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在霍克利的沉默和裴湘的心满意足中愉快地结束了。
女士们纷纷起身离开座位, 在男爵夫人的带领下去了客厅,而男士们则继续留在餐厅里放松休息。
霍克利喝了半杯酒之后,觉得室内有些热,再加上晚宴中过于关注裴湘用餐时的遗憾神情, 不知不觉间就比平时多吃了一些, 所以干脆端着酒杯去了与餐厅相连的露台。
吹拂着徐徐夜风, 啜饮着琥铂色佳酿, 独自一人的霍克利出神片刻后, 忽而轻笑出声。
对他来说, 这种在社交晚宴上不知不觉吃多了的经历, 实在有些新鲜。而且, 若是让那位小心眼的姑娘察觉到, 他竟然因为她对每道菜的依依不舍之情而有了好胃口,大约, 不, 是肯定会被偷偷记仇的。
所以,在返回客厅加入女士们的聚会之前, 他得在这露台上多站一会儿。
对了,最好不要沾染烟草的气息,虽然那位大小姐从来没有表示过反感,可也确实不太喜欢。
想到这个, 霍克利回头望了一眼餐厅内吞云吐雾的男士们, 下意识转身往露台一侧茂盛葱茏的花草绿植间走了几步,却意外发现这里还有个很巧妙的设计——一个便于赏景的罗马风格小平台静静地隐藏在枝叶花影之后。
银色月光下,霍克利靠在小平台的栏杆处把玩着手中的水晶杯, 思绪漫无边际地飘散着, 一会儿琢磨着生意上的往来盈亏, 一会儿回忆起少年时那些光怪陆离的斑斓幻想,一会儿又沉溺于和爱情相关的所有朦胧憧憬中。
就在年轻商人享受着这难得的悠闲与放松之际,餐厅和露台相连处的天鹅绒垂帘再次被掀开。
伴着室内璀璨的灯火和隐约的笑语声,丹宁男爵和托马斯·布坎南一边低声交谈着一边走了过来。
“托马斯,之前提过的去美国那件事,目前出现了些变动。我们非常喜欢你提出的旅行安排,也对搭乘泰坦尼克号充满了期待,但……”
正要出声示意自己在附近的霍克利有瞬间怔忪,随即才反应过来丹宁男爵的这些话代表着什么意思。原来,戴维斯家近期有去美国旅行的打算,并且是因为布坎南的邀请……
“发生过布朗兄妹的案件后,两家依旧要继续维持亲密的友谊吗?或者说,他们其实并没有放弃联姻的打算?”
想到自己刚刚退了的那张特等舱船票,黑发男人目光微沉。
“抱歉二位,我在这里,”回过神的霍克利扬声打断了丹宁男爵和布坎南的交谈,脸上又重新露出了那种看不出真实情绪的矜持微笑,“这里景色很美,我出来吹吹风透透气。”
丹宁男爵看到从花木后面绕出来的霍克利,很快收起了惊讶的表情,恍然笑道:
“卡尔,我刚刚还找你呢,原来你在露台这边。哈,你可发现了个好地方,每年五月的时候,我都喜欢在那个小平台上欣赏花园里的蔷薇。”
“那里的设计确实称得上匠心独运,”勉强压下心底的晦涩复杂,霍克利若无其事地接着丹宁男爵的话闲谈,“安静、独立,不被打扰的同时又能注意到餐厅里的情况。洒在白色栏杆上的月光也很美,唯一可惜的,是现在还不是蔷薇绚烂盛放的五月。”
说着话,他的目光在布坎南那张总是显得有些高高在上的面孔上轻轻扫过,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轻蔑和冷漠,而转到丹宁男爵身上的时候,他的神态又变得十分谦和诚恳了。
布坎南:……多少年了,这家伙依旧虚伪傲慢得令人烦躁!
对于布坎南来说,卡尔·霍克利大约就是他们那个圈子里的“别人家的孩子”。
而对于丹宁男爵来说,卡尔·霍克利是年青一代中难得稳重可靠并且十分有潜力的后辈。
因此,当霍克利简单提了一两句自己无意中听到的内容并表示要离开时,丹宁男爵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和布坎南的谈话内容没必要特意瞒着霍克利的,反正大家很快就会知道戴维斯家的旅行计划的。
于是,霍克利不仅知道了双方原本的泰坦尼克号首航邀约,还知道了丹宁男爵决定推迟旅行计划的打算。与此同时,他对于丹宁男爵所说的“要处理郡上的紧急公共事务”这个理由持有怀疑态度。
霍克利想,一听就是个借口,连四肢发达的布坎南都不会完全相信。
不过,看似豪横粗鲁实则不缺少精明的布坎南并没有深究真实理由的想法。因为在他看来,谁家没有些不好对外人解释的小麻烦呢?他完全能够理丹宁男爵找借口的行为。
其实,早几天晚几天都不重要,搭乘首次出航的泰坦尼克号也只是锦上添花而已,错过了就错过了吧,只要丹宁男爵一家人仍然愿意接受布坎南家族的邀请就行了。
可处于第三方的霍克利却从丹宁男爵的表现中,感觉到了某种更加微妙的并且是他不乐意承认的危机。
大约是因为陷入爱情中的男人在某方面的直觉要更加敏锐吧,霍克利下意识地把推迟行程之事和戴维斯家长女的婚事联系在了一起。
另一边,布坎南还是觉得错过了泰坦尼克号首航有些可惜,便对丹宁男爵建议,可以先不退票。
若是丹宁男爵能在4月10日前处理好郡上的紧急公共事务,那就依旧按照原计划准时出发。如果确实赶不及,那就只好遗憾推迟了。
丹宁男爵自然不会反对。
在没有亲眼见到邀请函之前,他打算谨慎行事。万一最后证明是空欢喜一场,那他就完全没必要错过一次非常有纪念意义的航行,同时又可以完美地遵守之前和布坎南的约定。
“托马斯,多谢你的体谅……”
——*——
就在丹宁男爵等人喝酒聊天的时候,裴湘在洛塔罗斯夫人身边坐下,并轻声询问道:
“姨妈,明天晚上你还去剧院吗?”
“科泰尔顿剧院明晚会推出新剧《芳踪难寻》,我当然要先睹为快。安妮,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裴湘想到昨晚从劳伦斯·费拉斯贴身男仆那里打听到的消息,阿德莱德伯爵夫人也是科泰尔顿等几家大剧院的常客,每次有新剧要演出的时候,只要伯爵夫人在伦敦,几乎就不会错过。
于是她连忙点头答应。
“我也想去科泰尔顿剧院。姨妈,我明晚和你一起去吧。”
——我得去弄一张四月舞会的邀请函,免得家里人以为误会了“劳伦斯·费拉斯”的暗示,再临时改主意决定搭乘泰坦尼克号去美国。
“行,明天下午我安排司机来接你。安妮,我们去外面吃晚餐,然后再去剧院。”
“嗯,谢谢姨妈。”
定好了明晚的行程后,裴湘又和洛塔罗斯姨妈聊了几句,然后就十分有眼色地给一位年长的绅士让出了位置,并独自一人去客厅的另一侧取饮料。
——*——
“安妮小姐,我突然得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男士们返回客厅后,霍克利第一时间走到裴湘身边,可表情却有些严肃。
也因为他的这份严肃,再一次成功打消了男爵夫人的暧昧猜测,令她仍然坚定地认为卡尔·霍克利和自家长女之间是没有可能的。
裴湘一抬头就对上了年轻商人那双黝黑深邃的眼眸,突然就读懂了里面藏着的急切和忐忑。
她有一瞬间的莫名茫然,旋即下意识放轻放缓了声音,温声问道:
“霍克利先生,你听到了什么意外消息,可以和我说说吗?”
“我听说——你即将乘船去美国游玩,原本的计划是乘坐泰坦尼克号的,不过现在因为一些原因推迟了旅程安排。听到这个消息后——说实话,我感到有些惊讶,也有些失落。”
“失落?”
“安妮小姐,我从未听你提起过这件事。”
霍克利的表情由严肃渐渐转为怅然,但英俊的眉目并未因为少了锋锐气势而黯然失色,反而给他增添了几分令人沉迷的忧郁感。
他的嗓音也因为一丝恰到好处的喑哑而格外能够打动人心——至少裴湘是这样认为的,这一刻,她突然异常清晰地感受到了卡尔·霍克利身上的魅力。
好听嗓音的主人继续倾诉道:
“安妮,我们之前还谈论过有关旅行的话题,而我也愿意在你去美国游玩的时候当一名体贴周到的东道主。这是——霍克利家的友谊。”
裴湘诧异地眨了眨眼睛,她没想到霍克利先生已经听说了关于戴维斯家去美国旅行的事,更没有料到,这位先生会因为误会她故意隐瞒而真切地失落惆怅。
这让她也不由自主地跟着郑重严肃起来,因为她非常不愿意辜负一个对她真挚又诚恳的好朋友。
“霍克利先生,首先我得说,你误会了,”裴湘微微仰头,目不转睛地瞧着她的英俊朋友,不闪不避地认真解释道,“坦白来讲,我原本连要搭乘泰坦尼克号去美国这件事都是不太确定的,因为我的父母并没有正式提起过。至于推迟行程之事,我就更没有接到通知了。”
闻言,霍克利微微松了半口气。
其实,让他真正感到不安的,并不是美国旅行和布坎南。他知道面前的姑娘瞧不上布坎南,所以也从来不把布坎南放在心上——哪怕意识到丹宁男爵夫妇的一些打算。
他担心的,是在他没注意的时候,裴湘有了心上人,进而主动推迟了行程。而裴湘此刻的态度和解释让他明白,事情并没有发展到他不乐意见到的那一步。
“抱歉,是我误会了。”霍克利舒展眉目,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这声道歉也说得真心实意。
只是……
刚刚有所放松,霍克利心底又冒出一丝迟疑来。
以他对裴湘的了解,如果丹宁男爵夫妇对她的婚事有了别的新想法,她应该会察觉到一些端倪的。
那么,她为什么要一直表现得毫不知情?是打算顺水推舟甚至乐见其成?还是正憋着什么狡猾的念头呢。
想到裴湘有可能对某个联姻对象怀有期待,霍克利眸光轻闪,人也忽然变得异常冷静。
他打算迂回着试探一下,还得尽量不让裴湘察觉到他的真实情感,免得她立刻拉远两人的关系,甚至刻意疏远他。
“安妮,我听丹宁大人说,之所以会推迟行程,是因为他要处理一件发生在郡上的紧急公共事务,才不能及时陪同家人们搭乘泰坦尼克号去美国,这其实挺可惜的。
“不如这样,我陪你们一起去美国吧。到了纽约后,我也可以为你安排好住宿行程。这样一来,布坎南也可以选择留下来陪丹宁大人,之后再乘坐稍晚几天的邮轮去美国,怎么样?”
裴湘:……
“你也特别想乘坐泰坦尼克号吗?”
“毕竟名气很大,”霍克利矜持地微笑着,“我和白星航运公司有生意往来,知道他们确实在那艘巨轮身上花费了大量心思,因而还是比较希望能够参与首航的,那挺有纪念意义的,不是吗?”
“确实,”裴湘艰难地点了点头,眼波微转,“这么说,你已经买了头等舱的船票?”
“之前预定过,不过后来因为生意上的事把票退了。但请不用担心,安妮,以我和伊斯梅先生的关系,完全可以随时再补一张新船票的。”
裴湘沉默了片刻,为了打消霍克利先生重新购买船票的想法,她决定吐露一些实情。
“霍克利先生,非常感谢你的热忱与友谊,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也希望可以尽快去你家做客。但是我想,嗯,父亲推迟行程的原因,应该不仅是因为郡上的公共事务。
“这里面还有一个重要因素,但因为不太确定的缘故,就暂时没有说出来。当然,这是我的推测,因为确实如同刚才告诉你的那样,我从始至终都没有从父母那里得到正式的通知。”
霍克利眼中划过一抹了然,心道果然还有另一个原因。
“安妮小姐,我能知道那个不太确定的因素吗?”
“当然,那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秘密。是这样的,我近期有可能会参加阿德莱德伯爵府上的舞会,嗯,就是他们每年举办的四月舞会。你知道的,霍克利先生,那一天正好在泰坦尼克号启航之后。所以我认为,我父母之所以要推迟行程,也是为了不辜负伯爵府的邀请。”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要说那是个不确定的因素?”
听到裴湘要参加伯爵家的四月舞会,霍克利立刻想到了年轻未婚的劳伦斯·费拉斯,心底便浮现出了一抹凝重。
他太知道贵族头衔和爵位等级这些名誉对于英国人的重要性了。对于许多未婚姑娘——尤其是上流社会的淑女们,以及她们的父母亲人来说,伯爵夫人的头衔具有莫大的吸引力,甚至比实实在在的金钱都要重要。
裴湘没有看穿霍克利及时隐藏起来的警惕与凝重。她此时的大部分注意力都被放在如何彻底杜绝霍克利登船这件事上了。
“因为我们家还没有收到阿德莱德伯爵府的正式邀请函,霍克利先生。我猜测——等到邀请函送到了,我父母就会对外宣称我要参加四月舞会这件事了。”
“你很希望参加这场舞会吗,安妮?”霍克利试探问道。
裴湘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因为这是她主动制造的用来避开上船的理由。
霍克利扬眉道:“四月舞会年年都有,可泰坦尼克号的首航只有一次。”
裴湘听到霍克利竟然还在琢磨泰坦尼克号首航的事情,都恨不得拍桌子瞪眼睛和吹胡子了——如果她有胡子的话,因而再开口时,语气里就有了几分急躁。
“戴维斯家之前还没有收到过四月舞会的邀请函呢。我不想错过,也许错过了这一次,明年就没机会了。而且我听说,在四月舞会上,还可以见到不少王室出身的世袭贵族,那是非常难得的机会。”
霍克利皱了皱眉头,沉声道:
“安妮,阿德莱德伯爵家的四月舞会盛大出名,但你知道他们最初举办舞会的目的吗?其实是希望他们的长子劳伦斯·费拉斯能在舞会上遇到喜欢的未婚淑女,但可惜一直未能如愿。于是,四月舞会就一直开到了今年。
“也因为未来伯爵夫人的位置悬而未决,四月舞会的名气才越来越大。每年去参舞会的未婚淑女中,有不少是奔着阿德莱德伯爵长子的婚事去的。安妮,你也有类似的想法吗?”
裴湘可是亲眼目睹过劳伦斯·费拉斯是怎么风流快活的,她还得到过费拉斯情妇的小费和飞吻呢,怎么会对那个男人产生缔结婚姻的想法?
之前糊弄男爵夫妇时,她采用了模棱两可的暧昧态度,但此时面对真诚关心她的朋友霍克利,她就没必要撒谎了,于是压低了声音快速解释道:
“霍克利先生,我对费拉斯先生本人以及他的家产爵位并没有额外的想法,就是想去见识见识鼎鼎有名的四月舞会。
“我想,只要泰坦尼克号不沉没,它的船票就会一直出售,但错过了今年的四月舞会,以后就不一定有受邀请的机会了,所以我才希望推迟美国之行。
“霍克利先生,请你对我的这个想法暂时保密,好吗?尤其是不要对我父母提及。”
霍克利亲耳听到了裴湘的否认,虽然还不太清楚为什么要保密,但心底的凝重之意一下子就散开了,同时也暂时取消了去欧洲哪个小国买个爵位的计划。
“我绝对不会背弃朋友的嘱托,也完全赞同你对四月舞会的态度,安妮小姐。”霍克利微微颔首,毫不犹豫地给出了保证。
紧接着,他又正直而诚恳地补充道:
“因为据我了解,费拉斯先生的审美一直比较偏向妩媚丰盈的年长女性,从未青睐过年轻纤细的少女。另外,他为人也比较风流,和布坎南先生很有共同话题,在沃克曼宁俱乐部里,他们两人一向十分投缘。”
说到这里,霍克利忽然记起眼前的小姐在失忆前喜欢过布坎南。
可奇怪的是,他对这件事从未生出过多少嫉妒之情,或者说,他对布坎南的忌惮,还不如那个刚刚冒出来的费拉斯·劳伦斯。
虽说如此,但霍克利还是决定对情敌们“一视同仁”,该贬低该上眼药时就要毫不留情。
“安妮小姐,坦白来说,我刚刚真的有些担心你会再次受到蒙蔽,就像之前那样,又一次被虚情假意所欺骗,看不清那些殷勤背后的虚伪与空洞。作为经常和他们打交道的男士,我相信我的判断是有充足依据的。”
裴湘轻轻眨了眨眼,她不知道霍克利喜欢她,也不知道这些话里蕴含着一个爱慕者的醋意,其实就是在贬低竞争对手。
于是,这些话听在裴湘的耳中,似乎就是在说:
“我是男人,我了解布坎南和费拉斯,他们肯定不喜欢你这样的青涩瘦弱小姑娘。他们靠近你就是另有所图,和爱慕吸引无关,所以,你就别傻乎乎地被骗了。”
裴湘:……
让她觉得为难纠结的是,她竟然从这样的扭曲表述中听出了“我为你好”的真诚之意,这——就很难干脆利落地反驳回去了。
“其实,那个,我才十七岁,还是能再长高、再长胖一些的。”裴湘伸手比划了一下,而后眼巴巴地瞧着霍克利,努力暗示。
她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好胜心实在压不下去了,特别想挣回一些作为美貌少女的面子。
“等再过几年,我的见识广了,经历多了,也会变得成熟妩媚的,真的!”
霍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