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以后, 超市依旧如往常一样在晚上十点关上了大厅里的灯,只有休息室和仓库的灯还亮着,平时这个时间, 雇员们早已入眠, 可今天却没有一个人休息。
武妻平静的坐在床边, 她手里拿着奶瓶, 边哭闹的女儿喂奶, 边轻声说:“既然是仙人叫你去, 你便去吧, 反正我们在超市里,总不会出什么事。”
女婴在母亲温柔的怀抱中吃饱了肚子,砸吧了两下嘴,吐出一个奶泡泡后便张开双臂。
武妻将孩子竖立起来, 轻轻抚拍她的背,过了一会儿才将她放平睡觉。
“我晓得你想叫仙人高看你。”武妻了解自己的丈夫, 他身上总有一股劲, 但凡做事, 便一定要做好,家里的油卖不出去, 镇上的粮店压价, 他便宁可风餐露宿,靠双脚走到邻镇售卖, 也绝不再将价钱往下压。
他固执,又想出风头,倔起来像头牛。
可正因为他的固执和倔, 才叫他们一家人都活了下来。
“可你得记着自己是凡人。”武妻拍了拍武岩的手背, “记着你还有个女儿。”
武岩看了看女儿微微泛红的脸颊, 朝妻子咧开嘴傻笑:“我又不是去送命的,你没见到仙人给我的法器!可厉害了!”
“若是准头好点,不费什么力气就能百步穿杨。”武岩,“你放心,我绝不逞能。”
武妻虽然未曾见过仙人给的法器,但也知道必然是好东西,她又说:“我只教你别逞能,能做的事你自己看着办。”
武岩笑道:“我清楚着呢!”
这回草儿还是要一起走——毕竟她也会用连发弩。
草儿愁眉苦脸,认为自己并非射箭的材料,那天晚上有没有射|中人她都不知道。
她既盼着射|中,好证明她的本事。
又盼着没射|中,杀人总不是件好事。
纠结之下她只能长叹一口气,反倒是草儿娘半点不担心,一个劲的叮嘱草儿:“连发弩你既然会用,那还担心什么?你好好跟着仙人!别的什么也别想。”
草儿唉声叹气:“娘,打仗,那是要死人的!”
草儿娘一脸莫名:“这不天经地义的事吗?反正你不会死,都是那群土匪死。”
草儿揉了把脸:“娘哎,你又没杀过人,说起来简单。”
草儿娘一巴掌拍到了草儿的后背上:“你娘我要不是年纪大了,会让你去?你看看其他人,也就做做杂活,将来仙人若是回天上去,也轮不到他们也鸡犬升天,咱娘俩可不一样!”
草儿实在不知道自己和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
可娘既然说了,她也不敢反驳,娘叫她去,她也不敢不去。
“你和莎拉关系好,她看着你,你也不会有事的。”草儿娘低着头,眉目间满是精明,“你多看,多学,将来学成了,也是仙人的左膀右臂,等仙人离不了你,回天上的时候,也能带着你去当仙女!”
草儿娘自从得知武岩觉得自家闺女半只脚踏入仙门了,自觉不能落后,武岩的闺女能当仙女,她闺女为啥不行?
草儿乖乖点头。
原本叶舟以为明天就要上山,雇员们一定会和家人们抱头痛哭,互相倾诉这些年来的感情与亏欠,结果——
全都在叮嘱“儿子”“丈夫”“女儿”好好干,别丢脸,争取一战成名,将来跟着仙人去天上。
没有一个人认为此行会有危险。
倒是叶舟待在休息室里十分自责。
“之前一直惦记着枪,所以一出事就要□□。”叶舟仰面躺在沙发上,像是被抽去骨头的咸鱼,软趴趴的直视天花板,“我明明可以雇人啊,雇保安,雇保镖都行。”
邹鸣却说:“你把人雇来了,这件事过去之后呢?”
“最低也要签一个月的合同,很多人三个月起签。”
“那可以少雇几个。”叶舟,“雇十个,这事过去之后让他们在超市里待三个月就行。”
邹鸣:“如果这三个月没什么进帐,等他们离开,你的人手依旧没有培养出来,也没有枪,更积累不了经验,到时候就才是真的一切归零。”
叶舟眨眨眼:“……你说的有道理。”
请人确实可以迅速解决眼下的麻烦,但遗留的麻烦才更多,更深远。
他并没有稳定可靠的资金来源,也无法保证自己的下一笔生意会在什么时候做成。
最重要的是,他确实需要锻炼自己的人手。
虽然不知道他去下个位面的时候,这些雇员会不会和他一起去,但至少他希望他走之前,能给雇员们留下点什么,让他们能自己应对这个充满危险的世界。
毕竟雇员们也确实是在兢兢业业的为他工作。
他之前清楚的告诉了他们,去了外头发生意外自己帮不了他们,可他们还是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出去给他拉生意。
别人对他如何,叶舟心里都有一杆秤。
“这么说,我还误打误撞做对了?”叶舟笑起来。
他原本还有些自责,现在竟然觉得自己做的还不错。
邹鸣:“你不能永远寄希望于系统,也不能把自己的安全寄托在雇佣的人身上。”
邹鸣平淡道:“哪怕有合同限制,也总有人能钻到空子,系统的保护条例很粗陋,雇员只能不能亲自动手伤害你。”
叶舟有瞬间的茫然:“难道雇员就不会想要挣钱回自己的位面?”
他自己的目标就是回原本的世界,他对进行位面贸易实在没有半点兴趣。
邹鸣:“像我这样孤身一人,没有家人拖累,原本位面环境更恶劣的人,想要留下来很正常,而我这样的人在雇员里并不少见。”
叶舟:“……你也不用拿自己举例。”
邹鸣依旧平静:“我不会这么做。”
叶舟:“……”
他真不知道邹鸣这哥们是耿直还是没心机。
毕竟明天要上“战场”,叶舟今晚怎么也能睡着,拿到烟雾弹后,他就和邹鸣互道晚安,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数羊,数到两千的时候肚子饿了,又爬起来叫上同样没睡着的邹鸣一起吃宵夜。
直到天快亮,叶舟才终于闭上了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
日夜轮转。
叶舟被睡前设置的闹铃叫醒。
早上十点,休息室门外已经有了人们走动的声音,叶舟洗漱完毕推门出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已经全副武装的雇员们。
他们都很激动,表情紧绷,但脸上并无一丝恐惧,好似他们不是要去与人搏命,而是参与什么重大事件。
莎拉也换了一身衣服,她可能有什么把衣服弄干净的特殊能力,平时总穿着她的蕾丝蓬蓬裙,可今天估计是为了行动方便,换上了运动长裤和短袖,把金发扎成了一个团子。
不仅莎拉,草儿也是同样的装扮,不过她头发还没长到可以扎成丸子的长度,所以只扎了一个颇有些可爱的小马尾,像个小扫帚。
叶舟一脸温和地冲他们笑道:“现在还早,你们要出去?”
武岩忙说:“仙人,我们出去找个地方练练准头。”
叶舟并不赞成这个做法:“要不了多久就要出发了,你们还是先好好休息,检查一下有没有遗忘错漏的东西。”
现在消耗了体力,待会儿还要爬山,爬完山还要打一场硬仗,更何况临阵磨枪,那昨天也磨过了,实在不必今天再挤半个小时出来磨,也磨不出什么效果。
武岩也不坚持,立刻说:“那我们多带几瓶水上去。”
叶舟倒不反对这个,他点点头,又看向草儿娘:“你在超市里,别让人随便动不懂的东西,明白吗?”
他就怕自己不在超市引发火灾什么的。
那到时候大家一起玩完。
草儿娘保证道:“仙人,您安心,他们但凡有一个敢乱动的,我都叫他们……”
她看着叶舟的眼神,没把剩下的话说完,只谄媚的朝叶舟笑。
叶舟微微颔首,等人都散开后才去觅食。
时针走到十一点的时候,叶舟才带着雇员们出发。
他们全副武装,不仅带上了武器,还都喷上了味道较淡的驱蚊水,除非走到身边,否则无论如何都闻不到,虽然热,但他们穿的都是登山鞋,背后背着包,甚至连帐篷都带上了。
叶舟看着他们这副要去郊游的模样,有瞬间心累。
倒是邹鸣和莎拉都打着空手,莎拉什么都没带,邹鸣只带了子弹和机枪。
叶舟把枪别在腰间,按照昨天画的地图,再次走上了登山路。
踏上那条路的一瞬间,叶舟收拾了心情。
这是他在这个世界遇到的最危险的挑战。
而他必须迈过去,没有回头路。
·
正午时分,阳光一如既往的炙烤着大地,而在幽深的山洞里却只有令人舒适的凉意。
衣衫已经有些破烂的男人们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今晚就要行动,他们此时最是放松。
是他们监视着对方,于是自认抢占了先机。
守着山洞的男人靠在石墙边昏昏欲睡,脑袋如小鸡啄米般一上一下,身子慢慢朝着洞内靠,外头炎热,他自然想在更凉爽的地方睡。
没有人发现,一个矮小瘦弱的身影正在慢慢靠近洞口。
陈六弓着腰,他的脚步很轻,这并非因为他天生机敏,而是逃荒时落下的“病根”。
他生来就不强壮,但父母又只有他这一颗独苗,他力气不大,种不了多少地,这些年全靠父母身体好,一家人才能勉强维持生计。
后来他上了黄山,虽然能混一口饱饭吃,但再怎么说黄山也土匪窝,他从上山那日开始便惶惶不可终日,下山后没多久又碰到了灾荒。
一家子老弱,陈六从不敢高声说话,不敢与身强体壮的男人同行,每每要寻个方向走,他都得独自探路,原本就不怎么有力的步伐变得更为轻|浮。
他自己也没想到,这竟然还能变成他的优势。
陈六小心翼翼地贴着石墙,慢慢挪到了洞口,他像一只机敏的小兽,靠墙蹲下,从包里慢慢拿出烟雾弹,按照邹鸣告诉他的办法,将拉环扯掉之后再将烟雾弹一个个滚进洞穴。
他小心极了,除了烟雾弹在石地滚动发出的声响外,再无其它声音。
守洞的土匪还在睡,他似乎是听见了什么硬物滚落的声音,可迷迷糊糊的睁眼一看,洞外和往常没有两样,他打了个哈欠,只以为是松散的乱石滚落,闭上眼睛继续睡。
这山洞里除了一个水潭,实在是要什么没什么,方圆十里能吃的动物早没了,除非朝廷剿匪,否则他们待在这儿绝对安全。
陈六咽了口唾沫,把所有烟雾弹都滚进去之后,他才蹑手蹑脚地站起来,沿着来时的路退了回去,他的心脏在胸腔内狂跳,脸颊潮红,脚步越来越快,整个人越来越亢奋。
直到他退回树林中,才不由自主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干了件大事!
这件事只有他能做到!
陈六缓了好一会儿,这才扶着树干慢慢站起来,看向正对着树洞的山坡。
在那座山坡上,邹鸣已经架好了机枪,机枪通体黑色,不少地方已经有了磨损,但这无损它的弑杀气质,甚至因为这些磨损,显得更加残暴。
其他人都对这架机枪很好奇,武岩他们也会捕捉不痕迹地看过去。
手|枪都有那么大的威力,这把名为机|枪的枪,应该会更厉害吧?
邹鸣调了一下准星,确定无误后转头冲叶舟说:“没问题了。”
叶舟又看向李四他们,李四他们带来的是连发弩,叶舟给他们配上了更多的箭,连发弩虽然不如机|枪威力大,但在这个时代也绝对是大杀|器。
它射程远,射速快,并且不依赖人本身的力气,只要射中,就必然能给将被击中的人身体穿出一个洞,如果能命中致命区域,就能在瞬息间夺人性命。
李四难得被仙人这样注视,他背挺得笔直,连忙说:“我们都准备好了。”
叶舟朝他点了点头。
叶舟的目光重新回到洞口,接下来,就等着烟雾弹发挥作用,等着有人朝外冲。
他的食指轻轻摩擦着枪管,紧张与激动共存,恐惧和冷漠齐飞。
这才是他来到这里后面临的最大挑战。
·
有什么东西滚进来了。
靠近洞口的土匪们三三两两的围坐在一起,他们没别的事好干,日复一日的吹牛坎山,白天是他们休息的时候,都不愿意离开山洞出去巡视,“大王”派下来的活,他们总是能拖就拖。
就算偶尔出去巡视,也不会走太远,最多在附近走半个时辰便回来。
“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有人突然问,“什么滚动的声音?”
刚刚还在谈笑的人安静了,他们拉长了耳朵,仔细分辨着洞内的动静。
奈何洞内人太多,声音太杂,他们听不怎么真切。
“好像有,但这会儿又好像没了。”
“可能是听错了吧。”
“应该是哪儿的石头松了,要我说,这山洞早就不该住了,虽然这儿有水,但也太湿了,我身上一早起了疹子,又痒又难受,幸亏马上就要换地方。”
“你以为找个合适的地方这么容易?”
“就是,多少人喝不着水,你还嫌水太多。”
他们笑起来,正要继续说话,突然有人瞪大眼睛,形容恐怖地问:“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就在这话落音的瞬间,一股巨大的烟雾不知从哪儿升腾而起,瞬间席卷而来。
“起火了!哪里起火了?!”
有人狂吼。
守洞的人一个激灵,终于完全清醒,看向洞内,白色的烟雾几乎将这个洞内完全淹没。
洞里的一切他都看不见。
那烟蔓延的很快,像是有生命般朝着各个角落扑去,一点都没放过。
“洞口在哪边?!快!快出去!”
守洞人咽了口唾沫。
应该没人看见他吧?里头起火了,他必须跑!
守洞人抱着怀里的大刀,对洞里的求救声充耳不闻,他拔足狂奔,散乱的头发向后飘去,
马上!马上就要跑出去了!
守洞人站到了阳光下,脚下是一道漆黑的影子。
还不等他完全站稳。
“砰!”地一声巨响传来。
守洞人身体一僵,他觉得胸口有些凉,鼻尖似乎也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血腥味。
他木然的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他还没有感受到疼痛,只看着胸口不敢涌出鲜血。
血带走了他的体力,也带走了他身体的温度。
自从大旱以来,他从未觉得这么冷过。
“老六!你在这儿傻站着干嘛?!”身后又有人跑了出来,几人骂道,“你也不在前头回个话!里头什么都看不清,我差点摔破了头!”
老六嘴唇轻轻张合,他想说快跑,有危险。
可他什么都没说出来,便轰然倒地。
随着他的倒地,无数箭矢正前方射来,那箭密密麻麻,如戏本里铺天盖地的箭雨,将冲出洞口的人全都射成了刺猬。
鲜血染红了洞口的土地。
“外头发生了什么?!”
“刚刚那是什么声音?!”
站在山坡上的叶舟手里也端着一把连发弩,手|枪此时还发挥不了作用,虽然他近身肉搏不太行,但连发弩总是能用的,只不过准不准就不好说了。
看到土匪们倒下的时候,叶舟依旧没有自己杀了人的真实感。
“几个人?”叶舟问邹鸣。
他自己刚刚没数,现在人倒了一片,人叠着人。
邹鸣:“八个。”
叶舟长叹了口气:“才八个。”
四百多个,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能解决。
他努力不让自己去看洞口倒下的尸体,他只想着自己还要解决多少人。
倒是草儿他们似乎对死人毫无感触——毕竟不是他们拿刀杀的,没有亲手给对方开膛破肚,就完全没有任何触动。
死人他们见多了,逃荒的路上漫山遍野都是尸体。
被埋了的死人都会被挖出来。
地狱般的景象都见过,死个把人算什么?
只要死的不是他们就好。
·
洞里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乱作一团,所有人都朝着有光的地方跑去,他们听不见外头的响动,只能听见耳边的大吼声,人人都以为是哪里失了火,却又看不见火源。
“大王!”亲信呼唤着赵长胜。
赵长胜呛了一口烟,他掩住口鼻,瓮声瓮气地喊道:“去外头!”
亲信听不真切,还在继续大喊:“大王!你在哪儿?!我护你出去!”
赵长胜久不动弹,明明身在乱世,却养出了一身肥膘,他艰难地挪动着步伐,偶尔会被人撞一撞,也会被绊倒,他的额头摔出了一个包,好不容易被搀扶起来,这才继续朝着洞口走去。
“大王,会不会是山下的人?”亲信总觉得这火起的蹊跷。
洞内这样潮湿,想生火都是件难事,更何况起这样的大火了。
烟也蹊跷,什么样的烟会是白的?
因火而起的烟不都是浓黑的吗?
赵长胜皱着眉:“我们有守洞人,他们如果来了,我们会不知道?”
“应该是谁烧火的时候把柴引燃了。”
他不想朝着亲信说的方向想。
若亲信说的是真的,那他们此时就是瓮中之鳖。
不知道走了多久,久到赵长胜快要喘过不气来,倒在地上的时候,他们终于摸到了洞口。
只要再往前走几步,他们就不必再吸入白烟。
赵长胜转头对亲信说:“你先出去。”
亲信也不多问,他习惯了听赵长胜的话,当惯了狗腿子,赵长胜一个指令他便一个动作,果然朝外走了出去。
赵长胜躲在最后残留的烟雾中,看着亲信慢慢走出去。
然后他便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铺天盖地的箭雨,有如黑云压城般袭来,那箭风如有实质,他甚至能听见箭头划破长空的响声。
刚刚从他身旁出去的人,包括他的亲信,此时都倒在了血泊中。
而他身后,还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出去。
烟雾令他们看不见洞口发生的一切。
洞内的嘈杂叫他们听不清外面的响动。
他们以为自己在求生。
却是在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