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兆蕙登上大船之时, 裴湘已经和丁兆兰、卢方互相打过招呼了,此时正在和展昭讲述她刚刚在江面上踩着竹筏飞速滑行的畅快感受。她语气轻松愉悦,神色欣然舒展,望向展昭的目光里透露着十足的亲近与熟稔, 而展昭亦然。
明眼人皆能看出, 裴湘和展昭之间绝对有着不浅的交情。
丁兆蕙自然也是明眼人之一。甚至, 他还比旁人想得更多一些。
当他得知裴湘身旁的高大男子正是江湖中有名的南侠展昭后,立刻联想到了这几年中的一些隐约江湖传闻。
据说,南侠展昭曾经为了一位红衣女子怒而打断了某个纨绔的“三条腿”(误传);
据说,南侠展昭曾经和一位红衣侠女结伴而行、铲奸除恶;
据说,南侠展昭在开封府包相爷面前力保一位红衣女子……
除了这三条传播甚广的“据说”外, 江湖中还有不少真真假假的传言。甚至还有人打包票说,南侠展昭其实已经和那位红衣女子定亲了, 但因为他自幼修炼的金刚童子功没有大成,所以不得不一直推迟婚期。
证据么,就是有个常州府武进县的当地百姓曾亲眼见过一名红衣女子多次出入展家,还和展母相谈甚欢。并且, 自从那女子露面之后, 展母的身体便越来越好,同时还态度坚定地拒绝了所有媒人, 理由便是她儿子的婚事已经有眉目了……
当时,偶然听闻到这些传闻的丁兆蕙只是哂笑摇头,心道那些碎嘴的江湖人士也是当真无聊。也不想想自己的武功修习得如何了?家业是否整顿明白了?有没有时常行侠仗义、扶危救困?就只知道关心这些男女间的暧昧风月、家长里短,怪不得始终是不能在江湖中挣一个侠名。
可是, 此时此刻的丁兆蕙却只觉得某些传言实在是太少太简单了, 根本无法让他从中找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丁二侠十分想弄明白, 传闻中和南侠展昭关系密切的红衣女子是不是就是眼前的裴姑娘?如果是的话, 他们二人是什么关系?定亲了吗?表明心意了吗?或者只是清清白白的好友?
丁兆蕙一边尽力回忆着那些自己之前不曾多加在意的江湖传闻,一边留心观察裴湘和展昭之间的相处状态。
此时的众人已经转移到船的另一侧了。
丁兆兰命随从家仆送来好茶好酒和各色干鲜果盘,热情而诚挚地招待着同行的客人们。他和卢方皆是长居此地之人,对这江面上的景致习以为常,所以话题大多围绕着芦花荡一带的渔船买卖和江湖趣闻。
而展昭和裴湘则对船行之处的水光天色充满了新鲜感,于是两人除了偶尔搭腔几句丁兆兰和卢方的讨论外,大多数时候都在一起欣赏江面风光。兴致来了,两人还会谈诗论词畅谈古今。
不知不觉间,裴湘和展昭就找回了之前那几年书信交流时的默契与熟悉。其中稍稍不同的是,裴湘这次也能亲眼观赏大自然的秀美姿态了,因此她谈兴更佳,笑容也更加灿烂明媚。
而一旁的展昭同样十分了解裴湘那几年被困在破窑里的失明生活。虽说不知是什么原因促使她不得不那样选择,但每当想起裴湘的那段经历,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要对她更好一些。
——可偏偏朋友的身份又让他无法越界。
所以,很多时候,展昭更习惯沉默而温柔地注视着侃侃而谈的好友。他一遍遍地瞧着她笑起来时月牙儿似的秋水剪瞳,她犀利点评时微微扬起的白皙下颚,她感叹欣赏时轻轻舒展的远山黛眉……
船上众人中,唯有丁兆兰敏锐感觉到了自家二弟眼中的沉郁与黯淡。他不动声色地观察了片刻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暗道人家郎才女貌心意相通,且已经相识相知相伴数年,终究是二弟兆蕙出现得迟了。若是早几年遇见裴姑娘,说不得此时就是另一种境况了。
郁闷的丁兆蕙饮了一杯酒。刚刚放下酒杯,他就见正忙着陪卢方说话的长兄又给他倒了一杯,同时还收到了一个宽解安慰的眼神。
丁兆蕙动作一顿,随后一口饮尽杯中之酒,又对兄长微微摇了摇头,表示无需担忧。
“兄长也忒操心多虑了,”丁兆蕙神色淡淡地想着,“我丁兆蕙岂是囿于儿女情长之辈?既然红颜无心,那便罢了,只当缘分未到,难道我还要为此黯然神伤吗?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自当为国为民操劳费心,岂能长吁短叹耽于情爱?”
这丁二侠一边喝酒一边暗暗劝解了自己一番,眼神就渐渐恢复了平常时候的精明锐利。他还特意执壶给展昭斟了一杯酒,看上去当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见状,大爷丁兆兰悄悄舒了一口气。说实话,他刚刚不仅担心丁兆蕙的心情,还担心这个同胞兄弟一时想左了,再当着客人们的面不管不顾地刻薄放肆起来。
但是,大爷丁兆兰还是放心过早了。
等到了一行人离船上岸抵达丁家庄后,这位自认为不在乎小情小爱的丁二官人斜觑着并肩而行的展昭和裴湘,还是忍不住说了几句阴阳怪气的玩笑话。
而展昭一贯脾气宽和,只当这丁二爷回到家中便放松了下来,就没有多想。再者,不过是几句玩笑而已,不值得计较,也不必计较。
——展昭异常珍惜和裴湘重逢相聚的时光,总担心她又像之前那样忽然告别离开。
而玩笑过后又有些暗自后悔的丁兆蕙则心情复杂。他望着展昭那副大度不计较的含笑模样,再瞧着裴湘微微轻蹙的眉头,便感到心中梗塞不已,刚刚压下去的阴阳怪气便又冒了出来。
不过,他到底算是磊落男儿,纵然心里泛酸不甘,可也做不出更加过分的举动或者暗昧之事。
这丁二侠吃醋心酸时表现出来的样子,就好似年轻人之间的意气之争。反正,在不知情的卢方看来,就是这丁二官人和自家陷空岛的白五弟似的,对着南侠展昭的偌大名声有些不服气,总想在各方面比一比、争一争。
——*——*——
裴湘等人入府后,很快就见到了富态安然的丁老太君。他们陪着这位长辈说了会儿话后,丁府的小姐丁月华也出来见客了。
裴湘和丁小姐互相见礼并认识之后,目光就落在了丁月华身边的侍女处,更准确来说,是落在那柄被侍女捧着的宝剑上面。
“是湛卢剑……”裴湘不会弄错那道独属于湛卢剑的剑气,眸光微微一亮。
而斜对面的丁兆蕙见裴湘对湛卢剑感兴趣,便立刻请裴湘取剑细观。与此同时,他状似不经意地对展昭说道:
“久闻南侠展爷的佩剑乃是另一把上古名剑,剑名巨阙。不知在下是否有幸领略宝剑风采?”
展昭点头应允,解下腰间巨阙递到丁二侠手中。
这时,裴湘也将湛卢剑拔出了剑鞘,并仔细打量着这位阔别多年的“朋友”。
她心道这湛卢剑果然还是如此“瘦弱苗条”,且这么多年来也没增加些许的灵性,看来自己是指望不上湛卢剑内诞生出剑灵来了。
就在裴湘暗自遗憾这湛卢剑缺少一个萌生灵智的好机缘时,斜对面正在欣赏巨阙剑的丁二侠抬头望向裴湘,暗含期待地问道:
“裴姑娘觉得湛卢剑如何?”
真心觉得湛卢“轻飘飘营养不良”的裴湘轻轻眨了眨眼,先是礼貌性地称赞了一句“好剑”,随后看在她和湛卢剑之间的“老交情”份上,又不紧不慢地说了几句从古至今通用的夸奖宝剑的一般性套路好话。
而在场众人中,大概只有听多了裴湘夸夸夸的展昭察觉到了裴湘夸奖湛卢剑时略显敷衍的态度,其余人都觉得裴湘的称赞语气挺真诚的,尤其是丁兆蕙。
丁二侠见裴湘喜爱湛卢剑,心中既自豪又喜悦,还有一点淡淡的遗憾。他转而又记起一个细节,便是裴湘先前之所以答应来丁家庄做客,也是在听说这里珍藏了湛卢剑之后才不再犹豫的。于是,丁兆蕙便误以为裴湘十分心慕并向往上古名剑湛卢。
这个误会一产生,就好似给灰心丧气的丁兆蕙灌了一大口烈酒,让他有些醺醺然。
于是,他当即便扬声说道:
“展兄,这巨阙剑当真是把好剑,寒光凛凛,削铁如泥,且有隐隐钟磬之音。但据小弟看,这剑的份量到底有些沉了,舞剑时说不定要押手的,哎,可惜呀可惜。”
展昭原本对巨阙剑略沉这种事没有太多想法的,因为这确实是事实。旁人说与不说,巨阙剑都是那个重量。但自从在梦中得了一部分明潇的记忆后,他便下意识地不愿意听到旁人评价巨阙剑的重量问题了,再加上这丁二侠的态度始终有些阴阳怪气的,便直截了当地反驳道:
“丁二官人此言差矣。在下并不觉得巨阙剑挥动起来不合手,反而觉得巨阙助我良多,且得心应手。倘若丁二官人觉得此剑押手,也许是使惯了轻剑的缘故,非巨阙之缺憾。”
丁兆蕙见之前一直好脾气的展昭忽然面露不悦反驳自己,不禁一怔。紧接着,他又发现裴湘正侧过头来望向自己,目光专注,大约是被他和展昭之间的对话吸引了。
见状,丁兆蕙胸中不禁燃起了几分好胜之意,便笑嘻嘻地说道:
“展兄,在下也用不惯轻剑的。说起来,虽然湛卢剑乃是我小妹的,可是之前一直由我使用。哎,在下用这不轻不重的湛卢剑用惯了,冷不丁一拿起展兄的巨阙剑,便觉得有些沉重,又一时心直口快就说了出来。倘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展兄见谅。
“不过,说起用剑之道,在下还是坚持原先的看法,就是巨阙剑的重量有些过沉了,确实不如湛卢剑合用。展兄如果不赞同在下之言的话,不如和小弟去前院月台上比一比剑法?你用巨阙剑,我用湛卢剑,咱们点到为止不伤和气。”
展昭从丁兆蕙的眼神中捕捉到了淡淡的挑衅之意,觉得有些莫名。随后,他又见丁兆蕙总是有意无意地朝着裴湘方向看,脑中忽而灵光一闪,不知怎么就再次回忆起之前在江上看到的画面。
他那时候沉浸在和裴湘重逢的喜悦中,不曾特别留意周遭旁人。如今再次仔细回想,这丁兆蕙先前竟一直陪着裴湘在茫茫江面上恣意玩耍,倒是过于亲近了……
后知后觉的展昭终于彻底明白了,为何这丁二侠会对自己阴阳怪气的了——大约是误会了自己和裴姑娘的关系。
想明白的同时,展昭便再没有推辞避战的想法了,其它时候可以谦让淡然,唯有此时不行。并且,他还要干脆利落地取胜。他要让这位丁二侠彻底明白,湛卢虽好,但在他展昭这里,还是巨阙更胜一筹。
就在展昭沉默思索的短暂时间里,另一边的裴湘差点儿按捺不住了。她恨不得立刻替展昭答应了丁兆蕙的比剑提议,然后用一场胜利告诉所有嫌弃巨阙剑的家伙,没有不好用的剑,只有剑法不精的人!
——我们巨阙剑既没有吃你家大米,也没有喝你家井水,沉点儿怎么了?宽些不行吗?用不习惯就别用呀,干嘛总是叨叨咕咕指指点点的?
不过,裴湘到底还是忍耐住了心底的急切,没有因为自己的意愿就替展昭做决定。
但是她已经提前想好了,如果展昭拒绝了,或者在比剑的时候故意让招,那她就立刻亲自上场,然后把这两个男人全都揍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