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谢斐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方浅浅睡去,又被一场噩梦惊醒。
梦中他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抬起头,猛然看到阿嫣正挽着父王的手臂,甜甜地朝他父王笑。
而父王却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慢慢弯起唇:“这是你的母妃。”
他不甘心,跪爬向前,抓住阿嫣的裙摆苦苦哀求,却被他父王一脚踹开,“打断他两条腿!”
话音落下,立刻便有两人扬起腕口粗的棍杖,朝他两腿狠狠砸下。
谢斐被一阵剧痛惊醒,醒来后听到外头稀稀落落的雨声,才发觉原来是腿疾发作,小腿伤处沁入骨髓的疼。
他咬紧牙,浓眉紧皱,暗夜里摸索到沈嫣从前用过的小金铃。
以往阴雨天,腿疾发作的时候,清脆的铃声能够稍稍减轻他的痛苦,仿佛阿嫣还在身边。
可此刻他却冷静不下来。
谢斐躺在床上,浑身血液倒流冲进大脑,脑海中反反复复浮现当时在绣坊,他苦苦哀求之时,父王那沉沉灭灭的笑容里掺杂的冷意——
“倘若本王不肯呢?”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脑海中掠过,但他又很快否定这一切。
一定是他多想了,父王怎么会和阿嫣在一起?
阿嫣始终是他的妻子,他们是公媳啊!
父王文能治世,武能安邦,受天下人敬仰,又岂会做出那种逆天悖理、罔顾人伦之事!
谢斐深深地闭上眼睛,右腿疼痛难忍,控制不住地颤抖,一想到梦中的场景与父王腰间的金蝉,他的面色就愈发惨白,脑海中那个危险的念头愈演愈烈,恐惧和暴怒疯狂交织,迸起的青筋几乎在爆裂的边缘。
“凌安!凌安!”
他煞白着脸,扯着嗓子朝外喊,大掌一挥,纤薄的轻纱帷幔从中间撕裂开来,幽暗的烛火下如同泄了一地的月光。
凌安闻声赶来,看到谢斐森白骇怖的一张脸吓了一跳。
腿伤之后的这半年,谢斐的脾气比之从前更加暴躁易怒,加上玲珑绣坊那件事后,府上的丫鬟见了他都绕道走,生怕多一个眼神递过去,就被罚跪和掌嘴。
凌安也只敢小心翼翼地上前,将落在地上撕坏的帷幔规整在一边,“爷,您又腿疼了?”
谢斐眉心直跳,抬高的手指剧烈地颤抖着:“去……去查,阿嫣抓周的那只金蝉簪子,她日日戴在头顶的,去查那簪子去哪了!”
他说得语无伦次的,凌安也无奈蹙起眉:“世子爷,王爷警告过咱们别再去打扰夫人,武定侯府的丫鬟小厮全都视咱们如洪水猛兽,您就别去查了吧,您不是说……此事只能求王爷么?您再去求两回,王爷看到您的诚意,兴许就答应了呢。”
谢斐现在几乎听不得“王爷”这两个字,针尖一般刺着他脑壳疼。
他额角青筋暴起,一把将人拧过来,又狠狠往外甩:“废话什么,叫你去就去!”
凌安没办法,只得拱手应下。
人走之后,谢斐狠狠捏住自己的小腿,疼得满头是汗,他将自己蜷缩在床内,口中死死咬住那只铃铛,
……
进宫前一晚,嘉辰县主坐在妆镜前,兴奋地打开手里的锦盒。
“祖母,有了这个,皇帝叔叔就能喜欢我,不喜欢皇后吗?”
昭阳大长公主慈爱地抚摸着孙女的发顶,真是年轻漂亮的女孩,肌肤白嫩得能掐出水来,明亮的烛火下,就像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耀眼无暇。
她没有想到,自己没有福气生出女娃,儿子却给她生出个杏眼桃腮、粉妆玉砌的孙女。
倘若不是皇帝过分痴迷一人,昭阳大长公主可以保证,她的孙女一定会是宠冠后宫的存在,她又何必撕破情面,铤而走险求来这颗药呢?
孙女还是少女天真烂漫的年纪,很多事情需要她来提点,入宫之前,昭阳不忘交代,“切记不要操之过急,免得惹人怀疑,你年纪尚小,将来的路还长着呢。”
嘉辰笑盈盈地点头,一双眼睛灿若星辰。
继忠定公战亡真相水落石出,兵部尚书斩首示众、卫康伯府抄家流放之后,十二岁的嘉辰县主一进宫便越过祖制、封为贵妃的消息再次引发轰动。
当年的上流权贵圈都流传过一个消息,说大长公主的女儿将来会入宫为后,可惜大长公主这么多年没生出女儿,宫中皇后之位屹立不倒,众人也逐渐将此事抛诸脑后,却没想到,今年她的孙女竟直接入宫封了贵妃。
要知道大皇子的生母不过只封了惠妃,而嘉辰县主十二岁就坐上了四妃之首,日后还不知会掀起怎样的风云变幻。
到了六月下旬,天气异常炎热,才出廊下就是迎面而来的热浪。沈嫣这几日也恹恹的,茶饭不思,入夜难眠,眼下还染了一片浅浅的青。
偏偏这么热的天,云苓还盯着她服用调理身子的药,不肯她贪凉,每日的绿豆汤都只能吃浅浅半碗。
自打去年谢斐在她月事期间强要了她开始,这药就没断过,其实开春之后,她月事就已经慢慢恢复正常了,她同云苓撒娇,那丫头反倒端起架势来,将她夜里睡不好也归咎于身子不济。
只有沈嫣自己知道,夜里频频惊醒,多是因为前世的梦境。
这些日子一闭上眼,那道如影随形的可怕男人声音见针插缝似的闯进她梦中。
“夫人醉了,何不在宫中歇下?”
“那日朕从宫墙下路过,听闻夫人唱过一曲《刮骨盐》,如听仙乐耳暂明,可那曲子再好听,终究不是唱给朕的。”
“不知朕今日可有这个荣幸,听夫人亲口为朕唱一曲?”
她拼命挣扎不过,屋内的玉器、杯盏几乎砸了个遍,她用碎瓷抵在脖颈,伤口的疼痛让她清醒几分。
大不了一死。
她本就是无根的飘萍,从不畏死。
面前着金黄龙袍的男人目光锁视着她,却是沉沉一笑,“朕富有四海,是这天下的帝王,朕若是想要你,你以为自己能躲过?”
她眼眶泛红,生生将眼泪憋回去,瓷片猛然往下一分。
鲜血从划破的皮肉中渗出的同时,男人暴怒的声音响起:“夫人自己不愿活,难道也想让沈安死无葬身之地吗!”
她面上瞬间就没了血色,手掌脱了力,像被人一刀剜在心口最柔软之处,一滴滴地往下滴血。
男人薄露笑意,缓缓向她走来,伸手一点点拿开她手中的瓷片,“朕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世上,只有夫人在,才有沈安的命在,夫人乖乖听朕的话,朕倒是可以放沈安一条生路。”
她又岂是顺从之人,战乱和飘零,给她骨子里注入了倔强甚至是偏执的底色,这世上她只刻骨铭心爱过一人,其他一切种种,都令她深深厌恶。
“别碰我,否则……我只能和他一起死。”
这是她的底线。
最后连皇帝都没办法了,各退一步。
除了将她圈禁在宫中,当成花瓶般日日观赏,倘若他想再进一步,她只能将自己摔得鲜血淋漓。
……
沈嫣这几夜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仿佛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她的脖颈,令她喘不过气来,每每醒来,心口几乎疼到窒息。
她已经知晓前世沈安的结局,却夜夜重复着这样的梦,就好像明明知道自己将永坠地狱,却还要一一经受九九八十一劫。
这种难对人言的痛苦不知要捱到几时。
云苓夜夜守着她,却不是因为这个,那晚在听雪堂见到镇北王,云苓就很害怕他再来逼迫自家姑娘,做出些违背人伦的事情来。
好在这些天,那人没有再来。
只是百草堂的掌柜每日送来一些补身子的药,嘱咐她盯着姑娘服用,云苓又觉得,镇北王好似无处不在。
这日江幼年与程楚云来府上做客,自从得知她能说话的消息,江幼年就来瞧过她一回,没隔几日又来,沈嫣大致能猜到她想说什么。
江幼年坐到榻上,猛地喝了口云苓捧上来的梅子饮,程楚云倒是喝得文雅,但也发出了小嘬的声音。
沈嫣盯着她二人滚动不停的喉咙,咽了咽口水,目光带着怨念投向云苓。
云苓摊手,没办法,谁让上头有人叮嘱,不允许她家姑娘胡乱吃冰,云苓生怕一个没盯紧,那阎罗王半夜翻-墙,到床上来同姑娘谈心。
喝完一大碗冰冰凉凉的梅子饮,江幼年不豫的心情这才慢慢畅快了些,紧跟着叭叭声又起。
“那嘉辰也太心机了!整日将‘皇帝叔叔’放在嘴边,前个让陛下陪她下棋,昨儿个又让陛下教她写字,今儿个夜里打雷,又特特去养心殿请人,让她皇帝叔叔陪她睡觉,表面一副天真无邪小姑娘模样,实则浑身上下长满了心眼子!我真替我姨母委屈!肚子愈发显怀,还要受这个气!”
江幼年将胸腔里的火撒尽,整个人都舒爽了,她一把抓住沈嫣的手:“阿嫣,明日你陪我进宫去瞧瞧皇后姨母吧,她知道你能说话了,很是替你高兴,咱们进宫去陪她说说话,你可有些日子没进宫了。”
沈嫣眼睫颤动了下,她是好些日子没进宫,也好些日子没再见到他了。
既入了宫,没有只瞧皇后娘娘,不去瞧太皇太妃的道理。
倘若迎面撞上,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心如止水。
“阿嫣,你陪我去嘛!姨母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她一高兴,肚子里的小皇子就能健健康康地长大。”
沈嫣被她摇得头晕,绞尽脑汁,却想不出借口,无奈轻轻启唇,道了声“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