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 果然是与北边不同。
连绵不断的山,田地连不成一片,开垦成梯田后又得不断的担水灌溉。
但这里有山有水,即便忙点累点, 日子也并不算难过。
武岩夫妻俩和草儿就这么住了下来, 陈六毫不犹豫的接纳了他们,给他们准备了新房, 且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收他们带来的银子。
“这可是足秤的银子。”武岩劝陈六收下, “我们这些年也挣了不少。”
陈六摆手, 乐呵呵地说:“这才几个钱,当年不是仙人,我也到不了这儿, 更没有置办田产的钱, 如今仙人不来,你们来了, 也好叫我尽尽心。”
武岩还要说话, 陈六忽然问:“你家这仙女,怎么一点没长?”
草儿笑道:“你们走后, 仙人就带我们去了三千小世界,我们在那儿是不长的, 只有回来了才会长。”
陈六震惊道:“那你们是奶了多少年的孩子?!”
武岩有些尴尬的摸摸脸颊,转移话题道:“你这些年日子过得还不错,成亲了吗?”
陈六:“成了,如今孙子都有了。”
“我妻生了二女一子,女儿若是嫁出去, 家里人就少了, 再说我也舍不得, 便都留着招婿,孙子孙女都随我家的姓。”
“那几年逃荒过来的人多,有口饭吃什么都愿意干,倒也有些人不错,有几分本事的。”
陈六:“不怕你们笑话,当年我就担心家里人少,外头的人来欺负我们。”
武岩:“你倒不怕女婿造你的反。”
陈六倒是很不当回事:“自然找的是本分人,若是不本分,赶走就是了。”
“何况还有那么多佃户呢,他们要是造了我家的反,佃户头一次不答应。”
听陈六把如今的生活说清,武岩他们都认为陈六是开窍了,大智若愚。
他不收佃户的租子,反而把佃户都牢牢的绑在了自家的船上,外头的地主可没有他大方。
佃户们有了钱,盖了屋,养了牲畜,有了奔头,没人愿意离开这儿。
可若是换了“主人”,就没这待遇了,为了保护自家的财产,必须保护好陈六。
陈六这时候才显出几分精明来:“若不这样,学那些啃人骨头的地主,那对佃户来说,头上的地主还是我女婿,都没区别,反正都要欠债,欠谁的不是欠?”
“外头那些地主只能让佃户和他们一起打外人,我这儿可不同,家里女婿想反我,也不看看佃户们手里的锄头干不干。”
草儿去倒了杯水,她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陈六叹了口气:“哪里才三日……”
“如今头上的皇帝换了没?”草儿只好奇这个。
陈六摇摇头:“北边闹得厉害,咱们这边虽然也闹,但乡下地方倒也还好。”
“县官那边我每年送些金银过去,征丁也绕过我们这儿。”
“你倒有不少钱。”武岩有些惊讶。
陈六笑道:“仙人走的时候,给我们都留了东西,一人还有块金子,到南方来的路还叫了林大人捎我们一程,刚开始仗着林大人的势,狐假虎威,这才换了钱,买了地。”
“借力打力。”草儿坐到陈六身旁,她拍了拍他的肩膀,“陈哥,你是有本事的人。”
陈六被草儿这么一拍很有些不自在,想起超市的事,那几乎是上辈子的发生的了,离开超市后他再也没有过那样的经历,现在哪怕是和妻子在一起,都不曾这样“动手动脚”过。
草儿也发现了,于是立刻收回手坐到了陈六对面去。
她倒是半点不介意,以前还在这儿生活的时候,男女大防虽然没那么重,但没成婚的大闺女和小伙子只有稍微有点接触,便要闹得整个村子风风雨雨,成为人人口中的谈资。
嫁人后才无妨。
“我们一家三口是要在这儿常住的。”武岩说,“以后吃喝用度,还得靠你搭把手,钱你收下,否则我们过意不去,更何况你现在愿意帮我们,十几年以后呢?你总还要想想家里人,哪家人愿意白养着别家的?”
这次武岩倒是顺利把钱递过去了。
陈六奇怪道:“草儿呢?不住这儿?”
草儿摇头:“我就不住了,只是送他们过来,过两日我就走。”
陈六:“上哪儿去?”
草儿:“去北方,找我妹妹。”
草儿家的事陈六也知道,他想了想说:“你小妹妹倒是不急,急也急不来,那么点大的人,也不是被卖了的,能不能找到得看运气,倒是你二妹妹,当年是卖给了人牙子,只要用点心,找到不难。”
“当年人牙子去北边买人,都是卖到南方来。”陈六说,“你去北边,恐怕竹篮打水,白耗费时间。”
有陈六分析,草儿也觉得先找二妹妹更好。
若是二妹妹已然成婚,过得不好,她就带妹妹走——仙人说了,她的两个妹妹只要都能找到,都愿意去出去超市干活,他是没有问题的。
若妹妹舍不得丈夫孩子,那她就留些钱给她,或是给她置办点东西。
以后常回来看看她们。
但人都还没找到,现在想这些也太早了。
陈六叹口气:“我知道,你跟着仙人这些年处事大不同了,但这儿是大梁朝,你独自一人,连城门都进不去。”
草儿沉默了片刻,也叹息道:“是啊,忘了这个。”
在这儿,她是属于男人的财产。
身边没有男人,她哪里都去不了,都干不成,就是住店,也要男人去付钱,人家开给开房。
除非是富太太,年轻的大小姐都不行。
“你们都先在这儿住着吧。”陈六站起来,他真切地说:“草儿你也别急,我派人出去问问,你还记不记得当年那个人牙子叫什么名字?什么口音?身边的人叫他什么?”
别的草儿都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人的说话的声音很怪,像是嘴里含着一口痰,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还有长相,那人长得实在普通,唯独一边的耳垂上有一颗黑痣,离远了看,像是戴了耳钉。
草儿细细的告诉了陈六后,交给了陈六一块金子,她把金子塞到陈六手中,不叫陈六还给她,她坚定道:“你帮我也不能白帮,我还有件事要你帮忙。”
陈六:“什么事?”
草儿:“既然我自个儿走动不方便,就得求你帮我找个男人,让他假扮我的丈夫。”
“不过话得跟他说清楚,出去了,我为主,他只能听我的。”草儿,“若是他想借着这个身份对我做什么,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我会要了他的命。”
说这话的时候,草儿表情平静,却挡不住眼中的累累杀机。
陈六打了个哆嗦,他看得出来,草儿不是虚张声势,她是真切的从战火历练出来了。
“你啊,不容易。”陈六看着草儿的眼睛。
这个曾经自己半点主意都没有,看亲娘脸色行事的小丫头,如今已然脱胎换骨,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小姑娘了。
陈六最终还是收下了他们的钱。
草儿也准备这离开这儿。
她不像武妻,草儿没有把头发剪短,换上衣裳就能走。
“你这样不成,如今的女人,哪有你这样抬头挺胸大步走的?”武岩,“你如今这样出去,人人都得看你。”
草儿也愁:“那怎么办?我都养成习惯了,再叫我把腰弯下去,我觉得累。”
武岩:“练吧,先练出来了再说。”
草儿练了一周,陈六一边让人帮她在城里打探,一边给她找适合当她“丈夫”的人选。
好在这样的人选并不少,村子里陈家最大,但陈家虽然是地主,却不是村里的大姓。
村里的大姓有一百多户人,说是一个祖宗,可有强就有弱,有买得起布的,就有吃不起糠的。
陈六花了点时间,就在村里找了个还算靠谱的男人。
胆子不大,人也老实,最重要的是家里缺钱,快三十的人了还没娶上妻子。
身子也不强壮,就是三个他,草儿也打得过。
家里也人也不多,就一个寡母,出了什么事,也不会有人早草儿麻烦。
男人自己也愿意,他倒不奢望能假戏真做——草儿那样的女人,他自觉消受不起,草儿强壮,看着虽然是种地干活的一把好手,可他需要的不是干活的女人,而是能照顾老母的妻子。
家里虽然穷,却也租了些地,日子定然是一日好过一日,他养得起家。
“孙二狗?”草儿看到了男人,勉强也算满意,“没有大名?”
孙二狗个子不高,跟草儿差不多,他老实的笑笑:“家里没钱,请不起算命先生。”
草儿想了想:“也行,我们先说了,报酬是十两银子,找到了人,我再给你十两,若是没找到,也再给你二两。”
“你家地里的活怎么办?”草儿问。
男人:“交给我表兄干,给我家留下明年的口粮就成。”
两边说定了,草儿就同陈六和武岩他们告别,带着临时请来的“丈夫”进城。
城里的一切对草儿都没有任何吸引力,她见过更好的世界,更富裕的世界,这里的城镇或许对曾经的她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新世界”,但对现在的她而言,实在没有半点好的地方。
好在现在朝廷麻烦事多,对各地管的不严,哪怕没有通关文牒,只要给够钱,守城门的士兵就会放他们出去。
一路上的花销都是草儿负责,孙二狗刚开始还战战兢兢,后来发现这位姑奶奶虽然寡言少语,但人却很大方,他们天天都能吃白米饭和肉,只不过通常都是他吃,她看着。
孙二狗觉得,这个姑娘虽然有钱,但也苦。
只是她的苦都在心里头,说都说不出来。
找了七八个城,依旧一点线索都没有,草儿打听那个人牙子,虽然有人说自己记得是谁,但顺着找过去都不是那个人。
就连孙二狗都劝道:“姑娘,要不然就收手吧,找不到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找不到,就还能安慰自己对方还活着。
草儿却摇头:“我们姐妹失散多年,她活着最好,就是死了,我也要带她走,要叫娘看一看。”
孙二狗叹了口气,觉得这姑娘也是头倔驴。
虽然是亲姐妹,可他们村里穷的时候,亲兄弟都有打出人命的。
草儿也不急,她知道自己急也没用,就带着孙二狗四处晃悠,但凡有点消息就找过去。
一来二去,花了一年半的时间,中途还回陈六那了几趟,终于找到了真正的线索。
人牙子已经老了,也早不做这行了——他无儿无女,住在一个逼仄的小屋子里,靠着积蓄过日子,前几年摔断了一条腿,大夫没能给他治好,从那以后就成了瘸子。
知道他过去干什么的人都说,他是年轻时候做多了孽,所以老了才要遭罪。
草儿威逼利诱都用了,甚至不惜砸下重金,可人牙子还是只说自己不记得了。
“我若骗你,只管收了你的钱,随便给你指个地。”人牙子看着草儿手里的金子,他裂开嘴笑,嘴里的牙已经不剩几颗了,“我如今啊,要钱也没用了,婆娘死了,儿女也死了,我这个老不死的,也不要你的钱。”
“那几年我买来的姑娘,不是卖去了大户人家当丫头,就是卖进了窑子,这么多年,找不到了,也记不得了。”人牙子摆摆手,“姑娘,放弃吧,人都要朝前看,你就是再找几年,也找不到。”
草儿却没有说话,她只是平静地说:“知道了,你把大概有哪些人家,哪几个窑子告诉我。”
她甚至拿纸笔记下了人牙子说的地址。
人牙子看她会写字,着实吃了一惊,他好奇地问:“你家既能让你读书认字,怎的还要卖女儿?”
草儿没有回话,留下一小锭银子后就离开了人牙子的小屋。
“姑娘,你准备一个个找过去?!”孙二狗吓了一跳。
草儿点头:“对,这是个笨办法,或许要许多年,但我有时间。”
草儿:“你安心,我给你涨钱。”
孙二狗其实不想找了,可一想到钱,还是咬牙点了头。
他们又找了两年,草儿哪怕被人从家里赶出来,她都能抹一把脸,继续朝前走。
吃得好睡得好,孙二狗胖了不少,回老家连亲娘都差点没把他认出来。
亲娘甚至觉得,就是没有彩礼,凭他儿子这身肉,都有姑娘愿意嫁过来——能胖成这样,家里必定不缺吃喝。
好在第四年的时候,草儿终于打听到了妹妹的消息。
她的二妹被卖去了窑子。
但不幸中的万幸是,妹妹有个相好,相好是个盐工,早就攒了钱把她赎出去了,如今一家人住在盐湖旁边,挣些辛苦钱。
到了妹妹住的地方,草儿却不敢去见她了,她在湖边转了好几圈,转的住在湖边的盐工们都认识她了,她还是不敢过去。
她怕妹妹恨她。
怕妹妹不愿意认她。
她更怕妹妹问她,为什么现在才来找她。
草儿的恐惧连孙二狗都看出来,他如今已经吃成了一个圆球,人看着反而好看了许多,以前的憨气变成了憨厚,因为这个体型,所以去哪儿别人都高看他一眼,竟然也慢慢有了些自信。
他劝道:“这有什么可怕的?你妹妹不会怪你的。”
草儿摇头:“不,她被卖去了那种地方,她怎么能不怪我?”
孙二狗:“可你们当时不卖她,她都活不到这个时候,如今她有丈夫有孩子,听说公婆也去了,那男人既然愿意花那么多钱赎她,又有了孩子,也不会对她太差。”
“人人都有缘法。”
就这么转了好几天,草儿才终于鼓足勇气去见妹妹。
她叫草儿,妹妹叫花儿,小妹妹叫朵儿。
娘说她的名字好,有草才有花,有了她,才引来了妹妹。
她是大姐姐,她在家时最得意的就是自己有三个听话的弟弟妹妹。
草儿找了个住在这里的老妇,老妇带着她去到盐湖边上等干完活的二妹夫妻俩回来。
“就是那个!”老妇指着一个矮小的妇人说,“那个就是你姐姐。”
草儿立刻望过去,她恐慌又专注着那个从远处走来,看起来比她大二十岁的妇人。
妇人没有头饰,头发只用一根草绳系起来,手里拿着些器具,头发已经半白,看得草儿眼眶通红,只能用手捂嘴,怕自己哭出来。
她这些年没有变过,所以只告诉别人是在找姐姐。
“赵二家的!你妹子找过来了!”老妇朝花儿招手,她热情的好像这是她的事。
花儿不明所以,她只以为有人找错了人,离得远,她也看不清。
“当家的,肯定是有人找错了。”花儿看向身边的男人。
男人极瘦,几乎只有一把骨头,他点点头:“待会儿说一声。”
他们不着急,慢慢的走到老妇面前。
花儿这才打量眼前这个年轻的女人。
她眯着眼睛,觉得此人眼熟,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人是谁——但肯定不是她妹妹。
她妹妹眼角有痣,况且……那么小……恐怕是活不下来的。
“花儿……”草儿终于忍不住了,她看着妹妹,想起妹妹这些年受的苦,终于嚎哭出声。
这可把花儿夫妻吓了一跳。
“这位姑娘……”男人正要劝几句,再解释对方认出了人,却在转头的瞬间看见妻子煞白的脸色。
“姐……草儿?”花儿看着眼前这个哭得直不起腰的女人,她的声音在发抖,“草儿?”
草儿不断点头,她哽咽道:“是我,是我!”
她朝前一步,紧紧抓住了花儿的收:“我来晚了,你怪我吧!”
她抓着花儿的手打自己:“你怨我吧!我来晚了!”
花儿咧了咧嘴,她想说什么,可是一出声便是哽咽声。
于是她一把抱住了这个多年未见,又多年未变的姐姐。
两姐妹抱在一起,痛哭不止。
旁边的老妇小声说:“原来你媳妇叫花儿。”
男人摸摸鼻子:“现在的名字是后来取的,花儿是小名。”
老妇一想也是,小时候浑叫,大了请人取名但也不少。
姐妹两不知哭了多久,久到孙二狗和花儿的丈夫都快凑到一起聊天了,她们俩才缓缓站直。
“你好不好?”草儿还带着鼻音,上下打量着花儿。
花儿笑着说:“好,怎么不好,我男人待我也好,这些年虽说日子苦了点,但也能吃能喝能睡,我还生了三女一子,跟咱们当年一个样!”
“好,这样好。”草儿抹了把眼泪。
她翻来覆去,只说一个好字。
花儿倒是比草儿镇定许多,或许是她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能再见到亲人。
“走吧,带你去我家。”花儿背着一袋子盐土,背上湿淋淋的,“回去了我换身衣裳,给你做顿饭。”
草儿:“不不不,我来做我来做,你歇着。”
花儿的丈夫奇怪道:“这还真是咱妹?”
花儿摇头。
丈夫奇怪道:“不是?那你们刚刚是……”
花儿:“是我姐。”
丈夫:“……”
我知道我是有点笨,但我不蠢。
起码没蠢到这个地步。
算了,丈夫摇摇头。
亲人再见,多好的事啊,姐姐妹妹的,不急着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