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短暂的相处与交流,杰克·道森对安妮·戴维斯印象大好。
他为人一向机灵敏锐,其实早已经察觉到这位娇娇弱弱的小姐一大早就独自过来寻他,肯定不止是为了和他讨论绘画方面的事情,再加上对方刚刚感叹时间不充足的话语,心里就有了一些推测。
于是,这位真诚的年轻人立刻提出了他的疑问:
“戴维斯小姐,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吗?如果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请尽管开口。”
她微微挑了挑眉,有些惊讶于杰克的直率,于是也不再拐弯抹角,而是用同样坦诚率直的态度回应身边笑容灿烂的青年。
“道森先生……”
“等等,戴维斯小姐,你可以叫我杰克。我想,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不是吗?”
“好吧,杰克,”她弯了弯漂亮精致的眉眼,温声道,“也许你也更加愿意喊我安妮,朋友们都这样称呼我。杰克,我来找你,是想向你打听一下我落水前后的情形,你能尽量细致地描述一下你当时看到的场景吗?”
这个问题让杰克露出了一个略显疑惑的表情,因为他之前已经对丹宁男爵他们叙述过救人的过程了,而且还不止一次。不过,既然戴维斯小姐特意来找他打听这件事,他们又成为了朋友,那他完全不介意再重复一遍当天的经历。
“那天早上有些薄雾,一切都朦朦胧胧的,我本来打算好好观察一下雾气笼罩下的水面,特别是那些模糊的轮廓和色彩的变换……后来,观景桥方向忽然传来几声惊叫,我下意识就跳了起来。
“那时候的雾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几乎不影响视线,所以我恰巧捕捉到了一道人影从桥上坠入河中,我就连忙往你落水的地方奔去……我的游泳技术很好的,安妮,我很快就找到了你,但你那时候已经陷入昏迷状态了。
“我托着你往岸上游,游到一半的时候,那位霍克利先生和他的保镖,嗯,也许是贴身男仆,一起从远处赶了过来。霍克利先生没有下水,一直站在岸边,是他的保镖下水帮我把你送到了岸上。
“安妮,你那时候已经没有呼吸和心跳了,我,嗯,有些慌乱,说实话,我以为你已经……还是霍克利先生比较镇定。他一边指挥那个叫勒杰的保镖去找人过来帮忙,一边对你实施了急救手段,据说是他在什么俱乐部里学到的办法。再后来,人们都跑了过来,乱糟糟的,直到你就被送回了家中……”
她静静地听完杰克的讲述,内容基本上和霍克利所说的一致。当然,两人的版本还是有所不同的,杰克的叙述中增添了她落水瞬间的细节,而霍克利的版本则夹杂着他的某些阴谋推测。
她再次默念了一遍当时救她性命的三个人的名字:杰克·道森,卡尔·霍克利和保镖勒杰。她想,将来一旦有机会,她一定会尽力报答这三人的救命之恩的。
“杰克,我落水的时候,桥上还有其他人吗?”
“我没注意桥面,安妮。”杰克无奈地摇了摇头。
“唉,这样啊。”年轻姑娘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表情有些迷茫。
杰克察觉到朋友的失望情绪,有些迟疑地说道:
“有一个小细节,我不知道值不值得对你提及。那时候雾气还没有彻底散尽,而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你那里,再加上我当时画画的位置……确实没怎么注意桥上是否有人。
“唔,不过……我记得我冲过去跳进河里之前,瞥见靠近桥头的方向有两道人影。但我不能确定他们是刚刚从桥上跑下去的,还是恰巧走到桥头附近然后发现有人落水了,嗯,因为怕麻烦就立刻转身躲远了。”
“两道人影?”
“是的,是两个人,一高一矮,嗯,稍高一些的好像有一头金发……”
“金发呀,这可是个太常见的特征了,并且还不一定是对方的真实发色。”
她自然没有忘记初次见到准未婚夫布坎南时的那些发现。只是,如果单凭“金发”这个特征就想给谁定罪,那可就太武断了,这繁华热闹的伦敦城里,不知道有多少金发之人呢。
“杰克,你对我父亲他们提过这个细节吗?”
“我只对丹宁男爵提过一次,安妮。”杰克叹了一口气,表情有些无奈。
他没提丹宁男爵似乎把他的话当成了一个为了洗脱自身嫌疑而编造的谎言,并且还是很不高明的那种,而是用一种十分平和的语气解释道:
“可惜这个发现并没有引起重视,毕竟我只注意到了桥头附近的人影和金发,这些线索太模糊了,而且还不一定和你落水之事有关。我想,他们也许只是比较冷漠的过路人,或者是两个不会游泳又担心陷入麻烦里的可怜家伙,因而才匆匆离开的。对了,安妮,你真的不记得当时……”
就在这对新结识的朋友认真讨论事情的时候,不远处一位正大步穿过公园草坪小路的男士无意间瞥见了这愉悦交谈的一幕,对方步伐一顿,眼中划过一抹诧异之色。
“戴维斯小姐怎么和那个穷小子道森凑到一起了?”
一大清早就出门办事的勒杰心里嘀咕了一句,便不再过多关注。
今天早餐结束后,他的雇主霍克利先生将会和白星航运公司的常务董事伊斯梅先生谈一笔大订单,所以,他得尽快返回霍克利先生的住处,并向他汇报一些有关这家航运公司董事会的内部消息。
勒杰抄近路穿过河滨公园,而后开着雇主的新车赶回了圣·詹姆斯大街。当他接过男仆手中的电报信函并走进餐厅时,卡尔·霍克利刚刚端起面前的香浓咖啡。
“勒杰,欢迎回来,时间刚刚好,”霍克利认真地打量了一眼勒杰的严肃表情,随即淡笑着扬了扬眉,“看来你的收获不错。”
“没有多少人会和金钱过不去,先生,更何况我们希望了解的消息并不触犯大不列颠的法律。”
霍克利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咖啡,语气轻松地说道:
“既然你‘满载而归’,勒杰,那么,我相信今天上午的谈判会进行得非常愉快的。这很好,因为霍克利家族一向珍视伊斯梅先生的友谊。”
勒杰短促地笑了一下,而后便开始向霍克利有条不紊地汇报有关白星航运公司的一些内部消息。等到他的年轻雇主吃完最后一口早餐,他的汇报工作也正好结束。
卡尔·霍克利继承了他父亲尼顿·霍克利——匹兹堡的钢铁大亨的精明商业头脑。作为独子,从进入大学开始,他就逐步接手家族生意并尝试着进行私人投资,等到他从哈弗毕业的时候,已经可以独立掌控起家族中的一些比较重要的生意往来了。
这次来英格兰,他会代表霍克利家族同白星航运公司商谈并签订未来几年的钢铁订购合同。
当然,除了赚钱做生意以外,他还有另一个非常重要的目的,就是迎娶一位出身名门的英伦淑女,好让霍克利这个姓氏得到欧洲上流社会的进一步认可与青睐。
——*——*——
“早上好,父亲。”
在餐厅门前遇到一家之主丹宁男爵查尔斯·戴维斯后,她立刻露出恰到好处的清浅微笑,并优雅问好。
裙摆下的小羊皮靴子已经换成了适合室内走动的软底缎面便鞋,她款款而来,沉静大方又纤弱窈窕,完全看不出不久前的她一气呵成地完成了助跑、蹬墙,观察、跳落等一系列豪放动作。
丹宁男爵矜持点头,他望着亭亭玉立的长女,眼底浮现一丝浅浅的温和:
“安妮,我很高兴你能够拥有不错的气色。”
父女二人走进餐厅时,男爵夫人已经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了,正在阅览当天的晨报。戴维斯家的其他几个孩子也都坐在了餐桌前,此时见到父亲和长姐出现,纷纷问好。
而她在向男爵夫人问好的时候,想到两人之间的真实关系,心情微微复杂。
苏醒之后,她很快就察觉到,男爵夫人对自己这个长女的关爱与温柔都是有所保留的。
当失忆的她明确表现出对准未婚夫布坎南的疏远冷淡时,男爵夫人首先关心的并不是女儿的心情与心意,而是计划安排被打乱了的烦闷。
因为这份半真半假的长辈慈爱,她曾经暗自怀疑过落水之事是否和男爵夫人有关。但经过一个月的观察,她几乎可以确定,即使男爵夫人对她的疼爱与照顾都是有条件的,却并不存在害她或者讨厌她的心思。
男爵夫人坚持让非亲生的长女嫁给十分有钱的托马斯·布坎南,一方面是为了戴维斯家族的经济状况着想,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男爵夫人当真认为这是一桩不错的婚事。
虽然……这门婚事存在着背井离乡远离娘家和嫁给暴发户之类的弊端,可世上的婚姻哪有十全十美的呢?最起码托马斯·布坎南年轻英俊出身豪门,毕业于美国的耶鲁大学,还在运动方面有所成就,也算是年轻有为了。
“今天的晨报上有什么新鲜事吗,伊丽莎白?”丹宁男爵坐下后,微笑询问自己的妻子。
“大家仍然在讨论那艘永不沉没的泰坦尼克号,关于它的尺寸,它的设计,它内部的豪华装修……”
说着话,男爵夫人放下报纸,目光在长女安妮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尤为关注了一下她的秀美面庞和纤细腰肢,而后才意有所指地说道:
“如果一切都能够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的话,也许我们全家很快就有机会搭乘那艘巨轮了,我希望白星航运公司没有对泰坦尼克号的舒适程度夸大其词。”
感受到了男爵夫人落在自己身上的打量目光,失忆的姑娘没有像之前那样下意识地开始分析目光主人的真实意图,反而微微走神。
她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说过“泰坦尼克号”这个名字,就是……有着一种呼之欲出的熟悉感。
“是我之前的记忆吗?”她暗自揣测,“安妮·戴维斯之前听说过泰坦尼克号是很正常的,可是……为什么我会对一条船的名字产生如此明显的情绪波动?若论熟悉程度的话,父母亲人的名字不是应该更能激发我的隐藏记忆吗?”
就在她努力捕捉那些莫名而陌生的情绪的时候,丹宁男爵夫妇的对话依旧在继续。
“我相信白星航运公司的宣传和保证,伊丽莎白。”
丹宁男爵意识到,妻子在借泰坦尼克号的话题,暗示长女安妮与来自美国的豪门子弟托马斯·布坎南的婚事。如果这桩婚事确定了,那么他们全家近期确实需要前往美国一趟。
于是他立刻充满信心地说道:
“我们近期会有机会去那艘船上转转的,到时候你可以亲自欣赏头等舱里的每一处精美装饰。”
“但愿吧,”男爵夫人垂眸喝了一口咖啡,而后用一种轻柔又稍显冷淡的语调缓缓说道,“不过,也许我不用亲自登船,就能知道有关泰坦尼克号的一切。因为……”
男爵夫人的声音异常清晰地传进了思索之人的耳中,让她有瞬间恍惚。
随即,她心里又生出了一个陌生古怪的念头,似乎在过去的某个时候,她也无需亲自登船,就可以大致了解泰坦尼克号里面的布置装潢。
可是,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呢?
她想得入神,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秒钟,她的脑海中忽然响起一道清越含笑的声音:
“湘湘,快过来,电影要开始了!”
紧接着,她又听到那个被唤做“湘湘”的女孩儿不太情愿地抱怨道:
“为什么要去看第二次呀?还是删减版的。少年人,你是不是在假装纯洁呀,或者心虚啦?我记得你那里一直有加长清晰无and码版的,要看也应该看那个的。”
“裴大小姐,裴湘裴女士,咱们讲讲道理,那是你留在我电脑里的,还不许我删掉。”
被“指责”为假装纯洁的大男孩儿走过来拉住同伴的胳膊,哄着她往电影院的检票口走去。
“湘湘,我这是小组作业,要在专业课上公开分析剧情的。如果看错了版本,把被删除的场景片段写到了小组作业里,那可就闹笑话了。所以,我的大小姐,为了小生的一世英名,麻烦你行行好,陪兄弟我再认真看一遍《泰坦尼克号》吧。”
随着年轻男女的背影消失在电影院门口,这一段忽然冒出来的记忆也跟着消散了。
这一次,记忆的主人没有再次忘记她看到的画面和听到的声音,可是除了这些以外,她依旧想不起其它的过往。
“湘湘?裴湘?这是……我的名字!”
默念出“裴湘”的一刹那,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来自东方的名字,并且异常坚定地相信,她就是裴湘,即使……所有人都说她是安妮·戴维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