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今天早上,同时发生了一件和林无咎有关的大事。
《记事晨报》、《晨邮报》、《信使报》、《七便士报》等多家报纸,在今天早上同时刊发了一封道歉信。
《记事晨报》:“兰斯·卡文迪什是一个正直勇敢的年轻人,他不仅不是邪恶的异端,反而还是一位嫉恶如仇的义士……之前对他的不实报道是记者的失误,我们已经严肃的处理了这位记者……”
《晨邮报》:“……就在这时,异端审判局的秘密机动大队的大队长——卡特骑士挺身而出,他不仅向众人澄清了谣言,还诚恳的对其鞠躬致歉,并在之后,亲自赶到各家报社与记者沟通,拜托我们今天一定要帮助他恢复名誉……”
《信使报》:“多么奇特的故事!多么意想不到的开展!从人人喊打的异端,到举报亲母的忠义之士,环绕在兰斯·卡文迪什身上的谜团到底还有多少?”
这几份报纸虽然都是发行量只有几千份到一万份不等的小报,但是也覆盖了桑恩城的大部分中产阶级社区。
一时间,兰斯·卡文迪什这个名字成为许多家庭饭桌上的谈资。
其中,也包括兰斯·卡文迪什的债主——麦伦。
他放下报纸,若有所思的慢慢摸索着戴在拇指上的绿宝石戒指。
他从报纸上得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兰斯·卡文迪什不仅无罪被异端审判局释放,还收到了一定的钱款补偿。
好极了,真是好极了!
当时玛丽去世时,兰斯·卡文迪什又被异端审判局逮捕时,他情不自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妖术师诅咒了,要不然为什么会这么倒霉?
他知道玛丽根本没有还债能力,他贷款给玛丽,就是为了她手上的那块地。
谁能想到,玛丽竟然是个邪//教徒,那块地皮也肯定早就被没收了。他忙活了半天,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赔进去了三百磅。这件事如果传出去,他会成为全桑恩城的笑柄的!
太阳在上,还好现在峰回路转了!
母债子偿。
他马上叫来心腹小弟,让他带几个兄弟,和兰斯·卡文迪什“好好交流”一下,让他用地皮抵债。
……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
帕诺斯特街是莱特帝国出版业的圣地。都城内几十家有名的出版社都在坐落在这里,除此以外这里还开了许多书店和报摊,是国内著名的文化中心。
据说帕诺斯特街生产了全国70%的书籍。每个月都会有装满书的货车从这里奔向全国各地。
格洛丽亚出版社就位于帕诺斯特街61号。
西蒙是格洛丽亚出版社的审稿人。
格洛丽亚出版社刚成立没几年,却已经在业界闯下了不小的名声。
这要归功于出版社的老板——辛西娅女伯爵,她是坎贝尔伯爵家族的长女,身份显赫又醉心文学,知人善用,有她为格洛丽亚出版社保驾护航,他们出版社自然很快就声名鹊起。
西蒙作为审稿人,不仅要充当出版社的顾问,同时也要负责挖掘、培养作家。
而后者需要拥有鹰一样的敏锐眼光和狐一样的嗅觉,这样才能从浩如烟海的作者投稿中发现未来的璞玉。
早上八点,西蒙惯例走进办公室打算开始一天的办公。
书桌上却已经放了一个棕色牛皮袋。
这是什么?
他拆开牛皮袋,里面是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投稿人姓名和地址。
这是一个投稿。
作者叫……兰斯·卡文迪什?
不知怎么,西蒙总觉得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但是他可以确定,他之前从来没听说过有哪个作家叫这个名字。
这是什么时候送来的稿子?
平时不都应该是邮递员或者作者本人投递到他们出版社的信箱里,再由秘书整理好后一起交给他吗?
虽然很疑惑,但是出于一个职业审稿人的本能,西蒙还是坐了下来开始阅读这份文稿。
他首先关注的是字——漂亮的花体字,一看就知道作者是下过苦工练习过的,这是大大的加分项。
在成为审稿人之前,西蒙并不认为一手漂亮的花体字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在文法学院上过几年学,一般都能练出一笔好字。
当他做了审稿人后他才发现,很多人寄来的文章通篇语法错误,还有些人连一句通顺的话都写不出来,像今天这样字体漂亮的投稿可称得上百里挑一。
……不是每个作者都有条件能上学的。
西蒙开始认真的阅读这篇小说。
于是,一个名叫杰克的幽灵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他曾经是一名童工,死后变成了幽灵。
杰克想要复仇,想要惩罚那些曾经伤害过他的人,为此他在人间徘徊、游荡。
他先找到了多次殴打他的工人——巴尔。他曾经因为杰克动作太慢,多次用鞭子抽打他,直到杰克因病去世时,两肋上的鞭痕还未愈合。
【我藏在门后,那把刀就藏在口袋里,一伸手就能拿到。
巴尔正在和家人们一起吃晚餐。
“爸爸,爸爸!”巴尔的小儿子,比我小一岁,有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此时正拽着巴尔的衣袖叫道:“一便士,只要一便士就够了!求求您啦。”
“别给他。”巴尔的妻子,一个瘦削的妇人,她长得很像我模糊记忆里的母亲,正在用面包仔细擦着盘子里的汤汁,头也不抬地说:“他已经这么大了,是时候去找个工作了。矿场上到处是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
“亲爱的,汤姆还小呢。”巴尔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偷偷塞进了小儿子的口袋里,对他眨了眨眼睛,慈爱地说:“他现在去矿场也干不了什么活,再等几年吧。”
慈祥的父亲,严厉的母亲,天真稚气的孩子,一个和乐融融的完美家庭。
尖锐的冷笑声响了起来。
巴尔一家人无知无觉。
我这才发现原来是我在笑。
是啊,多荒谬,多可笑啊。
这是那个曾经动不动殴打我和其他童工的巴尔,那个曾经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我的巴尔,那个罪无可恕应该下地狱的巴尔!
就是那个畜生巴尔,却同时也是某个人的丈夫,是某个人的父亲,他也会温柔的对待妻子、溺爱儿子,也会……也会拥有属于人类的情感!
为什么啊!】
西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触电般抬起头,耳旁仿佛还回荡着幽灵杰克的愤怒质问。
是啊,为什么?
这也是看到这里的所有读者的疑问。
在传统的思维中,一个会殴打儿童的男人当然算不上好人。
巴尔的行为几乎可以被称得上畜生。
这样的巴尔却依然是某个人的丈夫,某个人的父亲,他也会关心爱护他的家人,这让他一瞬间脱离了畜生的范畴,变成了一个鲜活的人。
可是畜生又怎么可以变成人呢?
如果畜生也懂人的情感,又怎么可以不假思索的实施恶行?
看到这里的读者,恐怕就像主角杰克一样,在情感和逻辑上都无法理解巴尔的行为。
“这就是现实。”西蒙喃喃自语道:“现实就是这么荒谬,小说里必须要有合理的逻辑,现实完全不需要。”
“人性,是很复杂的啊。”
西蒙看到现在,已经开始隐隐约约意识到作者想要讨论什么了。
他借用杰克的眼睛,来窥视复杂、幽微、荒诞且反复无常的人性。
他在思索人性和兽性的界限。
他在思索,人何以为人。
多么宏大的命题。
非常野心勃勃的尝试。
西蒙捂住胸口,心脏活泼得要破开胸腔跳出来,一股兴奋的酥麻自他的脊椎骨窜上大脑皮层,控制不住想颤抖的冲动。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了紊乱的呼吸,兴奋的继续阅读《杰克复仇记》。
他很期待作者会给出怎么样的答案。
……
红月巷,高瑞出版社的审稿办公室里,审稿人伊登正在如饥似渴的阅读一篇投稿。
这对他而言是很稀罕的经历。
新作者的投稿一般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他手上的这篇小说实在是太成熟了,难以想象作者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
伊登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了小说剧情里,为杰克的命运牵肠挂肚。
杰克不停地寻访昔日的仇人试图进行复仇,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放弃。
因为他发现,那些人似乎不是他记忆中那样十恶不赦的坏人。
在周围人的眼里,他们是勇敢的哥哥,是活泼的弟弟,是威严的父亲,是孝顺的儿子,唯独不是冷酷无情的畜生。
故事里的杰克越来越迷茫,越来越困惑,这种困惑是如此巨大,且难以用逻辑结构,以至于在逐步消解杰克的复仇意志,最后甚至是在质问杰克停留人间的意义。
既然他们都是“好人”,那么被他们伤害的“我”是“坏人”吗?
“我”的复仇是正义的吗?
是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所以才会被“好人”惩罚?
主啊,“我”这苦难的一生难道都是罪有应得吗?
伊登认为,这同样也是作者借杰克之口询问读者的问题。
为什么穷人总是多灾多难?
难道贫穷也是一种罪吗?
孩子才是一个民族的未来。
一个民族,如果连孩子都穷到活不下去,那么是一定没有未来的。
童工这种制度,真的合理吗?
可惜的是,文稿在这里就结束了。
伊登反复确定这是最后一页时,发出懊恼的叹息。
他现在心头沉甸甸的,很难用语言来描述他现在的心情。
杰克是坏人吗?当然不是!他犯了什么罪?他只是一个可怜的穷孩子!
那么,那些伤害了杰克、间接导致他死亡的人们就是罪无可恕的坏人喽?
似乎也不是。
很难用“好”或者“坏”这样简单的词汇来定义他们。
那么,是这些无法用好坏来形容的人杀死了杰克吗?
更不是。
杀死杰克的,从来不是某个特定的人,而是整个社会。
如果国家能出台更完善的儿童救济、保护制度,杰克根本不必遭受这些折磨,更不会悲惨死去。
所以,杰克要怎么办呢?
文名叫做《杰克复仇记》,顾名思义,讲的就是杰克复仇的故事。
可是杰克现在对前路充满了困惑和迷茫。
他也许是不够好,所以死后无法去天堂。
他同样不是一个坏孩子,所以也没有去地狱。
杰克想要把复仇作为自己留在人间的理由,现在这个理由似乎也站不住脚了。
伊登很心疼杰克。
哪怕只有一天也好,他希望这个可怜的孩子能被幸运眷顾,能露出符合年龄的天真笑容。
杰克要怎么做,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呢?
伊登突然想到了什么,再次打开信封,果然里面还有一张薄薄的信纸。
他迫不及待的拆开,看了几行后就露出一个兴奋的笑容。
他没猜错!
作者果然给审稿人写了一封信!
信上说,《杰克复仇记》是一本未完成的小说,如果编辑对这部小说感兴趣的话,可以去阿尔伯特街的高登社区15号与作者详谈。
……
光明街,盖伊出版社。
一名审稿人疲惫的抬起头揉了揉眉心。
哦,该死的周一。如果每天都是周日该多好。
右手边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他好奇看去,然后被同事现在的模样吓了一跳。
同事眉头紧皱,神情严肃,全神贯注的阅读着稿件,时不时露出一个或苦闷或兴奋或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眼角有点红,不会是哭过吧?
“你看什么呢?这么专心。”
他刚抬起胳膊,准备搭上同事的肩膀,同事猛的站了起来让他搭了个空。
他吓了一跳。
同事现在脸庞烧得通红,就像刚灌了几大杯啤酒。
“怎、怎么了?”
“我发现了一个天才!”同事挥舞着拳头,疯子一样大喊大叫,引得整个办公室人的侧目,“我们报社发了!”
这一天,类似的场景的在全桑恩城的二十几家出版社轮番上演。
陆陆续续有激动的审稿人冲出出版社,跳上马车,对车夫报出同一个地名。
“去阿尔伯特街15号!快!”
“先生,全都城足足有25条阿尔伯特街呢,您说的是哪一条?”
“有兰斯·卡文迪什的那一条——他住在高登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