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面再次陷入对峙状态。
此时的裴湘和基督山伯爵谁也奈何不了谁。他们都被对方的枪指着要害, 并且,那握着武器的手没有一丝颤抖。
偷袭失败, 裴湘有些遗憾。她将自己的注意力从易容伪装这个发现上移开,转而开始琢磨威尔莫勋爵之前那句质问的本身含义。
“他觉得我是假冒的卡尔梅拉·德·圣费利切?为什么?因为我深夜出现在这里的行为非常不合理吗?再加上彼此的这番较量……唔,这倒也说得通。既然这样,不如将错就错吧,顺便打破眼前的僵局。”
眼波流转间便有了新想法的年轻姑娘朝着对手展颜一笑,做出了“谈一谈”的口型。
爱德蒙·唐泰斯微微皱眉,希望能够尽快确定圣费利切伯爵和真正的圣费利切小姐的安危状况。
他心知, 自己这边多耽误一分钟, 都有可能会令那两位朋友的处境变得更糟糕一点。但是, 他又确实不能立刻解决或者摆脱眼前这个不知姓名的女子。除了谈一谈, 他也找不到其它打破僵局的好办法了。
爱德蒙点了点头, 在裴湘的注视下缓缓松开握紧她手腕的那只手, 下一秒, 他的余光便瞥见那白皙纤细的手腕已然泛红, 上面还留有他的手指印痕。
“你……”
爱德蒙忽然止住了接下来的话语,露出了倾听的神态。与此同时,裴湘也留意到了从楼上传来的脚步声。
对峙中的两人对视了一眼, 于无声中产生了一点默契。
裴湘朝着客房房门的方向指了指, 目光明朗而温和,非常容易让人放下戒备。爱德蒙·唐泰斯扬了扬眉,眨眼表示同意,可是身体却依旧纹丝不动,毕竟他的心口处还被对手用枪指着。
脚步声渐渐靠近, 裴湘也轻轻眨了眨眼, 随后开始用口型无声倒数数字。
“三、二、一!”
两人同时后退半步。
基督山伯爵率先垂下手臂, 直视着裴湘并做了个请的手势。
裴湘优雅颔首,随即也调整了枪口的方向。
半分钟后,两人彼此戒备着进入了原本安排给威尔莫勋爵的那间套房内。
而几乎是同一时刻,那楼梯口处的脚步声又渐渐远离了。脚步声的主人始终没有从楼上下来,但从隐约传来的开关门响动和嘟囔咒骂来判断,对方似乎在忙于搜查三楼每个房间内的贵重物品。
“怪不得库库默托的同伙们到现在都没有察觉出我那边出了状况,他们应该是在专心寻找‘宝藏’呢,”门后的裴湘敛眉沉思,“希望这些盗贼们更加贪婪一些,这样才能够给我留出充分的活动时间……”
等到四周彻底安静了,裴湘才回手关严房门,开始专心对付不远处那位一点儿都不绅士的“英伦绅士”。
“勋爵先生,您只是偶然留宿,为什么不做一个老实贪睡的客人?”
裴湘决定按照对方的怀疑,坐实自己伪装伯爵小姐这件事,同时又假装自己不曾怀疑威尔莫勋爵要对圣费利切家不利,反而主动开口警告他少管闲事。
“先生,我和圣费利切家的纠葛同您无关,请您不要过分插手主人家的恩怨。当然,如果您担心因此会失去一个合适的引荐人,那完全多虑了。我保证,我们这边同样可以把您介绍给弗伦奇先生的。”
亲耳听到裴湘承认了伪装身份,基督山伯爵目光冷沉,他立刻肃声驳斥道:
“女士,我认为您看错我了。我已经得到了主人家的热情招待,又和这家人成为了朋友,那就不能袖手旁观甚至同流合污。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买通的某个或者某些内鬼那样,是见利忘义的小人。”
“听上去,您是打定主意要管闲事了?”
裴湘目露讥讽,好似在嘲笑面前之人的不自量力,其实心底一直在反复琢磨威尔莫勋爵是库库默托同伙的可能性。
她自然不会因为对方几句义正言辞的话语就打消心中怀疑,因为对方从始至终都藏头藏尾的。
况且,这位隐藏真实相貌和真实身份的威尔莫勋爵来做客的第一天,强盗库库默托就顺利混入了圣费利切农庄,如此巧合,非常容易让人产生某种联想。
说实话,裴湘此时甚至在怀疑,德·切尔维特利男爵骑马摔伤那件事是不是也是这伙人算计筹谋的。
另一边的基督山伯爵不知道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自己的身上就又多了一项嫌疑。
他心急去探查伯爵父女的情况,便冷声警告道:
“女士,您大概还不清楚,我刚刚在楼下的时候制服了您的两名同伴,又通过某种来自东方的隐蔽传讯手段及时通知了我的仆人,他很快就会领着宪兵们冲进这里了。如果我是您的话,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逃命,而不是继续为非作歹。”
闻言,裴湘狐疑地瞧着面前的男人,暗自分析这是对方的真心话还是在故意诈她。
片刻后,她试探着扬声反驳道:
“谁说我和那些人是一伙儿的了?呵,我是来找圣费利切伯爵了结恩怨的,没想到却撞见了这场意外,可见这家人招惹了不少麻烦。哎,我竟然因此感到害怕了。”
“既然觉得害怕,那就请尽早收手。”
“收手?不,您误会了,我只是害怕我迟了一步,不能亲自动手报仇。所以,我对您刚刚提到的已经出手解决了两个潜入者这件事,一点儿也不感到遗憾,相反,还比较支持呢。因为这样一来,就没有人和我争抢复仇这颗美味的果实了。”
“复仇可不是什么美味的果实,”基督山伯爵目露复杂之色,他缓声道,“但我尊重复仇这个行为。女士,可以和我说说您和圣费利切伯爵之间的恩怨吗?当然,请别再提那个一见钟情的荒唐故事了。说实话吧,我其实是认识那位基督山伯爵的,但不巧的是,我和他是仇人。我认为像他那样的人,是不配获得幸福的。”
听到威尔莫勋爵声称他不仅认识基督山伯爵,还是那位黑发先生是仇人,裴湘觉得自己嗅到了八卦的气味。
还有,对手的仇人当然就是她的朋友啦——更何况他们本来就是朋友。在这样的时候,她自然要努力维护那位伯爵先生的。
于是,裴湘毫不犹豫地反驳道:
“威尔莫先生,您可没有权利支配我的喜恶爱憎!实话告诉您吧,我对那位先生的爱热烈极了,并且我始终相信,他是个大好人,绝对值得被爱。”
“……看来你们之间有着一种——很深的情分,只是奇怪的是——我竟然并不知晓这一点。”
“这有什么奇怪的,”裴湘摆了摆手,用一种熟稔又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伯爵先生高贵豁达,还拥有宽恕仁慈的美德,他怎么忍心向一个记恨他的人炫耀自己的幸福呢?所以呀,你不知晓,也是正常的。”
“他竟然还拥有宽恕的美德吗?那他为什么不阻止您复仇呢?而您又为了什么要复仇呢?”
“不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别人,不也是一种难得的美德吗?至于您问我为什么复仇,我现在可没有多余的时间回忆过往。这样吧,不如我们现在一起去见圣费利切伯爵,然后当面对质,说一说谁对谁错,怎么样?”
对于裴湘主动提出去找圣费利切伯爵当面对质这件事,基督山伯爵感到非常吃惊。在他看来,对面这位女士的嘴里绝对没有一句实话。
她的爱是虚假杜撰的,那她的恨呢?难道会是真实的吗?
在裴湘说出提议的前一秒,基督山伯爵几乎已经断定,所谓的复仇应该就是一个虚伪的借口。
然而,在听过裴湘的主动提议之后,基督山伯爵又不那么确定了。因为裴湘的表情太过坦然镇定,她的目光太过明澈正直。仿佛只要见到圣费利切伯爵,她就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就能向他理直气壮地证明,她的所有动机都是合情合理的。
“难道他们之间真的存在某种仇怨?”基督山伯爵心底划过一丝疑惑。
男人很快就阻止自己继续深思下去了,因为当务之急是确定德·圣费利切伯爵的安全。他想,倘若能早些见到伯爵,情况肯定会变得更加明朗。
于是,沉默了十几秒后,基督山伯爵点头同意了裴湘的计划,决定两人一同去二楼的另一侧寻找圣费利切伯爵。
——*——*——
德·圣费利切伯爵被女儿从睡梦中唤醒的时候,还以为自己依旧在做梦。要不然,他怎么会看到自己乖巧柔弱的女儿和威尔莫勋爵互相拿枪指着对方?况且地点还是他的卧室床边,哦,对了,时间是深夜。
“卡尔梅拉?我的孩子,是你吗?”
“爸爸,是我!很抱歉打断了您的美梦,不过今晚发生了一场特殊事件,就是有一伙儿强盗跑进咱们的住处了。爸爸,我无法独自处理好这起意外,就只能来找您寻求帮助了。”
“哦,原来是强盗跑进来了……嗯?强盗!”
老伯爵此时总算是彻底清醒过来了。
他迅速坐起身,心里头的第一个想法是住在三楼的女儿怎么样了。紧接着,他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因为他的女儿健康又平安,此时就在他的身边,还精神抖擞地拿着枪和一个英国男人对峙……
“对峙?等等!卡尔梅拉,现在是什么情况?”
裴湘瞥见自家老父亲瞬间瞪圆了的灰蓝色眼睛,觉得讲故事还是要详略得当。比如,关于她卧室里的局部血腥情形,完全可以几句话带过,需要详细解释描述的,是整体情况。
圣费利切伯爵听完女儿的叙述后,顿时庆幸不已。他当即就要告诉女儿,该如何联络这座农庄里他们父女可以完全相信的人。
只是,不等老伯爵详细解释,基督山伯爵便出声阻拦道:
“圣费利切大人,还请慎重一些。您确定这位举着枪的小姐就是您的女儿卡尔梅拉吗?或许,她是心怀叵测之人精心伪装的。”
老伯爵立刻摇了摇头,异常笃定地说道:
“作为父亲,我怎么会认错自己的女儿,这就是我的小卡尔梅拉。威尔莫先生,您多虑了。当然,我知道您现在这样谨慎戒备是出于对我的保护与关心,但是请相信一个父亲的直觉吧。”
基督山伯爵迟疑地望向站在老伯爵床边的年轻姑娘,再次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
他想,如果她是假的圣费利切小姐的话,那她的伪装无疑是非常高明的,那老伯爵就当真危险了;如果她是真的话,那今晚发生的这一切,倒是让他对意大利的贵族女性们多了一份全新认知。
——就是不知道是大多数都如此,还是面前这个神奇变异了?
而在基督山伯爵犹豫不决之际,裴湘对这个男人也始终藏着怀疑,并且同样没有放下枪的打算。
——谁知道这位威尔莫勋爵的真面目到底如何呢?
老伯爵望着互相戒备着的一男一女,没有再劝说什么,而是直接起身下床并披上睡袍,然后不紧不慢地朝着卧室窗边走去。
他抬手拉起一侧窗帘,露出了被窗帘遮掩的半面墙壁,那里镶有一排六枚玫瑰花造型的金属挂钩,瞧上去应该是用于钩挂纱帘的。
“卡尔梅拉,威尔莫先生,我现在就联系绝对可信的属下,”老伯爵把手搭在中间的一朵玫瑰花‘挂钩’上,温声解释道,“放心吧,只要他听到我的紧急传讯和提示,一定会帮我们把农庄里的害虫彻底清理干净的。嘿,那位老伙计一向是清理害虫的好手,无论什么时候。”
裴湘一边好奇地瞧着圣费利切伯爵的动作,一边更加戒备地留意着威尔莫勋爵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微小动作。
她知道,如果威尔莫勋爵当真和库库默托那些人是同伙的话,此时一定会阻止父亲拉响这个隐藏在暗处的警示铃的。毕竟谁也不清楚这个拉铃启动之后,能够引来多少人和多少援助。
同样,基督山伯爵也在时刻注意裴湘的一举一动。他甚至都没有去观察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拉铃设置和老伯爵的动作,只是专注地盯着裴湘,以防她突然袭击老伯爵。
这半分钟左右的时间似乎过得极慢。直到老伯爵做完了一切并重新放好窗帘,裴湘和基督山伯爵才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这次,是裴湘率先垂下枪口并后退一步。
裴湘想,她之前大概是完全误会这位先生了,他不是敌人,反而对他们父女提供了很大的帮助。不过,鉴于这位先生的伪装外貌以及客房内的不寻常情形,她还是保留了最后一丝警惕。
基督山伯爵也移开了武器。
理智上,他此时已经完全相信对面的女子就是圣费利切小姐了。但由于裴湘之前说谎时的表情一直十分真挚自然,说哭就哭,语气还那样一往情深,如果不是凑巧……
基督山伯爵一想到自己当时竟然差点儿动摇了,就觉得很难立刻放下所有怀疑并完全相信对方。
屋内暂时陷入了一片沉默当中,但绝对不安静,因为裴湘又开始做各种防范措施了。
当她从老伯爵的床底下拽出一条长长的绳索时,别说基督山伯爵了,就是那位当父亲的都惊住了。他完全不知道女儿还在他的房间里提前准备了这个。
良久,德·圣费利切伯爵慢吞吞地说道:
“罗卡尔总管办事还是很有效率的,这么快就能按照你的要求准备好这样的长绳,而且还是两条。”
裴湘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叹道:
“我之前一直相信,以罗卡尔先生的能力,无论在哪里都会有一个光明未来的。”
至于以后会不会相信,那就得看调查结果了。
随着裴湘忙来忙去地做着各种防御安排,基督山伯爵心底对她的猜疑也彻底消失了。毕竟假的伯爵小姐不会提前藏好绳索,也不会这样用心做准备。
半个小时后,门口传来一阵急促却有节奏的特殊敲门声,圣费利切伯爵看了女儿一眼,亲自起身去开门。当然,他手中也拿着枪。
门开了,园丁贝鲁斯朝着老伯爵行了个礼,迅速汇报道:
“大人,二楼及以下区域目前是安全的,小楼外面也加强了巡逻,农庄里的所有可疑管事都被控制住了。另外,我们在大门处抓到了一个叫做特鲁达的强盗,在花园里逮到了两个望风的。之后,安东尼又在一楼的储物间内发现了两个已经被捆绑起来的家伙。根据那两人的交代,我推测抓住他们的人应该是威尔莫勋爵。”
“三楼的情况怎么样了?”
贝鲁斯的声音稍微低沉了下来:
“大人,情况不太好,安东尼他们正在处理。初步估计,三楼此时还有两名强盗,一名正站在小姐的套间门前和我们讲条件。他说,库库默托就在小姐的房间里,并且已经挟持了小姐。对方威胁我们,只有答应放他们走,他们才不会伤害小姐。大人,安东尼让我下楼来问您……”
“别听他们胡说,”不等圣费利切伯爵出声,屋内的裴湘就绕到门边,露出了她那张美丽的面孔,并对贝鲁斯柔声说道,“你瞧,我就在这里,十分安全。他们手中并没有人质,让安东尼他们抓人吧,不用顾忌什么。”
“卡尔梅拉小姐!”看到突然出现的裴湘,贝鲁斯吃惊地长大了嘴巴,然后又飞快合拢,圆圆的脸上顿时绽放出惊喜之情来,“您、您在这里!赞美天主,这真是太好了!哎呀,我这去告诉安东尼,让他立刻动手逮人。”
裴湘浅笑颔首,一旁的圣费利切伯爵又叮嘱了属下几句,就让他们快些去清理剩余的“害虫”。
等到贝鲁斯兴冲冲地离开后,裴湘转身望向站在屋子中央的基督山伯爵,此时心中再无疑虑。
她嫣然一笑,十分坦荡而诚恳地说道:
“是我误会您了,尊敬的威尔莫勋爵阁下。您给予了圣费利切家最诚挚纯洁的友谊,我万分感激您,也十分渴望能有幸回报您相同的情谊。哪怕您不在意,或者对我有所埋怨,那也是我应得的。我毫无怨言,并全心祈求您的谅解。勋爵先生,我为之前的不信任而再次向您道歉。”
基督山伯爵微微一怔,随即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心中也没有埋怨。
他用英国人那种特有的矜持语气谦逊地解释说,自己今晚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圣费利切伯爵和圣费利切小姐平安无事。如今这个愿望已然实现了,他便满怀欣慰感激。更不会因此抱怨一位谨慎机警的年轻姑娘。他非常理解伯爵小姐当时的那些选择。
纵然基督山伯爵并不认为自己有多大功劳,并一再强调说,其实是圣费利切小姐自己救了自己,哪怕没有他,今晚大概也只是虚惊一场,毕竟圣费利切小姐自己成功解决了最危险的部分。但圣费利切家的父女二人还是说了很多感激的话和真心的话。因为他们深知,遇到这样一位愿意在危险关头出手救人的朋友是多么难得。
就在圣费利切伯爵竭力邀请“威尔莫勋爵”去罗马城内的伯爵府做客时,贝鲁斯再次出现在了三人面前。
“大人,小姐,勋爵先生,”圆脸园丁一边暗自告诫自己不要过于关注伯爵小姐,一边飞速汇报说,“三楼已经搜查完毕,库库默托和他的同伙也被抓起来了。他们,嗯,都被押送到了大客厅。”
闻言,老伯爵点了点头,淡声吩咐道:
“既然所有不速之客都抓住了,那就先捆着吧。明天一早,去请安德烈亚队长过来一趟,然后把这伙强盗交给他处置。至于农庄里的内贼,就交给你和安东尼调查吧,我相信你们。”
“这个,大人,我建议现在就去请安德烈亚队长,还有列特医生。”贝鲁斯面色复杂地说道。
“现在?”老伯爵愣了一下,有些不解地望着自己最信任的属下,“还要请医生?”
“是的,而且得抓紧时间。”圆脸园丁有些焦虑地抓了抓头发,迟疑道,“要不然,嗯,我担心库库默托他、他伤势过重,然后,嗯,大概活不到明早了。”
圣费利切伯爵:……
基督山伯爵:……
半晌,慈爱的父亲一脸心疼地叹息道:
“我可怜的小姑娘,之前一定被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