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是康熙帝的奶兄弟, 通诗词,晓音律,才学极好, 他平日里喜欢结交文人雅士, 待人接物更是温和有礼,可谓是翩翩君子, 风流蕴藉, 这样的曹寅很容易让人忽略他在骑射武艺方面的优秀成绩。
其实, 曹寅十六岁起就入宫成为了康熙帝的銮仪卫,有着一身十分出色的功夫, 他尤其擅长使剑, 绝对不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因此, 当一众护卫将婢女小丹所说的小屋严严实实地围住后,曹寅立刻扬手挥退想要上前探查情况的属下, 手持长剑率先靠近小屋, 准备亲自确认屋内情况。
曹寅悄无声息地走到小屋窗前, 前一刻还在担心屋内是否有歹徒挟持了儿子曹颀, 下一刻就听到内里好似有小孩子的交谈声隐约传出。
他微微扬眉,朝着身后方向做了个手势。几息之后, 一名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屏气凝息地来到曹寅身边。
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瘦小的中年男子轻轻点了点头, 而后立刻上前并伸出双手在窗沿和窗框边缘处上下探查摸索了一番。片刻后, 不知中年男人是怎么弄的, 也不见他使用任何奇巧特殊工具,就见之前被关严的窗户缓缓露出了一道缝隙。
而就在窗户开启的瞬间,那名中年男子同时双脚轻挪, 一个转身, 便用身子巧妙地挡住了照射进窗户缝隙的光线, 避免屋内之人察觉到窗户已然被打开了。
这一切都是在无声无息中进行的,又完成得非常迅速。
下一瞬,属于曹颀的清脆童音就从屋内清晰地传了出来,这让围在小院中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皆暗道一声孩子活着就好。
在曹寅身后,被捂住嘴的沈启堂也被“请”进了小院,由长随白桦亲自看管,此时正被迫安静地站在距离曹寅不远的地方。
与此同时,现任江宁织造郎中桑格和沈启堂的顶头上司徐然堂也来到了小屋门前。
两人都没有上前,而是被府中护卫保护在较远靠后的地方。可此处本来就狭窄偏僻,说是较远靠后的位置,其实也没有多远的距离。因此也听清楚了屋内传出的男童说话声,不由得露出了放心的微笑。
只是,这笑容稍纵即逝。因为两人很快又猜测起了屋内曹颀的真实情况,担心那孩子此时正在和歹人待在一处,并随时有成为人质的风险——这也是院中所有人都在担心的问题。
不等曹寅示意属下去悄悄撬开房门,就听曹颀对屋内另外一人说道:
“姨娘非常疼爱妹妹,我想让姨娘像疼爱妹妹那样关心我,不,也可以少一些关心,不必和妹妹一样,就……比现在多一点就好。”
窗外的曹寅不知屋内之人听到曹颀的这番话是什么反应,他自己则是诧异非常。
曹寅自然清楚儿子口中的“姨娘”就是他的妾侍唐氏,但是他从来不曾料到,儿子竟然觉得亲娘唐氏不疼爱他,这委实有些奇怪了。
曹寅心生疑窦,可当下状况不明,根本不容他细思其中缘由。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那个和曹颀交谈的人身上了,暗道不知此人是男是女?还有就是,除了曹颀外 ,屋内尚且有几人?又都是何种来历?
思绪飞转之际,曹寅听到一道属于女童的声音传了出来。
“阿颀,你姨娘喜欢女儿,并没有错,但是因为喜欢一个孩子就让另一个孩子感到失落难受,那就不对了。你被忽视了,感到难受,这很正常,所以就别自责了,这是大人们的问题,不是我们小孩子的错。”
“不是我的错吗?我是哥哥,应该爱护妹妹的,可偶尔、偶尔我会觉得不高兴……”曹颀的语气有些低落。
与此同时,窗外的曹寅剑眉一扬,暗道刚刚出声的小女孩应该就是丫鬟小丹口中的“湘儿”了。单听这一段话,确实是个非常机灵的六岁娃娃。
想到这里,曹寅回头瞧了一眼不远处的沈启堂,然后发现这位沈文书此时向前倾着身子,正全神贯注地听着屋内小女孩的声音,一看便知他十分关心说话之人。
白桦轻轻拍了拍沈启堂的肩膀,用眼神询问他女童的身份。
被捂着嘴的沈启堂在来的路上已经知道了这场意外的大体经过。此时见白桦瞪视自己,他连忙点头,表示里面说话的小姑娘就是自己的亲闺女。
紧接着,沈启堂就听屋内毫不知情的女儿继续给曹家金贵的小少爷出馊主意。
“当然不是你的错。阿颀,你才六岁呀,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大坏事呢,所以,这里面肯定还有别的内情。这种时候,你想靠一碗寿面就彻底解决你姨娘偏心的问题,我认为不太可行。唔,我要是你的话,就会把心思都花在寻找真正问题根源上,而不是绞尽脑汁琢磨怎么背着大人跑出来偷偷学做寿面。”
裴湘的话令外面的曹寅露出恍然之色。以他对儿子曹颀的了解,这孩子之前大概是被有心人撺掇着学做寿面讨好亲生母亲,所以才会甩开身边保护的人偷偷溜出来。
听到此处,曹寅已经不想再继续耽搁时间了,他给门前的杜老五使了个眼色,让他尽快在不惊动屋内之人的前提下撬开房门。
然而,让曹寅失望的是,这名有着师门祖传撬门窗技巧的属下这次似乎碰到了实力相当的行家,杜老五这次没能再像之前许多次那样迅速而无声地打开房门,而是露出了为难之色。
尝试了片刻后,杜老五朝着曹寅轻轻摇了摇头,又伸出两根手指晃了一下,表示他至少还需要两盏茶的工夫,才能顺利打开眼前的房门。
“尽快!”曹寅无声地给杜老五下了命令,心弦更加紧绷。他暗自深吸了一口气,继续侧耳倾听屋内的各种动静。
曹寅和杜老五等人都以为贼人中藏有机关高手,都暗自提高了戒备,却忽略了不远处沈启堂瞬间古怪的神情。
作为一名多次被亲闺女研究设计的小机关算计到的受害者,沈启堂莫名地从这撬不开的门栓上感觉到了女儿的气息。
提起这段经历……难道他沈启堂不想重新找回被忽悠走的私房钱吗?难道他沈启堂竟是正人君子?人家说不给他,他就不要了吗?当然不是!呵,不是他不想通过坑蒙拐骗的手段重新弄回私房钱,而是根本行不通!天知道他女儿怎么那么会藏东西,还有就是不知道从哪里读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书……
就在这时,屋内的曹颀终于暂时放弃了亲手做寿面给亲娘品尝的主意,开始向裴湘认真询问如何弄明白唐姨娘不疼爱他的真正原因。
裴湘立刻说道:
“你之前提过,乳母严嬷嬷告诉过你,唐姨娘不亲近你是不得已而为之,那关系到你们家内宅的嫡庶礼法和妻妾之争。可你却觉得严嬷嬷说得不对,因为你认为唐姨娘就是从心底里漠视你……哎,你看,你们家的问题多复杂呀,真真假假的,你才六岁,连想独自偷偷学厨艺都很难办到,难道还真打算独自解开这么大的一个疑惑吗?
“阿颀,如果我是你,在自知能力有限的时候,就会去向外寻求帮助。嗯,这就像打仗一样,绝对不能孤军奋战,要寻找友军和支援。”
“支援?”
“对,一个强大的支援。阿颀,你觉得你们家里谁最疼爱你?谁最希望你好?那种最真心的好。”
“祖母和父亲是家中最疼爱我的人。”曹颀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答案。
儿子笃定的回答让窗外的曹寅忍住不弯了弯嘴角。旋即,他冷觑了一眼身后众属下,暗含警告。别以为刚刚那个叫做湘儿的小丫头说起“妻妾之争”这个词时,他没发现这些家伙的脸上都露出了或多或少的八卦之色。
这时,就听裴湘继续不紧不慢地和她的同龄朋友聊天道:
“老祖母年纪大了,本该颐养天年,咱们就不要用不开心的事情打扰她了。所以呀,我认为这件事只能靠令尊。阿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认为你该把你的苦恼全都说给曹大人听,他真心疼爱你,肯定会帮你排忧解难的。
“而且,假若是你想多了,真是因为你乳母严嬷嬷说的那些理由,那你就更该去找你爹了。因为是他娶妻纳妾的呀,是他让事情变麻烦的。一边是他的妻妾,一边是他的儿子,都是他的,嗯,当然应该让他去亲自解决。”
闻言,曹颀露出了犹豫之色,他确实认为不该去打扰祖母的安逸日子,可去向父亲求助……
“你不是一直跟我说你爹特别厉害吗?”裴湘见曹颀面露动摇,立刻趁热打铁,“阿颀,你是不是觉得曹大人他不行呀?”
“不是的,父亲他可厉害了!”
曹颀连忙大声否认,又摇着头解释道:
“我、我犹豫是因为,嗯,因为父亲他对我一向要求严格,除了课业方面,他很少,呃,很少和我聊天谈心的。还有就是,姨娘其实一直对我挺好的,只是我、我感觉不对。但是说出来之后,又好像是我在撒谎,就是无理取闹那种……湘儿,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担心父亲不会相信我的话。”
裴湘叹了一口气,耐心解释道:
“阿颀,我不是让你直接去和曹大人告状。你得讲究策略,迂回委婉,还要会撒娇,要以退为进,懂吗?”
曹颀不懂。
他有些懵懂地揉了揉鼻子,忽然好奇地问道:
“湘儿,如果是你的话,你也会找令尊求助吗?然后,嗯,撒娇诉说自己的委屈苦恼?”
裴湘歪头幻想了一会儿,才若有所思地说道:
“应该差不多吧。不过,阿颀,你得意识到一个事实,就是爹和爹是不同的。比如我爹,其实他可好说话了,我说什么他都答应。嗯,还有,我偷偷告诉你,你不要对旁人说,就是我爹他有时候挺好骗的,哄一哄就全都答应了。但你的情况不同,哎,我听你的描述,令尊曹大人好似特别聪明,并且不好蒙骗。那你撒娇哄他的时候,肯定不会像我这么省劲儿的。”
“咦,令尊很好骗吗?”六岁的曹颀此时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烦恼,完全跑偏了话题,“看你这么聪明,我以为令尊一定会更加聪明博学的。”
裴湘忽然记起老祖父过年喝醉酒时曾经哭唧唧地感叹过,老二夫妇能生出湘儿这么聪明的小姑娘,那是他们老沈家祖坟冒青烟了,不过也只是冒了半道烟就滋啦一声灭了,因为裴湘不是个能光宗耀祖的男孩子。而当时同样喝了不少的沈启堂则大声嘟囔说,沈家将来如何,极有可能全靠湘儿啦……
想到这里,裴湘眨了眨眼,觉得还是要维护好亲爹的面子,于是岔开话题道:
“其实我爹根本不需要面对这样的麻烦事呀。他又没有小妾,就只有我娘一个,你看,这多省心呀。不像你家,左一个娘右一个娘的,以后肯定还有许多新的娘,唔,听起来怪麻烦的。”
“我们家这样才正常呀,”出身富贵的曹颀迅速回忆了一番他之前去旁人家做客时听过见过的事情,不解地说道,“男人都是有妻妾的,这很正常。倒是你家只有你爹娘两人,那才非常少见呢。不过,我听说只有极为深情的夫妻,家中才没有姬妾陪伴的。湘儿,你家大约就是这种极少的情形吧。”
对此,裴湘沉吟片刻,继而摇头否认道:
“你说得不对。阿颀,我觉得我爹没有小妾的最根本理由,还是因为我爹他没钱。”
小姑娘清亮好听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进屋外众人耳中,一句“我爹他没钱”,终于让沈启堂的顶头上司绷不住“扑哧”笑出声来,顿时打破了四周安静。
好在,同一时间,杜老五终于撬开了被裴湘动过手脚的门栓,成功打开了房门,也打断了屋内两个早慧孩童的对话。
房门一开,黑着脸的沈启堂就想冲进去逮住屋里那个熊孩子狠狠揍三下,不,还是揍两下吧,对,不能再少了……
不过,他刚抬起脚,就猛地记起之前的某些狼狈遭遇,又硬生生压下了揍孩子的念头。
内心稍怂的沈启堂脚尖一转,不仅没有立刻往里面冲,反而下意识躲到了白桦身后。与此同时,一盆有着奇怪味道的冷水从天而降,一大半泼在了躲闪不及的杜老五的头上,一少半洒在了白桦的袍子下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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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若干年后,颐养天年的曹府老管家白桦提笔写下了人生回忆录的名字《一切从我遇到那对坑货父女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