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尘还住在竹林深处的那座小木屋,不知为什么,水陆法会这样的盛事也未曾见到他。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厢房,为沈嫣单方面想要避嫌,谢危楼只能由着她在自己身后保持半丈的距离。
起初路上还会遇到几位僧人停下施礼,越往深处越静,到竹林中几乎是杳无人烟了,谢危楼就折身过来看她。
尽管林中比外头清凉,但迂回走上这么远,沈嫣额间还是浮出一层细细香汗,娇腮玉晕,樱唇微张,明亮天光下更衬得肌肤粉腻无暇,容色绝丽。
她不用谢危楼停下来等她,更不用他背,能与他这样在一起,茫茫世间万物中能看到他龙章凤姿的背影,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在想什么?”
走到一段小小的坡度时,沈嫣微微有些吃力,谢危楼停下来牵了她一把。
沈嫣见四下无人,便也放心将手交给他。
她现在已经见识到他的神通广大了。
能在朗朗乾坤下牵着她,那就说明周遭确定无人,她可以放心大胆地与他亲近;
能翻过院墙,悄无声息地陪伴她这么多个夜晚,因为他不想让旁人知道的,那便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便是那枚金蝉,他也能在今日谨慎地收起,可见比她想象中还要缜密百倍。
总而言之,有他在身边,她一切的担心都是多余。
前路荆棘遍布,有人为你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哪怕天塌下来,也有一个声音在耳畔告诉你——“别怕”。
沈嫣很喜欢这种感觉,这是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他夜里过来时,她虽然嘴上抗拒,但心里还是满满的期待和满足,喜欢他的怀抱,依恋他的气息。
其实云苓有一点想错了,不是他太过黏缠,而是她离不开他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也挺好看的。”沈嫣仰头朝他笑了一下,第一次在外头,这么仔仔细细看他的脸。
“上一世我没念过多少书,便是觉得你好看,也不知该如何表达,这一世读过书,方才看到青山碧林掩映间你的背影,忽然想到一句话来。”
谢危楼脚步停下来,“什么话?”
远处有钟磬音响,微风袭来,竹叶涛涛,沈嫣望着他,缓缓说道:“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这句话像是有什么魔力,念起来也是笑着的,说完又羞赧地垂下头,避开他滚烫的目光,“我知道镇北王殿下曾经也是多少京中贵女求而不得之人,这样的话,你应该听过很多遍吧。”
谢危楼竟像是认真想了想,一副掐着指头都算不过来的样子。
在他家小姑娘拧起眉头羞恼之前,终于笑了笑:“行了,你明知道我两辈子都没有旁人,还学人家说这些酸话作甚?”
沈嫣心里却有些寂然,他从未娶过妻,可她却是实实在在嫁过人的,他虽然嘴上不说,可私底下连李忱都提防,可见还是非常在意的。
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她唯有倾尽余生所有的温柔和勇气,回报他两辈子独一无二的珍视。
思忖罢,又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些,直到竹屋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夏日草木长,竹屋外比之年初天寒地冻草木萧瑟之时,多了几分郁郁青青的味道,只有亘古不变的金铎声响犹在耳侧。
沈嫣望着眼前的木屋,想起从年初到今日过去了太多事,当日她是被身边的男人搀扶一把都吓得推拒的人,如今已经能够与他不避风月,婉娈缱绻。
谢危楼带她抬脚跨上布满湿苔藓的石阶,直接扣门,然后低声告诉她:“玄尘有近一月未曾出过这道门。”
果然门框有灰尘落下,沈嫣心中一阵诧异,这就是一心苦修功德的高僧么?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在进门之后,方才再多对前半年天翻地覆变化的感慨,似乎都不及时再见玄尘这一刻的震惊。
年初的玄尘,还是个模样堪称俊美的僧人,可短短半年时间,沈嫣却看到一个枯瘦潦草,胡须泛白,仿佛经历过是十年苦修的高僧,仅有五官勉强能够辨认,沈嫣甚至觉得里头像是换了一个人!
谢危楼却并不震惊,只是平静地说了句:“大师,别来无恙。”
玄尘依旧在案几后打坐,听闻此话才缓缓掀开眼皮,露出一双秽浊的眼睛,“礼数不周,还请见谅,两位施主请坐吧。”
嗓音亦低沉粗重,仿佛指尖刮在黄泥墙上,沈嫣才发觉自己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但面上仍旧维持着礼貌的微笑,向玄尘颔首施礼。玄尘亦含笑回礼。
谢危楼从佛龛下找出干净的蒲团,让沈嫣垫在身下,自己则随意掸去长凳上的灰尘,随即坐下。
军中二十余年,他没那么多讲究。
玄尘抬眼打量眼前的二人,对比半年前的陌生和拘谨,两人的关系肉眼可见有了本质的飞跃。
“女施主可以说话了?”玄尘方才听到她在外时的几声低语。
沈嫣看了眼谢危楼,点点头:“多谢大师点拨,否则小女也不会这么快遇到说话的契机。”
想到第一次出声源于谢危楼一次动情的深吻,沈嫣耳廓微微有些发热。
玄尘面色平静一笑,手中的佛珠缓慢走动,“既是契机,那便是施主自己的因果得失,并非贫僧的功劳。”
谢危楼从旁道:“本王今日带她来,便是想再请教大师,此症状可还会复发?”
玄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沈嫣:“一切言语、行为可称为业,业由心造,业随心转,施主跳出前世谶语,是因心有所归,保持如今的状态即可,一切顺其自然。倘若来日心无所归,果报依旧会找上门来。”
沈嫣想起前世的沈安离开之后,她从住在长春宫起,就再也没有说过话,无论皇帝如何诱哄逼迫,她始终都未曾与他说过一句,皇帝说听到她在宫墙下的歌声此生难忘,她就再也没有唱过歌。只盼他哪日厌倦了她这副半死不活的嘴脸,放她出宫去才好,可是梦境在那窒闷的空间里回环往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皇帝还是不肯放过她。
沈嫣想过,此生不能言语或许就与上辈子的经历相关,玄尘口中的“心有所归”,指的大抵便是谢危楼吧。
他们跨越生死轮回再次相遇,她在那个滚烫缱绻的深夜说出她此生的第一句话,便是唤他前世的名,心有所归,业由心造,所以从那一刻开始,她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而谢危楼在听到那句“心无所归”时,攥紧了案几下她纤细柔软的手掌。
有他在,不会让她这辈子心无所归。
沈嫣朝玄尘道了句多谢,心下思忖着今日前来,恐怕打扰了大师苦修,她转头看谢危楼,可对方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拍拍她肩膀:“我与大师有事相谈,让暗卫先护送你回后山厢房?”
沈嫣眨了眨眼睛:“会很久吗?”
谢危楼:“不会太久。”
他面上看不出情绪,却让人觉得有事发生,不过转头想想,这世上若还有他应付不来的事情,那她留下也没用,于是起身说了句好。
谢危楼送她出门,“山中风光无限,可以随意走走,怕热就早些回去,有事便让暗卫立刻来禀。”
沈嫣笑着颔首:“知道了,你进去吧。”
谢危楼“嗯”了声,看着她走到院外,身影缩成一个小小的光点,这才转身进屋,不过适才唇角的笑意已经收得干干净净,一双凤眸只余冰冷锐利。
他阖上门,缓缓在长凳上坐下,哪怕姿态放松,也有天生的威严气势,仿佛一下子就能攫住人的心神。
“大师这雅舍连杯茶都没有,可是不欢迎本王?”
玄尘但笑不语。
谢危楼抬手拂去案几上的尘灰,露出原本纵横交错的刻痕,可用作棋盘,他将两盒竹木棋碗挪到案几两头,抬眼:“上一回领教大师的棋艺还是在二十年前,今日不若与本王来一局?”
看似商量的语气,实则不容置疑。
玄尘低眉,那装有白色棋子的棋碗已经移到他手边。
第一枚黑子照例落在棋盘右上角,玄尘伸手捏取一枚白棋,紧跟着落下,“还未恭喜施主寻到心中的答案,得偿所愿。”
两人都是棋艺高手,谢危楼下棋的天分并未在前世凸显出来,这一世生在皇家,琴棋书画是必修的功课,谢危楼的棋艺和他行军打仗的本事都是当世一流,这一点甚至在他十岁之前就已经充分彰显。
谢危楼继续落子,似笑非笑:“本王是得偿所愿了,那么大师呢?”
玄尘已经猜到他今日来的目的了,那姑娘的哑疾只是其中一样,他也不避讳这个问题了,慢条斯理地问道:“不知施主所说的是哪一桩?”
谢危楼笑意泛冷,“佛语常说让世人放下世俗欲望,得失随缘,无求乃乐,难道大师心中还有红尘俗愿未能实现,竟还不止一桩?”
黑子落下,声响却不同。
玄尘垂眸,那一枚哪里是黑子,旁人不识,他却认得。
正是交给大长公主的那一枚忘心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