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常从苏亦问出这句话开始了。
“两周之后, 妹妹们来找我说,王伯伯有点奇怪,她们很害怕。”
妹妹一个12岁,一个11岁, 她们说在院子里玩的时候, 总感觉有人在看她们, 好像还听到咔嚓——快门的声音。
那种诡异的目光一直黏在身上, 她们很不安, 而且每次这种目光出现之后,王肃仁就会跟着出现,慈爱地跟她们打招呼。
心中疑惑的妹妹们去做了苏亦三年前做过的事:偷偷去查王肃仁的手机、电脑,能接触到的一切电子产品。
很快, 妹妹惊恐地发现,王肃仁的备用手机上存了好多她们日常的照片, 大多数是趁她们花园里玩的时候拍下来的, 角度很奇怪,定焦在裙子以下的膝盖、小腿、裸露的手臂、脖子。
电脑里的文件夹里连她们吃饭的时候也拍,定焦在进食时张开的嘴巴、鼓起的腮帮、吃完后脸上沾到微微的汁水。
……再发展下去不知道要拍什么, 会跑进她们的卧室吗?
“苏亦, 你看、你看这些——要怎么办?”
妹妹的声音急得听起来快哭了。
“别担心。”
13岁的苏亦把那些照片全删掉,温柔地安慰妹妹:“不要怕, 我会处理好的。”
他很快给妹妹办理了住院手续, 跟管家说妹妹病情有待观察,暂时不回别墅里住。
管家理所当然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了王肃仁, 但王肃仁继续忙于手头的工作, 没有多余的行动。
这件事情就像是这么过去了。
这不仅没有打消苏亦的疑虑, 反而更引起了他的怀疑, 因为[王肃仁有变态癖好才收养他们]这个假设,早在最开始就被他排除了。
像解数学题一样,已经被证明为假的答案,怎么也不可能变成真的,却突然成为了标准思路出现在答案解析里。
苏亦皱着眉,从六岁到他十三岁,王肃仁在这七年里一直有正常交往的女友,如果说这些都是隐瞒真实自我而采取的伪装措施,那苏亦更不相信有人能在他的观察下完美演戏长达七年之久。
而且就这么凑巧,在他问出[为什么领养]的节骨眼上,王肃仁忽然而然就有了变态的癖好,开始偷拍妹妹们的照片,还把东西都大大方方存在备用手机和电脑里,密码也不加一个,就等着人来找到一样。
……好不自然。
这种不自然感仅限在苏亦心里,在他的妹妹们看来,这一切很自然,所有的疑问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为什么要领养他们这些没人要的小孩,为什么要给他们这么好的物质条件,都是为了这个恶心的目的!
“除此之外,连基金会也变得有问题了。”苏亦和白夜说:
“我那时偷偷查过账目,发现突然有几笔近期交易的大额款项不太对劲,有可能是在洗钱。”
“…?”
白夜皱着眉听,事情开始朝他完全理解不了的方向发展,他尝试整理了一下苏亦说的话,道:
“也就是说,你在没问出[为什么领养]这句话之前,一切都很正常,可当你问出了这句话,王肃仁就有了变态嗜好,一直很正常的基金会也开始洗钱了?”
“对。”苏亦点头。
白夜一下子无言以对,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
“但是,只有我一个人会感到奇怪。”苏亦忽然说。
白夜想了下,突然有点醒悟,确实,除了苏亦自己,没有人知道一个六岁的小孩早就对受为人尊敬的企业家养父产生了怀疑,并且独自暗中调查了长达七年之久,一个一个排除所有可疑的可能性。
苏亦:“妹妹没有像我那样从小就戒备,但是十来岁的女孩子是很敏感的,她们多多少少也对这样富裕的生活感觉到…一种不真实。”
所以——
白夜低着头思考,以苏亦问出[为什么领养]为分水岭,受到[被目光盯着看]事件的影响,妹妹们不可能再相信[慈善企业家好心收养]这样童话一样的好故事,不如说,她们内心隐隐有一种预判:事实是邪恶的。
于是,王肃仁就给了她们心里预判的邪恶答案。
所以,当偷拍事情揭开的时候,她们都觉得:果然如此啊,这就解释得通了,虽然震惊恶心,但唯独不会感觉到奇怪。
基金会的事也是同理。
最后,王肃仁被所有养子养女厌恶疏远,而这反应也在王肃仁的预料之中,在他看来,这是很正常的发展结果,不如说…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为了什么?
[慈善企业家]的童话故事是假的,[变态企业家]的暗黑故事也不是真的,白夜被彻底搞蒙了,那到底什么才是真相?
说到底,为什么因为苏亦的一句话、一个只有13岁的小孩问句话,就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也太离奇了……
想到这,白夜突然想到苏亦之前说的:养父很怕他。
一个四十多岁的成功男性企业家,按常理是不可能会惧怕一个无依无靠的十三岁小孩。除非在王肃仁眼中,[苏亦]并不单纯是一个13岁的小孩,而是…更令人敬畏的某种事物?
白夜混乱猜测着,忽然,听见轮椅上传来苏亦的笑声。
“怎么了?”
白夜像做错题的学生,被笑得有点不好意思:“有什么好笑的?我…猜错了吗?”
“没、没有。”苏亦笑得眉眼弯弯的,像是很开心。
如果今天听他讲述这番话的是另一个人,大概只会觉得,那是他小时候的调查出了纰漏,养父其实一直都是变态,只是凑巧在那时候才暴露而已,基金会也是同理,小孩子怎么可能看得懂什么账目。
整件事根本没有任何疑点,别自己想太多吓唬自己。
——没有人会相信他说的话,甚至连听都不想听,更不会跟着他的思路去思考。
白夜不解地低下头,苏亦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小小的一只,装满了两个眼睛,白夜正专注地看着自己,很想听他往下说。
“那时,我怀疑……”苏亦继续说,“王肃仁是为了遮掩真正的收养目的。”
即使被养子养女们误会成变态也无所谓,被发现洗钱也无所谓,但绝不能让他们察觉到真正的收养目的。
白夜:“…什么是真正的目的?”
苏亦没说话,只轻轻皱着眉,意识到这一点的13岁自己,没有再开诚布公地去问养父了。他学会把疑问都放进心里,留待以后观察,看看能不能获得解答。
[妹妹照片]和[洗钱迹象]发生的一周后,初一第一次月考出成绩了。
数学考得非常难,同学们的分数都很难看,为了让大家更好地反省,老师要求卷子必须家长签字。
“我那时拿着卷子,在书房里等。”苏亦对白夜说。
过了一会儿,门悄悄打开,王肃仁轻声轻步地走进来,偷偷地接近书桌前的苏亦。
苏亦感觉到了,但他没有说破,假装没听见一样。
王肃仁移动到了他的身后,就在椅背后面,高大的身形在书桌上投下阴影,然后他伸出手——
苏亦几乎被圈起来,他抬起头,看到王肃仁脸上闪过一瞬间的害怕,仿佛吃了一惊。
下一瞬,王肃仁了然地笑了笑,手有点颤抖,放在书桌的卷子,紧接着,他说出一句让苏亦印象深刻的话:
“其实你知道的,不是吗?”
一个认为养父是变态的孩子,是不会单独一个人拿着卷子在书房等他签字,更不会在他靠近甚至伸出手之后,还这样无动于衷。
目光在空气中交锋,苏亦抬着头,没有说话,
他知道王肃仁不是变态,而王肃仁在这一刻也知道,那些假装的表象并没有骗过他,他依然在怀疑[收养目的]。
那么,接下来,王肃仁会采取什么行动?
十三岁的苏亦等待着,突然,叩、叩两声。
王肃仁的指节敲击在书桌的卷面上,哈哈两声笑起来:
“这道题其实你知道答案的吧?是故意做错的吗?”
……好蹩脚的掩饰。
小苏亦在心里默默想着,王肃仁拿起桌上的签字笔,状似随意地在题上圈了一下:
“数学题会做错真不像你呢,对你来说这题很简单的吧?”
苏亦随口回答:“粗心了。
这道题是数学考卷最后一道大题最后一小问,几何题目,求证动点运动到R点时,三角形ACR与三角形BDR的关系。
关系倒是不难看出来,肯定是相似,但很难证明,考场上的苏亦估量了一下难度,想想还是不证了。
自从六岁获得全国奥数第一名然后被收养,苏亦内心深处就盘旋着一种不安,崭露头角就会引起注意,接着可能就会发生一系列无法预料的事。
如果当年他没有去参加那个奥数比赛,或者参加了,但他控分让自己失败,他是不是就可以一直在福利院里长大?
福利院里的条件当然没有现在住别墅这么好,不过更安心,至少他不会成天这样怀疑这怀疑那。
比起其他孩子渴望胜利、渴望荣耀、渴望获得别人的称赞和崇拜,苏亦更渴望能平平无奇地生活着,像一棵小树融进森林里,安安静静地晒着太阳生长着,谁也不要注意到他。
小学以心脏病奥数神童的名号进入班级,无论走到哪里大家都看着他,窃窃私语地评论他,苏亦很不喜欢,好像有无数双眼睛蝙蝠一样盯着自己。现在上了初中,换了全新的环境、全新的同学,他终于可以通过控分让自己变得普通一点。
第一次月考,苏亦在考场上对这道题胡写了一行字了事,被扣了四分,是全卷唯一的失分点。
他想,这是最后一道大题的最后一小问,是很合理的失分点,谁也不会怀疑他。
但苏亦万万没想到,控分之后他还是获得了年段第一,下次可能还是要再多控制一点。
唰、唰,王肃仁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在卷面上签完了字,口袋手机响动,估计是生意上的电话,他转身离开了书房。
苏亦拿起卷子看,除了签名之外,王肃仁还在他错的那道题上圈了一下。
圈的位置有点奇怪,苏亦皱了下眉。
如果王肃仁只是对他做错这道题表示不应该的话,直接圈题号或者圈题干都可以的,但王肃仁非常精准地圈在了“当动点运动到R点”的字母R上。
…R?
王肃仁是随手圈的,还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十三岁的苏亦没有想明白,但这件小事一直刻录在他心里。
“类似的怪事发生在两年后。”苏亦说:
“初三时有一次感冒,病情恶化一直住院,有天晚上发高烧……”
苏亦躺在病床上,迷迷糊糊之中,感觉到有人在碰他的额头。
那手指柔软细长,应该是女性,可能是护士或者陪床照顾他的阿姨,把什么东西放在他额头上绕了一圈。
他没有多在意,以为是冰毛巾。
第二天,王肃仁来看他,带了一个公文包,看样子是刚从公司赶过来,身后还跟了几个采访的媒体。
王肃仁在他病房里大谈对慈善的见解,生病的苏亦靠在病床上,很负责地担任病弱养子的背景板。
采访结束,苏亦看到王肃仁在走廊上跟医生交谈,大概是在问他的病情。
医生拿着几张A4纸文件报告,跟王肃仁说着什么。
苏亦正靠在病床上,补落下的物理模拟卷,快要中考了。
说完之后,王肃仁随手拿着报告走进病房,并没有把报告放进公文包里。
他似乎要履行名义上的养父责任,看见苏亦在做作业,便开始口头关心:
“生病了读书就先缓缓吧,我跟老师说过了,没关系的。”
苏亦嗯了一声,笔却没有停下,因为这些题目很简单,像1+1=2一样,他并没有感觉到累,单纯无聊刷题来打发时间。
窸窣、窸窣,王肃仁把那些报告放到床头柜,随手将公文包压在上面,然后搬了张椅子坐在病床旁:
“今天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噢,在刷物理卷子啊,我看看……”
苏亦停下笔,以为王肃仁只是随便看看,没想到这家伙煞有其事地把他的笔也拿走,模拟卷也拿走,认真看起卷面来。
苏亦一时没东西看,目光环视周围,忽然瞥到了床头柜的报告,被公文包压着,露出一角。
——是他的体检报告,上面有性别、身高、体重、视力、肺活量、胸围……
初中学校也会组织同学们体检,测的项目大体也都是这些,不过身体健康的初中同学还会测迎体向上、坐位体前屈之类的项目。
苏亦本来并没有在意这个报告,他就这么扫了一眼,突然,他看到了一个异常项目!
跟初中同学的体检表不一样,他的体检表身高、体重、胸围的下一栏,有一个框格叫:头围。
…什么体检要测头围?
“你看你……”
就在这时,翻看他物理卷的王肃仁开口说话了:
“这个大写的U,你要写那一竖,写成大点的u,不然写快起来都像V一样,改卷老师到时候给你扣分。”
苏亦:“……哦。”
莫名其妙的。
模拟卷上那道是物理电压相关的题目,他写了个公式:U=IR,电压等于电流乘以电阻,就被这样挑刺。
王肃仁虽然是他的养父,但基本都对他们采取放养管理,很少这样对他说教,苏亦觉得有点奇怪。
“那你好好休息,卷子有空就做,累了就别做了。”王肃仁把模拟卷作业还给苏亦,起身离开。
卷面纸张被指尖捏紧,苏亦看到王肃仁在他卷子上轻轻打了个圈,圈在U=IR的U上。
…U?
这字母有什么蕴意?
这个小小的困惑一直遗留在苏亦心里,直到17岁那年,王肃仁出车祸。
“那天,一直下雨。”
苏亦声音平静,向白夜叙述着。
天空乌云密布,阴霾如发霉的海绵,空气也是湿漉的水汽。
下午第二节课的时候,苏亦感觉到身体有点难受,向老师请假回家,并打电话让司机来接他回去。
白雨如丝如雾,勾连着莽莽的天地。苏亦提着伞,站在校门口门卫的屋檐下,水帘一样的雨顺着檐边泼在地上,留下干与湿的交界线。
没过多久,蒙蒙雨幕里驶来一辆黑色的宝马车。
自动车门打开,苏亦坐进后座时,发现副驾驶有一个人。
“听老师说,你上次成绩进步很大嘛。”
副驾驶的王肃仁转过头笑笑,状似轻松地跟苏亦搭话。
岁月在他的眼角下留下印子,笑起来时,眼睛是弯的,眼角却是皱的。
苏亦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王肃仁很少会跟司机来接他,而且现在才四点多,按理应该在公司忙。
“今天开会结束早,杨师傅正要送我回家就接到你的电话,干脆过来一块儿接你回去。”
王肃仁坐在座位上,唰啦唰啦打开一张纸,苏亦想那应该是老师发给王肃仁的成绩单。
“这次进步到年段前十了,真不错,高考有想去哪所学校吗?”王肃仁问。
苏亦:“还没想好。”
他一般控分保持在年段前五十名左右,没想到上次考试难度太难,他因为没法感知到难度,在考场上还像应对平常考试一样控分,结果就是同学们全部考得偏差,而他保持了正常的控分水平,显示为成绩极大进步。
车平稳地驶在柏油路上,雨刮器刷着车前的玻璃,圆圆的小水珠一颗一颗被雨刮器碾压过去。
快到家了。
苏亦看见掩映在绿茵里的别墅,他背起书包,做好下车的准备。
车轮在慢慢减速,最后,停在了别墅的大门前。
苏亦发现车没有驶入地下车库的意思,只停在这里了,可能是待会司机还要载着王肃仁去别的地方。
自动车门缓缓开启,苏亦正要下车撑伞,车门外投下一道阴影,王肃仁已经撑着伞站在外面:
“走吧,回去让蒋阿姨给你煮碗姜汤去去湿气。”
苏亦犹疑了一下,没有再撑开自己的伞。他下车,王肃仁替他打好伞,两人向前走去。
王肃仁撑的黑色的伞很大,装三个人也绰绰有余,苏亦看着雨珠从伞的尖角不间断地往下滴,连成银丝般的细链子。
今天的王肃仁很怪。
苏亦在心里思忖着,绝大多数时候,王肃仁是尽职尽责地在做一个提款机,而不是做一个父亲,接孩子放学、跟孩子一起打伞,放在亲子关系里很平常的举动,放在提款机身上就显得很怪异。
一柄黑伞,宛如一朵乌黑的花,开在别墅前的花园之路上。
嗒。
忽然,苏亦听见一声细微的响动,好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他低头去看,看到路边花园泥土里有一摊积水,一枚金辉色的纽扣正躺在水里。
再看养父的袖子,左边西装袖子上空空的一块,袖扣没了。
王肃仁这样的社会名流平常穿着都是高级定制,这么一颗小小的西装袖扣也价值不菲,苏亦赶紧提醒:
“掉…”
“没事。”
王肃仁打断他,撑着伞大步朝前走,阻止苏亦要回头去捡:
“用了这么多年,它也该上路了。”
…?
苏亦听得有点懵,正常人会对[一颗纽扣的报废]使用“上路”这个说法吗?
走到别墅家门口。
王肃仁:“我就不进去了,待会还有应酬。”
苏亦点点头,他正要推门进去——
“苏亦。”
那时,王肃仁很罕见地叫了他的名字。
苏亦回过头,看见略显苍老的养父撑着黑色的伞,站在茫茫雨幕里,微微笑了笑,和他说:
“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
王肃仁将成绩单递给他,什么也没有再多说,转身离开了。
这突如其来的夸奖让苏亦感觉很奇怪。
推开家门的手顿住,苏亦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撑起自己的伞,快步走回花园里,找到刚才那个小小的水坑。
苏亦弯下身,捡起那枚纽扣,雨水的湿漉、与金属的冰,手指感觉到凉凉的。
王肃仁的西装都由专人定制,这枚金辉袖扣的中央有品牌的简标雕刻:
是一个大写的N.
苏亦在这一瞬间怔住了。
数学卷子的R点,物理作业的电压U,西装袖扣的N,从十三岁到十七岁,跨越的四年里传递出三个简单的字母:
——Run!!
*
那天雨夜,王肃仁再也没有回来。
别墅外传来警车的声音,是养父出车祸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