子放亮一些,若是再敢无礼,割断你的喉咙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说着用尖刀做了个割断喉咙的手势。过山虎咽了一口口水,信誓旦旦道:“晚辈不敢了,再也不敢无礼了。”那老兵道:“老兵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了,滚罢。”过山虎如蒙大赦,道:“多谢前辈,多谢前辈。”众混混搀扶他,头也不回,落荒而逃。

赵匡胤笑道:“老兵,想不到你竟然是身怀绝学的高手。”那老兵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弯腰驼背,眼神无光,道:“老兵是个烂醉如泥的老醉鬼,不是甚么高手,你看错了。”赵匡胤见他不承认,又是好奇又是大惑不解,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道:“你明明是武学高手,为甚么要隐姓埋名?”那老兵摇头道:“你看错了,老兵孤苦伶仃、孑然一身,就是一个喂马的老兵,哪有甚么高手?”顿了一顿,又道:“今天的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就当没有发生过一样。”赵匡胤见他郑重其事,更加好奇,脸上露出一丝狡黠之色,道:“你不告诉我实情,我就说给别人听,告诉阿爹告诉指挥使,让护圣军的人都知道你不是酒鬼,而是隐姓埋名的高手。”

那老兵扭他不过,又是好气又是无可奈何 ,只得道:“好罢,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一定要守口如瓶。”赵匡胤正色道:“我一定守口如瓶,绝不告诉别人。”那老兵问道:“要是你的嘴巴把不住门,到处乱说呢?”这一问竟然把赵匡胤给问住了,他搔了搔头,断断续续道:“要是...要是我说出去了,就...就...”想到过山虎,又道:“就让我屁股上中刀。”那老兵嘿嘿一笑,道:“这个誓言倒是不错,要是你胡说八道,老兵就像今天一样,一边屁股刺一刀。”赵匡胤吐了吐舌头,道:“我可不想像过山虎一样。”

那老兵坐到树下,一口喝尽葫芦里的酒,道:“你今天替老兵出头,要不是怕你受伤,老兵决计不会出手。要是往回年轻一二十年,老兵一掌就能打碎过山虎的膝盖骨,何必像今天这样费劲?”赵匡胤坐在他的对面,聚精会神的谛听,生怕漏掉一个字。哪知等了半天,竟然没有了下文,问道:“没有了吗?”老兵道:“我说完了。”赵匡胤问道:“你以前是做甚么的?为甚么要隐姓埋名,混进军营喂马?”闻得此言,老兵神情一阵黯然。沉默良久,方道:“我师出武学大派,只因年轻时不懂事,违反了门规,给逐出了师门。”赵匡胤问道:“你那时在甚么门派学武?”老兵摇头道:“说出来有辱师门,不说也罢。”

他叹息一声,又道:“后来我浪迹天涯,到处拜师学艺,不到三十岁就练的一身本事,十八般兵器,乃至飞镖暗器,样样精通。那些年受了许多白眼,也遭了许多罪,只因性情偏激,竟然变得愤世嫉俗了。于是遍访名家高手,到处和人比武,只到有一天遇上了阿佩。”赵匡胤问道:“阿佩是谁?”老兵不答,满是油污泥垢的脸庞竟然浮现出柔情蜜意。阿佩婀娜娉婷的身影出现在眼帘之中,一颦一笑,一嗔一喜,无不叫人沉醉痴迷。可是往事如烟,佳人已逝,此情只可追待。赵匡胤少年心情,老兵越不回答,越要追问。

老兵给赵匡胤打断思绪,气得须发皆张,站起身来,大声道:“你为甚么要打断我的思绪?要不是看在你为我出头的份上,早就打得你满地找牙了。”赵匡胤第一次觌见他大动肝火,眨动眼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老兵余怒未消,犹是胸膛起伏。赵匡胤道:“我不该多嘴,你接着说罢。”老兵大声道:“不说了,不说了。”赵匡胤正听得兴致盎然,当然不肯中断,嬉皮笑脸,缠着老兵不放。老兵道:“你既然要听,就不要插嘴。”赵匡胤道:“我不插嘴就是了,你说罢。”

老兵又坐回原处,问道:“我说到哪里了?”赵匡胤道:“你说到阿佩了。”老兵点了点头,道:“阿佩是我的妻子,她也是习武之人,武功不比我差,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赵匡胤不禁心想:“他整天喝的醉醺醺的分不清天南地北,竟然还有妻子。”只听得老兵续道:“我们成亲之后,原本打算归隐,簪花濯足,舞剑邀月,何等逍遥快活?可是好景不长,不久就有高手上门挑战。一次恶斗之中,阿佩为了救我,一剑给仇家刺中了要害。拖了几天,终于香消玉殒,舍我而去了。”赵匡胤看到他眼眶中流出两行泪水,不禁替他难过,道:“原来阿佩给仇人杀害了。”老兵忽然眼睛闪过一丝杀机,怒道:“阿佩是你叫的吗?”话声未落,劈掌将赵匡胤打翻在地。打完这一掌之后,剧烈的咳了起来。越咳声音越大,最后仿佛撕心裂肺一般。

赵匡胤爬起来,问道:“你怎么了?”关切之情,形于辞色。老兵又咳一阵,喘气道:“以前和人比武,受了重伤,因此落下了毛病,不碍事的。”顿了一顿,又道:“阿佩给仇人杀害了,我生无可恋,原本想抱着她,一起跳下山崖,不论生死,都做夫妻。可是转念一想,就这么死了,岂不太便宜仇家了?我要杀了仇家,给阿佩报仇雪恨。心念既定,于是单枪匹马,找上仇家报仇。我从前结下的仇家太多了,几乎各门各派都视我为异类,必欲除之而后快。纵然我三头六臂,武功再深不可测,也不是他们的对手。被逼的走投无路的时候,混进了军营,从此隐姓埋名,做了个喂马的老兵。要不是为了救你,决计不会显露武功。”

赵匡胤听完老兵讲述往事,不觉如痴如醉,过了半晌,方道:“我一直都以为你是个整天喝的烂醉如泥的老兵,想不到竟然是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老兵嗤之以鼻,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谁人敢自称绝世高手?武功高强如我,不也是给众高手打得东躲西藏,无可奈何躲进了军营吗?王不过项,将不过李。王不过项,指的是西楚霸王项羽。将不过李,说的是十三太保李存孝。他们纵横天下,睥睨群雄,单打独斗,世间没有一个对手。武功强如他们,最后又落的甚么下场?”赵匡胤问道:“甚么下场?”

老兵道:“项羽给逼乌江自刎,李存孝落的五马分尸的下场。”赵匡胤道:“我知道十三太保李存孝的故事,传说他十来岁的时候就徒手打死了猛虎,十几个回合就生擒了武功排名第二的铁枪王彦章。”说到这里,幼稚的脸上满是敬仰羡慕之情,又道:“要是我能练到他那样的武功就好了。”老兵冷笑道:“好甚么好?”赵匡胤想了一会,道:“武功练到第一,没有敌手,就是很好。”老兵骂道:“好个屁,你知道他们都是甚么下场吗?”赵匡胤摇头道:“我不知道。”

老兵道:“十三太保李存孝武功排名第一,铁枪王彦章排名第二,白马银枪高思继排名第三。高思继被王彦章的回马枪挑死于枪下,自己却又被夏鲁奇生擒,说完‘岂有朝事梁而暮事晋’的话之后,就被斩首了。十三太保李存孝天生神力,打遍天下无敌手,最后给李克用五马分尸了。这三人都是当世高手,可是又都死的极惨。你想和他们一样,死的惨不忍睹吗?”赵匡胤十三四岁年纪,于生死之事懵懵懂懂,歪着脑袋想了一会,道:“高手都死的很惨吗?”老兵鼓起眼珠,反问道:“如何不是?”赵匡胤又想了一会,道:“你也是高手,可是还活着呀!”老兵知道他童言无忌,也不着恼,道:“我没有他们的驰骋天下的英雄气概,只配做个稀里糊涂、醉生梦死的老兵。”顿了一顿,又道:“能说的我都说了,咱们回去罢。”

赵匡胤道:“我想拜你为师,请你教我武功。”他自幼习练弓马武艺,又健硕有力,体壮骨坚,自以为身手不凡。每次在大院里练武的时候,一群小孩围观喝彩,大呼小叫。无不佩服羡慕、高山仰止之情,犹是沾沾自喜,得意忘形。但是看到老兵一人独斗众混混,伤及筋骨,不费吹灰之力。武功之精妙绝伦,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相形之下,自己的武功低微之极,实是不值一提。此时此刻才知道,自己闭门造车,连皮毛都没有学到,实是井底之蛙。更明白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老兵断然拒绝,道:“我不会教你武功,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以后也不要找我。”言罢踉踉跄跄往城门走去。赵匡胤心中大急,伸手阻拦。老兵道:“想和老兵动手吗?”赵匡胤急中生智,道:“不教我武功,就不让你回去。”老兵嘿嘿冷笑,道:“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说着伸手抓住赵匡胤衣领,将他扔了出去。他手上使了巧劲,赵匡胤在空中翻翻滚滚,宛如腾云驾雾一般。虽然昏头转向,可是却不害怕。落在树杈上之后,跳到地面,又拦到了老兵前面。

老兵故技重施,又伸手抓出。赵匡胤这次学到了乖,当下使出一招‘金蛇缠丝’,左手抓住老兵手腕,右臂疾伸,抓向肩膀。老兵道:“金蛇缠丝,这是‘百变擒拿手’的招式。”口中说话,招式变为‘千回百转’,掌心推得赵匡胤转了半圈,右手锁住他的后颈。赵匡胤背对着老兵,于是转身跃起,飞腿踢出。老兵脚步不动,弯腰避让,身体几乎弯成了一个圆圈,道:“这是‘三十六式霹雳腿’。”无论赵匡胤使出甚么招式,老兵都如数家珍,报出名目。赵匡胤佩服的五体投地,退了一步,道:“你懂得真多。”老兵道:“我早年间浪迹天涯,到处拜师求艺,熟知各门各派的武功。你使的这些招数都是军营里的军官教的,他们没有用心传授武艺,你只学到皮毛,未通精髓而已。不过你天资聪颖,竟然练得有模有样。”

赵匡胤双膝跪地,道:“请你传授武功。”这次老兵既不断然拒绝,也没有立即答允,而是沉默不语。过了良久,问道:“你为甚么要学武?”赵匡胤道:“我不知道,就是喜欢练武,一天不抡棍使拳,就浑身不自在。”老兵道:“既然你天性喜欢武学,咱们又有缘,我教你便是。”赵匡胤大喜过望,道:“多谢师父成全。”说着拜了三拜。老兵却避过身去,道:“我虽然答应传授武艺,却不收你做徒弟,咱们没有师徒的名分。”赵匡胤大惑不解,道:“你为甚么不能收我做弟子?”老兵两眼一翻,道:“老兵的脾气就是这样古怪,你再喋喋不休,一招半式也不传授。”赵匡胤怕他说到做到,不敢再问。

老兵道:“要我传授武艺,须得守我的规矩,第一不许偷盗抢劫,第二不许淫辱妇人,第三不胡滥杀无辜,除了这三条,任你随心所欲。倘若违背今日之誓言,雷劈电殛。”赵匡胤信誓旦旦道:“不偷盗抢劫,不淫辱妇人,不胡乱杀人。”老兵道:“十三太保李存孝骁勇善战,天下无敌,你可知道他为甚么落得五马分尸的下场吗?”赵匡胤摇头道:“我不知道。”老兵提高嗓门,当头棒喝道:“那是他骄傲自大,目空一切的缘故。以为自己天下无敌,谁也不放在眼里。行刑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求情。再想想过山虎,仗着孔武有力,会几手功夫,为非作歹,还不是给老兵打碎了膝盖骨。”赵匡胤道:“我明白了,就算练就一身武艺,也不能仗势欺人。”老兵觉得孺子可教,颔首道:“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你时常出入军营,老兵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秉性淳朴善良,因此才肯传授武艺。每天丑时来马棚,这件事不许第三个人知道,否则缘分就算尽了。”赵匡胤满口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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