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如此不遗余力地牵动她的心。
迎着那道漆黑浓稠的眼眸,沈嫣竟不由得想到“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这一句,只不过泪不在眼里,在心口流淌成河。
早就哭够了,来之前也在心里打了无数遍草稿,倘若遇见他,她应该有怎样的反应,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保持沉默和疏离。
她以为自己足够克制了,但落在谢危楼眼中还是一览无余的眷恋和悲伤。
怎么能做到风轻云淡呢。
他们经历过前世的生死,有过那么多耳鬓厮磨的夜,突然从心口剜一块肉下来,怎么可能毫发无损。
包括谢危楼自己也是。
他是钢筋铁骨的身子,但皮下亦是滚烫的血肉,而她恰恰又长在了他心尖最柔软的角落,动不得,一动便是沁入骨髓的疼。
沈嫣被他瞧得局促起来,往后退了两步,垂下头道:“男女大防,宫中人多眼杂,王爷与我还是不要私下见面更为合适。”
眸光略过他腰间的金蝉,她咬咬唇,终是将那句“不得私相授受”咽在心里。
那原本就是他的东西,如今只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面前的男人没有回应,沈嫣眼睫颤了颤,“倘若王爷是来瞧太皇太妃的,小女也可到耳房等候……”
“本王就是来看你的。”
没等她说完,头顶一道磁沉嗓音倏忽打断。
沈嫣浑身僵硬着,沉默许久,继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我对不起王爷。”
不论是这一世上元之夜他出手相救,还是上一世救她于危难,始终都是她乱了他的心,而如今提出分开的也是她,倒显得她像个始乱终弃之人。
两世的恩情,唯有来生相报了。
谢危楼却没有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只是静静地看她,许久之后才道:“这几日坊间传闻你可有听说?关于谢斐的身份。”
沈嫣眉心一跳,想起松音几日前替她出府跑腿带回来的消息——
“外面都传世子爷非镇北王亲生,是王爷从外头抱回来的孩子,说得煞有其事一般,又是五官不相像,又是年纪对不上,还有说世子爷的母亲之所以没名没分,是因为世子爷就不是王爷亲生。”
她当时只是听听而已,毕竟在王府那三年,关乎镇北王妃的流言从未止息,如今传出这样的言论也并不稀奇。
“王爷同我说这个作甚?”
她觉得有些好笑,抬起头看看他,难道为了他们能在一起,谢危楼连亲生的儿子都可以抛弃?
太荒唐了。
谢危楼缓缓走近,“我来就是想告诉你,外面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沈嫣愕然一怔,一时没能领会他话中的意思,“王爷这是何意?难道谢斐不是……”
谢危楼认真地看着她:“我说过的,这辈子除你之外,从无旁人。”
一字一句,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他既郑重,又迫不及待想让她知道。
沈嫣怔楞地眨了眨眼,人已经被男人慢慢地拢在怀中,夏日衣衫轻薄,彼此温热熨帖,久违的依靠感让她忍不住战栗。
感受到她不自觉的接近,谢危楼仰头,含笑吁了口气。
在未查明所有真相之前,他没办法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贸然告诉她,她也不会相信。
而如今,当年之事慢慢水落石出,而他也不必背负虐待战友和救命恩人之子的骂名,他和心爱的女人,可以不必受制于天理人伦,坦坦荡荡行于世间。
沈嫣反应过来,额头青筋一跳,立刻推开了他的怀抱,“你是说……谢斐不是你的儿子?他是……他母亲和别的男人生的?”
谢危楼对上她怀疑的目光,觉得自己头顶隐隐透绿,无奈拉过她的手来,“我连别的女人都没有,又岂会多出个儿子来?”
被他握住的手指酥酥麻麻,还没怎么样便是一阵颤栗,他没有用太大的力道,可沈嫣却也抽不开。
她还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脑海中嗡嗡作响。
他做了谢斐二十年的父王,何以等到今日才揭晓真相?
当真不是为了他们能够在一起,要与谢斐断了父子的情分?
她眼波一转,谢危楼便能猜到她心中所想,“在你心里,我竟是如此不堪?”
沈嫣抬起头,试探着问道:“那他的亲生爹娘现在在哪里?”
“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谢危楼捏了捏她的手,目光望向殿内的佛龛,不知道在想什么,沉吟良久才道:“你如今慢慢能说话了,来日带你上玉佛寺再见一次玄尘,可好?”
沈嫣想了想,颔首应下,毕竟哑疾伴随她近二十年,如今说得还不算利索,时常会因为心急语塞,能有那位医术高超的大师为她复诊,当然再好不过。
谢危楼垂下头,目光落在她嫣红柔软的唇瓣,似笑非笑,“你不问问,我这些天在做什么?”他靠得近,温热的鼻息落在额头,沈嫣顿时就有些窘迫,一只脚往后退了半步。
她还是没办法立刻接受这一切,昨日还是板上钉钉的公媳关系,忽然就告诉她,谢斐不是他亲生的孩子,他们是可以在一起的。
不过她还是好奇地问了一句:“你做什么去了?”
留她这么多天孤床冷枕,噩梦中失去他,醒来时四下茫茫,身边也没有他。
谢危楼伸手抬起她下颌,少女的细腻柔嫩与他薄茧纵横的粗糙掌心形成鲜明对比,仿佛稍稍用些力道,就能揉破她的娇嫩的肌肤。
他听到自己笑:“吻我一下,就告诉你。”
她顿时气恼起来,淡淡的绯色攀上脸颊,扭开脖子就要躲开:“不说算了。”
谢危楼按着她清瘦玲珑的肩膀,“你知道……三书六礼,四聘五金,一百二十八台聘礼需要准备多久么?”
她这下脸红得彻彻底底,全身的血潮在皮肉下翻涌,瞠目结舌地望着他,嘴唇张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谢危楼目光清沉而坚定,“说了让你等我最后一个月,我又岂会食言?”
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她什么都没有准备,脑海中兵荒马乱,“不……不能……”
谢危楼蹙眉:“为何不能?”
沈嫣也不知道怎么说,她怕祖母不允,怕太皇太妃失望,甚至怕谢斐,怕很多很多事情,而这一切都来得这么突然,他贸然就要来提亲。
双腿虚软几乎站不稳,她退了几步,心脏突突直跳,磕磕巴巴的好像又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许久才勉强能出声:“你容……容我考虑几日……”
即便她不再是他的儿媳,也无法阻止天下人带有偏见的眼光。
谢危楼明白她的顾虑,她从来就是万分谨慎的性子,他叹了口气:“阿嫣,你想怎么考虑,我都不会逼迫你,但你要知道,我既然如此决定了,这辈子就不会再娶旁人……还是说,你不愿意?”
沈嫣脑子里很乱,掌心的汗几乎濡湿了手中的巾帕。
还说不会逼迫,他这么逼问她,不就是想从她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么。
她攥着手里的帕子,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斟酌了好半晌才问道:“谢斐那边,你打算如何解释?”
谢危楼漫不经心地一笑:“本王想娶谁,何须向他解释。”他顿了顿,笑意透着沉冷,“来日我会让他认回自己的母亲,二十一年了,他也该认祖归宗了。”
沈嫣睁大双眼:“你是说,他母亲还在人世?”
谢危楼道是,“不过那也不重要了,与我要娶你没有任何关联。”
沈嫣想了想,咬了咬嘴唇:“就算他不是你的儿子,但是太皇太妃仍是你的姨母,她对我那么信任……我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释。”
她瞧了眼主殿的方向,又垂下眼眸,她今日就不知道如何面对她老人家了。
谢危楼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亦猜到她的心思,忽然解释:“太皇太妃不在殿内,去裕太妃宫中看戏了。”
沈嫣讶然,引她进殿的宫监不是说太妃在午憩么!
谢危楼面不改色地道:“不说她午憩,你岂会乖乖进偏殿来见我,你我又如何在此说这么久的话?”
沈嫣气得咬唇,她好像被眼前这个人骗得团团转!
谢危楼笑着看她雪腮鼓鼓的模样,真想捏捏看,这般想着,手随心动,在她雪嫩的脸颊揉了揉:“还有什么顾虑么?”
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不敢说!
“怕人说你老牛吃嫩草,堂堂大昭战神从此威严扫地!怕人取笑你娶二嫁之女,说你丧伦败行,妄为皇子太傅!怕史书给你抹黑,怕街头巷尾流传你镇北王的风流韵事!日后您在三军阵前,朝堂之上,百姓心间,威信何存?!”
谢危楼看着她怒视自己的模样,竟让他想到一个画面——
他被人追着骂的时候,是这个娇娇瘦瘦的小妻子叉腰瞪眼地挡在他面前……
他忍俊不禁,伸手将她揽到自己的怀中:“倘若旁人如此对我,阿嫣会护着你夫君吗?”
沈嫣瞪着他:“你也好意思?”
这就是默认当他是夫君了。
谢危楼将她抱得更紧了,他的睫毛其实很长,沈嫣几乎能感受到他睫毛扫在她额头,酥痒痒的感觉。
“除了‘老牛吃嫩草’这一样,你夫君的确无法反驳,其他的你大可放心,一切都有夫君在。”
什么夫君长、夫君短的!
沈嫣受不住痒,挣开了他的怀抱:“太皇太妃既然不在,我也要出宫了,改日再来瞧她老人家。”
她强自镇定下来,抬眸瞧他一眼,竟然发现他笑起来,那双凤眸也是光彩绝伦的样子。
她匆匆移开目光,推开殿门跑出去了。
谢危楼看着她离开,直到殿门关紧,他转身对着屏风内,含笑道:“姨母这会信了么?我没有骗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