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刹那,凌霜好像得知了真相。
她不知道自己此时看到的是谁的记忆,杂乱无章。
在那血红的祭坛上,一地尸体之中只有一个小孩还站着,虽说满脸的血看上去很是狼狈,但却是理智尚存。
远处模糊不清的几个人影很是激动。
“成功了一个,还以为这一批也会死绝。”
“好像还有意识,难道也是龙子的神力?”
大人的声音忽远忽近,有人按住了他瘦弱的肩膀。
“是龙子没错,五子狻猊。”
记忆混乱,或许是与溟舟有契约的关系,她认出了这个小孩是沈程殊。
狻猊喜欢烟火,怪不得沈程殊后来会待在禅宗,她有些昏昏沉沉的想着,仿佛身处云端。
原来沈程殊也是神子。
所以那么强大,还精通阵法。
之后的记忆如同被泼了水的画卷,斑驳而难以辨认。
时间仿佛要再久远一些,那时,世家消耗这些贫苦小孩的性命更加的肆无忌惮。
这一次……
是溟舟。
但他有些特殊,是世家子弟偶然间一段露水姻缘的产物。
想着反正也不重要,扔去接引好了,若是成为神子,对自己也好。
他一直在哭,不知是痛苦还是害怕。
或许是睚眦的神力太凶。
但同为龙子,还是留下了他自己的意识。
祭坛边上,更早一些成为神子的祁煌正在看着那哭泣不止的溟舟。
那时,他还不是溟舟,他叫辌谪。
但他不姓辌,他姓复。
这是家族的姓氏。
读作凉的那个字,是有丧车之意的辌。
这般难听,足以见得他的生父有多不喜欢他。
祁煌看着他,不知是为他活下来而感到高兴,还是为他以后的道路而悲哀。
画面再度如同翻书般变化,有些看不清楚。
不知过了多少年,已是青砚宫宫主的沈程殊途径烨天国,被邀请至皇宫做客。
皇室对他很是客气,并不拘束。
那天天空晴朗,空中有夏日的花香弥漫。
有个小孩偷偷翻墙出来,正好遇上了经过的沈程殊。
他认出这就是烨沄一脉的长公主,问她为何不好好走门出来。
她嘘了一声:“小声点,我不想上课,这才跑出来的。”
沈程殊并没有将此事报告给皇室,只是任由她跑去花园。
二人相处的画面温馨和睦,转眼却只剩血色漫天。
烨天国……竟是听从了琏行宗宗主的话,准备将烨泞推上祭坛。
沈程殊不忍看着烨泞陨落,把本就不喜欢皇室规矩的烨泞带回了青砚宫。
年幼的烨泞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突然就答应了自己的拜师请求,明明之前求了无数次让他带自己走来着。
后来的烨泞在外游历时得知了降神的真相,亲眼看见了那些明知是地狱,却仍旧会将自己小孩送去当祭品的村民。
只为一点小恩小惠。
无数的小孩哭闹着被送走,村民却是争先恐后。
不在意骨肉亲情,原本带着希翼降生的生命沦为了没有尽头的消耗品。
这段记忆的最后,是那染血的村庄。
持剑的烨泞斩尽愚昧的生灵,杀戮无度,以恶止恶,终有一日被沈程殊了结。
他将她带离皇宫,赐予她新生。
也结束了她的生命。
原来这才是师徒矛盾的真相吗。
最后的一个画面,是庾殇。
庾殇并非神子,他出身宗族,被人以换命的法术夺去了生机。
而那拥有他原本性命的小孩,本该陨落在祭祀当中。
原来庾殇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烨泞。
这本是那些自上古时期便一直留存至今的宗族间的争斗。
正道七宗相较于那些仍在以五境之阶训练修士的古老宗族而言,只是被利用的小角色,维持着自己正派的形象,要匡扶正义。
如同瀮天阁的老者所说,当没有实力却被别人奉为神明的人无力探寻真相的时候,往往向群众隐瞒,只会找个人出来承受别人的痛苦。”
毕竟他们不是神,却仍旧想要拥有神的名声和众人的敬仰。
庾殇不去辩解,只是不希望早已死去的烨泞背负骂名。
于是他揽下了她杀生的罪过。
至于说邪修之名,是天澜宗宗主轻信了那些宗族的说辞。
庾殇怎么会去进行降神仪式,他自己的性命就是被换给了那个在仪式中陨落的小孩。
若非溟舟让他还阳,他唯有转世。
庾殇认尽罪责,是希望众人提起烨泞的时候,仍然觉得她是那个高不可攀的长公主,而不是杀戮成性的罪人。
但烨泞所作所为,真的死不足惜吗。
她自然有错。
但在烨泞看来,那些以孩童性命换取自身利益的人也不该活着。
所以她就算做了这个恶人又怎样。
她不在意。
真相如此,并不简单,但也不复杂。
无数修士陨落,因为他们必须要找个人出来承担罪责。
烨泞早已是那些上古势力的眼中钉,拦了他们祭祀的路。
正道宗门被委托查明修士屠戮村庄的原委,最终只查到了愿意为了烨泞的名声而背负罪孽的庾殇。
自始至终,喊打喊杀匡扶正义的人,连真相都没能触摸。
真正掌控他人性命之人,仍旧高高在上。
原来……
是这样吗。
凌霜似乎在云间沉浮,究竟是谁,让她知晓了这份真相呢。
她睁不开眼,逐渐扩散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
袹鸪的指尖停留着刚刚溟舟竭尽全力挽救回来的记忆。
那记忆像是一滴水,漂浮在那里,澄澈透明。
她缓缓开口。
“这是我的玩物。”
“我等了几万年,才等来一个向我许愿的人。”
“我赐予她慈悲,让她无悲无喜,只关心能否沉冤。”
她的声音波澜不惊。
穷奇的语气听不出喜怒:“虽说赐下慈悲的那一刻,你便与她共生,但我能够实现她的愿望,屠戮这世间善人。”
袹鸪抬起眼看他。
“凡人皆是如此,妄想着得到一切。”
“他们要雨,我便下雨,下多久,下多大,随我心意。
“他们要死而复生,我便让他们复生,是什么样子,我不在乎。”
“未知代价,不许心愿。”
“禁梵之术,本就是用来改造经脉得以让神与信徒共生,妄图靠此一步登天,自然血流成河。”
“人皆有欲望,丑恶而无耻,毁灭了又怎样。”
穷奇不动如山:“你要亲自降世?”
袹鸪把玩着手中凌霜的记忆。
“做神太无聊了,要回应他们的愿望。”
“我已经活了许久,对人间并无念想。”
“还是当一只鸟,自由自在。”
“你就算降世,又能做多少的恶,还不是要和那天道老儿对抗。”
穷奇有些失望。
袹鸪百无聊赖,似乎已经太久没有翱翔于天空。
“伪善之人不是善人,是恶人。”
“这才是她要杀的人。”
“十几万年了,他们想要成功的仪式,那我就告诉他们,什么才是真正的降神。”
毁信恶忠的穷奇不喜凌霜,但袹鸪的作为有些对他胃口。
果然还是要和凶神亲近,才有意思。
“你准备怎么办,天道不会纵容你行恶。”
“我不会亲自降世。”
袹鸪语气平淡。
“我要她,成为下一个我。”
“背负着世人惧怕而厌恶的名声,作为我而存在于世。”
“这便是当初为了活下去而向我许愿的代价。”
“我受够那天道老儿了,还是做兽好,杀戮随意。”
穷奇再也没有说什么,也再没有要降神凌霜的意思。
毕竟,从今往后,凌霜就是新的凶神。
袹鸪的身形逐渐变大,最终成为一只赤红的鸟儿。
而那滴如同泪水般的记忆,缓缓的穿透云层坠落,最终化作磅礴的雨点。
器灵没有眼泪,否则定会喜极而泣。
逐渐接受了凌霜辞世的怜希和溟舟,感知着不知为何重新结缔的契约,虽说疑惑,但总归是松了口气。
这似乎是桻洹经历过的最大的一场雨。
雨丝细密至极,带着丝丝缕缕的神力,融入凌霜逐渐冰冷的身躯。
桻洹注视着怀中之人。
他并不熟悉的力量在她身上逐渐汇聚,有些陌生。
溟舟和怜希都意识到,这已经不是普通的降神了。
凌霜早已死去,现在的她承载了袹鸪的意志,将会作为新的凶神而存活于世。
桻洹也感知到,凌霜似乎不再是他记忆中的人。
但是……
凌霜睁开双眼。
在二人对视的瞬间,桻洹无心顾及她现在的身份。
那双眼睛,第一次染上情感的色彩。
心中的白色荒原逐渐化作水雾,连带着整座秘境万物复苏。
“桻洹。”
她轻声喃呢。
只此一句,凌霜现在究竟是人是鬼,是神是魔,桻洹皆不在意。
雨丝渐渐停歇,凌霜身上的血迹消失不见,仿佛刚刚的悲伤与苦痛都只是梦境。
器灵第一次没有想着要和别人说道说道这二人的柔情蜜意。
大起大落,器灵只想着感叹,凌霜似乎回来了。
但它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个不知道是人还是什么东西的她,只是有着凌霜的记忆而已。
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两个人坐在那台阶上相拥许久。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才想起来要去看看那平台上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