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公子, 有这十两黄金在,足矣,”剑灵抬手做了个请展昭自己倒茶喝的动作后, 笑吟吟地解释道, “湘女侠缺钱,一半是为了帮范宗华筹备婚事和置办产业, 以答谢他无意中的帮助;一半是为了令她和老身的日常生活更加舒适安逸。因而十两黄金便已经足够,无需再多银钱。”
展昭并没有因为剑灵的解释而放松下来, 因为他心底的最大疑惑始终没有解开,就是湘女侠到底遇到了哪方面的困扰。
“李仙姑可知晓湘女侠的近况?是否方便告知在下?”
剑灵从展昭的声音里听出了真切的担忧之情,想了想, 对展昭道:
“老身无法主动联络湘女侠,但老身今日晨间算了一卦, 十日内, 老身必会和湘女侠见一面。展公子不如留下一封书信交予老身, 待老身和湘女侠会面后, 就将展公子的信函递出。届时,无论湘女侠是打算亲自见展公子还是回复信函, 想来都能解开展公子心中疑惑。”
展昭听罢,只得按下心中不安点头答应。好在他近来无甚要事, 可以在这草州桥一带逗留十余日。
寻人之事暂时告一段落, 展昭便要起身道别, 言说次日再来此地处理那十两黄金之事。剑灵听见展昭要离开,便扶着桌沿缓缓起身,看上去是打算送客人出门。
展昭望着这李仙姑的无神双目, 再观她行动间的谨慎迟缓, 急忙上前两步请李仙姑重新落座, 并连说不用相送。
剑灵也知晓自己动作缓慢,有可能耽搁展昭的时间,便含笑着点了点头,不再坚持亲自送客人出门。
展昭施礼告辞,转身离开。只是,在走到窑洞门口时,展昭忽而停了下来。他望着外面昏暗的天色,微微皱了皱眉头。
“李仙姑。”
“展公子还有事要问?”
“天色已晚,不知范兄弟一般何时返回?”
“你寻他有事吗?哎,你方才也听见了,范小子去处理邓家的兄弟分家之事了。这种事最麻烦,有时候一只碗一副筷子都要争执好一会儿的,我估摸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展公子,你若有急事寻范小子,不如直接去黄土岗那边找人,还快一些。”
展昭并不是要去找范宗华说事。
他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注意到不远处的村落方向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继而猛然想起,这位李仙姑还未曾吃晚饭。偏偏她又双目失明,这做饭的活计大约是由范宗华承担的。倘若范宗华回来晚了,李仙姑岂不是要一直拿糕饼充饥?
剑灵听完展昭的担忧,叹了一口气,心说可不是如此么。范宗华是此处的地方,且为人热心,有时候确实顾不上这做饭吃饭这件事。
其实,剑灵曾经试着做过一次饭,但却差点儿引发了火灾。自那之后,她就非常有自知之明地不再靠近灶台了。
好在,像邓家这种兄弟吵闹要分家的麻烦事并不会时常发生,再有就是范宗华忙不过来时,经常会提前托人送饭回来,因而大多数时候,剑灵还是可以吃上热乎饭的。
“无妨,一顿晚饭而已,”剑灵摇了摇头,又随口笑道,“就是有些可惜今晚的那条活鱼了,明天肯定不新鲜了。”
展昭听到有鱼,展颜一笑,道:
“天色已晚,展某腹内饥饿,不知可有口福来尝一尝仙姑这里的新鲜活鱼?”
闻言,剑灵黛眉轻挑,好奇“望”向展昭:
“展公子要亲自下厨做鱼?还是找人来帮忙?这个时候——家家都在吃饭,镇子又离得有些远,并不方便请人来帮忙。”
“若是仙姑不嫌弃展某手艺微末,展某愿意一试。”
对于展昭会做饭这件事,剑灵觉得真挺不错的。
至于饭菜口味好与不好这个问题——哎,反正如果展昭不做饭的话,她就只能喝茶水吃甜点了,并且鱼也会变得不新鲜,那还不如让展昭下厨呢。于是,她欣然颔首,并表示非常期待。
这天晚上,剑灵吃到了非常好吃的烧鲤鱼。
一整条鱼,展昭吃了三分之一,剑灵自己干掉了三分之二。她还用剩下的鱼汁拌了饭吃,并且吃得心满意足眉开眼笑。
与此同时,剑灵暗下决心,哪怕展昭以后抱怨巨阙剑沉重压手,他在她心里的好朋友位置也不会动摇。
而展昭也觉得这李仙姑挺神奇的,至少他还没有见过哪位失明人士能这么灵巧地吃鱼吐刺的。
次日上午,展昭再次来到破窑,就见到了先一步抵达的白玉堂和范宗华。
之后,十两黄金的交接过程非常顺利。
白玉堂将金子赠给展昭之后,展昭二话不说便把金子给了范宗华,而范宗华在惊喜过后,也没有多加迟疑,当即就把这笔意外横财转交给了剑灵,并请她随意分配使用。
白玉堂见范宗华眼中毫无贪婪之色,又是真心孝敬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失明老太太,便也不嫌弃这范宗华的唠叨啰嗦了。他上前揽住范宗华的肩膀,又扬手招呼展昭,提议一起去东水镇上最好的酒家畅饮一番。
展昭看了看天色,本来还有些担忧李仙姑的午饭问题,未料到李仙姑一听白玉堂要去镇子里最好的酒家请客喝酒,当即就给他推荐了一家。并且连声叮嘱范宗华,回来时别忘了给她带一小罐那里的招牌酒金竹酿,还有酒庄斜对街李家铺子的姜虾、辣菜和麦面。
见状,南侠莞尔一笑,暗道自己倒是有些多虑了。这位李仙姑因为双目失明,在生活中确实比常人多了许多不便之处,可她性情开朗豁达,对生活充满热忱,哪怕得不到细致周全的照料,她自己也能把日子安排得热闹舒适。
与此同时,看着这样的李仙姑,展昭莫名觉得目前不知身在何处的湘女侠也不会让自己整日烦闷哀愁的。她或许遭遇了一些麻烦,可她那般的女子,绝不会让自己头顶的天空布满乌云的。
这日之后,白玉堂就告辞离开了。
而展昭为了等湘女侠出现或者传来消息,则在东水镇内找了间客店住了下来。白日闲来无事,他便去破窑那边探望李仙姑,看看自己能帮她做些什么。
他把李仙姑看做是湘女侠的朋友,又觉得这位失明的老太太可敬可爱,所以很是上心。
一来二去,草头桥东一带的居民就都知晓了,那位铁嘴神断李仙姑有了一个姓展的远方大侄子。并且这个大侄子相貌好,脾气好,文武双全,家有资产,最重要的是,大侄子他未婚!
渐渐地,来破窑的女客中,竟然有一半不问吉凶不求符箓,而是拐弯抹角地打听展昭的婚事……
再次送走了一位前来说亲的大娘,剑灵觉得自己得抓紧处理“湘女侠”的事情了,好让展昭尽快离开草州桥去别的地方行侠仗义。
“要是让展昭继续留在草州桥一带的话,可就太耽误我这养家糊口的算卦生意了。”
于是,在第七天的时候,剑灵交给了展昭一封信。
她同时解释说,自己昨晚便已经见过湘女侠了,对方也得知了展昭到来的消息,但因为练功出了岔子,并不方便和展昭见面,便留下了这封书信解释缘由。
“留信?”
展昭垂眸打量着手中极厚实的信函,目露好奇。
片刻后,南侠当着剑灵的面拆开了信封,但是,当他看清楚信纸上的字迹后,不禁微微一怔。
“这字迹……”
对于展昭来说,这字迹说熟悉确实熟悉,说不熟悉也是真不熟悉。
他目光复杂地扫过十几张信纸,终于知道为何这封信如此沉甸甸的了。概因写信之人把每个字都写得极大,并且,这些字的笔画结构也比较松散,且墨迹浓淡不均,导致比较费纸张。
展昭认真端详着信纸上的每一个字,这些看起来如同是初学者写出的毛笔字,和剑灵之前留给展昭的那些飘逸峻拔字迹相比,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
可是,饶是这些字只比那种糊成一团的笔迹强上一些,但展昭却可以肯定,手中的信函确是湘女侠亲笔所书。
纵然字形字体可以改变,但其中蕴含的剑意道韵却是无法冒充的。尤其是对于展昭这样的习剑之人,剑灵的笔墨痕迹实在是太有辨识度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展昭拧眉暗忖,同时迫不及待地从第一行字开始阅读起来……
在南侠凝神读信的时候,剑灵的心情则比较放松自在。
她知道自己失明后写出的字肯定不太好看,但好在剑意还在。旁人也许察觉不到,可展昭肯定不会发现不了的。果然,打开信纸的展昭并没有提出质疑,而是认真浏览起来。
半晌,南侠重新折好信函,再开口时,声音中便多了一丝沉郁。
“湘女侠在信中说,她练功出了岔子,导致双目暂时失明,需要几年的时间才能恢复如初。仙姑,昨晚湘女侠来找你时,可还行动自如?她有没有因为不能视物而情绪低落?”
剑灵侧头想了想,温声安慰道:
“展公子无需过于烦扰。诚然,对于突然失去眼前光明的人来说,生活中确实会多出许多麻烦和烦恼。但是据湘女侠所说,她和普通的失明者还不一样,她还有一身深厚的武学修为做后盾。
“到了她那个境界,会有很多方法代替眼睛‘看到’,并且保障她的行动基本自如。不论如何,肯定比我现在的状况要强上许多,否则的话她也不会时不时地离开隐居疗伤的地方,来找我这个老婆子聊天散心。”
闻言,展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湘女侠确实在信中提及了她和“李仙姑”结识的缘由与经过:
在她刚刚失明并且情绪有些焦躁的时候,正好遇到了同样失明的“李仙姑”。两人同病相怜,便有了一些共同语言,而深入交往之后,又发现两人的性格脾气十分投缘。再加上“李仙姑”耐心地告诉了湘女侠不少在黑暗中保持平和心境的小窍门,所以湘女侠就选择了在李仙姑住处附近隐居起来。
湘女侠打算一边疗伤修养一边不时地来朋友这边散散心,还能多接触一些柴米油盐的市井生活,让自身武学境界更加圆融通透乃至返璞归真。
剑灵在信中真真假假地解释了一通。除了已经答应的不能对外透露的隐秘部分,她其实并没怎么欺骗展昭。
在成为一个失明的人族老太太后,她确实感到各种不适应,也体会到了生活中的许多小小不如意。但是不知不觉间,剑灵觉得自己的心境已然有了小小的突破,待他日返回巨阙剑内后,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惊喜等着她。
另一边,展昭通过信函和李仙姑的话了解过湘女侠的情况后,又留下了六包纹银共计三百两给剑灵,并请她转交给湘女侠。
剑灵想说钱够了不用给了,可她此时不是“湘女侠”,便无法替对方做主拒绝展昭的好意。
转天,一宿未眠的展昭再次来到破窑探望李仙姑,同时交给她一枚扁长的盒子。
“盒内是展某的回信,”展昭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温润清朗,笑容亦是,只可惜剑灵暂时看不见,“字迹皆刻在竹简之上,以便湘女侠阅读。劳烦仙姑转交,昭感激不尽。”
剑灵拿着盒子的动作微顿。她微微仰头“望”向展昭,此刻格外希望能再看一次展昭脸上时常带有的那种舒朗笑意,可惜,她被限制在一具失明人族的躯体里。
“好,我想湘女侠很快就能‘读’到展公子的回信了。”
含笑应允之后,心存感动的剑灵总觉得自己还应该多做些什么,来回报好朋友的细心关怀。
认真思索片刻后,剑灵诚恳提议道:
“展公子,还请你留下一个今后方便通信的地址,湘女侠应该还会寄信给你的。”
“此话当真?”展昭的眉目间划过一丝喜悦。
他也不等剑灵再次确认,就报了自己家中的住址,并言明之后会返回家中小住一段时日,肯定不会错过湘女侠的信函。
闻言,剑灵高兴地点了点头,并认真记下了通信方式。
她想着,自己之前给展昭开过一份药方,也不知效果如何。等下次再写信时,一定要详细而彻底地询问一番,绝对不让好朋友的身体留下任何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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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南侠展昭在常州府武进县的家中打开了剑灵寄来的加厚信函。正巧老管家展忠过来汇报家中进项与花销,便无意间瞥见了那纸张上的字迹。
展忠原本没有窥探主人家信函内容的想法,无奈那些字委实太大了,一下子就让展忠瞧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虽然只是短短几行,可含义……
老管家神情骤变!他先是有些不可置信地打量了一会儿展家独苗,而后仿若遭遇了晴天霹雳一般,顿时呆立当场。
半晌,老人家眼中渐渐含泪。
展昭其实早该注意到老管家的异常并及时解释清楚的,奈何他也被信中内容弄得心绪不稳,便生生错过了最佳解释时机。
等他终于说服自己这只是一封单纯的讨论医理药方的交流信函后,老管家展忠已经匆匆奔向展府内院,去找老夫人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常州府的展家鸡飞狗跳。
而远在草州桥东破窑里的剑灵倒是把日子过得颇为宁和,时常一壶枸杞菊花茶,早起早睡,添衣吃饭,然后给街坊邻居们测测吉凶算算卦,再偶尔和“笔友”展昭通通信聊聊天,俨然是一派岁月静好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