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葵房中搜出药包的消息传到褚玉堂时,王氏正在挑选六月六玉佛寺晒经节的衣饰。
晒经节当日京中不少贵妇前往法兴寺诵经祈福,据她知道的就有几位国公夫人、将军夫人、兄长同僚的夫人,里头还有几位是她闺中的手帕交,她想为兄长求情,即便机会渺茫,也定要一试。
绣眉慌里慌张地进来禀告时,王氏面上也只是薄露冷意。
“毛手毛脚的蠢货,这都能被人发现!”
不过她也不怕,那药包中不过是寻常药材,即便是加在老太太的汤药中,在外人看来也只有百利而无一害,要想查到她头上,除非七娘有通天的本事。
王氏闭上眼睛,掩饰微乱的心神,只让绣眉盯着漪澜苑,有任何情况随时禀告。
就这般又过了一个时辰,绣眉几乎是惨白着脸跌跌撞撞跑进门:“夫人,苦石藤被七娘搜出来了!冬葵禁不住打,已经将您供出来了……”
王氏瞳孔一缩,满眼的错愕,整个人跌坐在榻上。
绣眉哆哆嗦嗦抬头:“漪澜苑来人正往咱们院子里来,要请您过去……”
将苦石藤下在炭炉的外壁和边缘,是兄长王承平教她的办法,掘地三尺也不会被发现!
王氏此刻内心的震惊甚至多过恐惧,但顷刻之后,恐惧彻底打败震惊,在心内猛烈攀升,大浪拍岸般地蔓延至四肢百骸。
绣眉跪在地上哭:“夫人,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
她也不知该怎么办。
她没有兄长了,娘家自身难保,没有人能为她撑腰。
处心积虑这么多年,一朝满盘皆输,包藏祸心,谋害婆母,千夫所指!
不仅老太太不会宽恕她,沈氏宗族也不会再承认她。
百善孝为先,天下人都不会放过她。
不,绝不能就这么承认!
王氏眼前一亮,只要她咬死不认,谁还能将她怎么样?
况且她早就做足了准备,冬葵手里的药材都是从二房孙氏娘家的药铺拿的,要说下毒的可能,那也是孙氏更大!
王氏闭了闭眼睛,逼着自己镇静下来,随即端稳起身,朝绣眉冷喝一声:“哭哭啼啼成何体统!生怕旁人不知你心里有鬼吗?随我去漪澜苑,我倒要看看,仅凭那贱婢一张嘴,能让我王承念死无葬身之地不成!”
话音才落下,利落而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兵器的摩擦声从院中传来。
几个清一色穿齐膝窄袖官袍的衙役从外面进来,为首的亮出手中的令牌。
“大理寺办案!王承念与其兄王承平勾结市舶司,涉嫌谋害忠定公,奉陛下旨意,即刻捉拿王承念押送至大理寺受审,给我拿下!”
王氏猛然抬头,仿若当头棒喝,顷刻间将她三魂七魄全都打出躯体。
谋害……忠定公。
她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背脊已经渗出冷汗,还未及多问,就已被两个衙役反扣双臂,押送出去。
大爷在衙署上值,不在府上,褚玉堂的几个大丫鬟、贴身伺候的仆妇,甚至连躺在床上养伤的绣云都被一并拖走问话。
侯府长房只剩下几个外院洒扫庭除的粗使下人,一时鸟雀无声,人人惊惧。
漪澜苑。
同样的寂静,同样的惊惧,同样的复杂难言。
原以为大房夫人对老太太下手已经是石破天惊的大事,众人都没有想到,当年死在海寇手中的三爷,居然也与大房脱不了干系。
年长的仆人中还有从听雪堂调配过来的,他们都还记得沈三爷。
忠定公当年何等年轻英俊,何等耀武扬威啊!
那就像一杆笔直向上的白杨,郁郁葱葱,生机勃勃,撑起了整个武定侯府的天。
沈三爷一死,三夫人和小公子也跟着走了,老太太大病一场,七娘小小年纪父母双亡,再也没能说话。
十几年来,众人已经很少听到沈三爷的名字,斯人已逝,他们不敢在老太太和七娘面前提及,慢慢地,等到七娘长大、出嫁,底下人对三房的印象就更淡了。
尽管如此,众人还是为武定侯府曾经有过这样一位意气风发、气概不凡的青年将军而骄傲。
在所有人的认知里,沈三爷是在与海寇的鏖战中重伤沉海,是为国捐躯,可没有人想过此事竟然另有隐情。
下人尚且如此,更别提沈嫣与老太太了。
这个消息对于她们来说犹如晴天霹雳,老太太险些站立不稳。
沈嫣脑海中亦是嗡嗡作响,一片空白,恍恍惚惚涌现出谢危楼离开之前说的那句——“她作下的恶,恐怕不比王松图少。”
在冬葵招认之时,她对这个“恶”字的定义还只停留在暗中下毒、谋害祖母,没曾想竟还与爹爹的死有关。
她花了十几年去治愈心里最深最深的伤口,却在此时被人揭开疮疤,撕开皮肉,拖出来狠狠地鞭笞。
沈嫣浑身僵硬着,隐隐颤抖,她甚至不敢看自己的祖母。
她转头看向没有人的地方,抬起眼眸,泪水却止不住从眼中夺眶而出。
古稀之年的老太太,曾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母亲,此刻一句话也没有说,面上却忍不住老泪纵横。
这么多年,她需要用日渐佝偻老迈的身体撑起偌大的武定侯府,在外人面前做那个风雨不侵的侯府老夫人,做在儿孙面前威严而慈爱的长辈。
已经快没有人记得,她早已不是钢筋铁骨的将门虎女,不是昔日威风八面的年轻侯夫人,只是一个年迈的、失去过儿子的母亲。而对她来说更大的打击,是儿子死亡的真相。
倘若他当真战死沙场,那也该是作为将士的无上光荣,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老夫人从小就教过他军人不畏艰难、视死如归的道理。
多年以来,丧子之痛犹能以此宽慰,可偏偏今日有人告诉她,害死幼子的凶手竟是大房的宗妇,是她信任了二十余年的儿媳!
活到这个年纪,她自认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一心念佛,却为何招此孽障,让她那儿媳妇既害了老三,如今还要再来害她!
沈嫣面上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扶住老太太的手臂,哽咽地唤出两个字:“祖母……”
一声祖母,让老夫人从无尽的痛苦和怀疑中跳出来。
老夫人红着眼眶,看着老三留下来的骨肉。
好像也只需这一声,便能勾兑一生的苦痛。
还好,她还有这个孙女。
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背,咽下喉咙中翻涌而上的苦涩,“若能真相大白……是好事,你爹爹在天上也能瞑目了。”
沈嫣含泪点点头。
大理寺审问总得有个过程,她们等着便是。
沈嫣回到廊下,派人将地上奄奄一息的冬葵送到顺天府。
晚膳时分,大爷身边的小厮来传话,说大爷在衙署被大理寺带走问话。
老太太深深地闭上眼睛,她这辈子看似英明,却在识人不清和教子无方上栽了个鲜血淋漓的跟头。
倘若老三之死当真与老大有关……她没脸去见死去的老侯爷,没脸见沈家的列祖列宗。
月上柳梢,屋内上了灯。
云苓将饭菜热了又热,沈嫣却半点食欲也没有,抱膝坐在窗边,拨开黑洞洞的窗牗,神思恍惚地看着天上弯刀般的月亮。
手里摩挲着那枚金蝉,试图勾起一些幼时的记忆。
可是隔得太远了,记忆像覆了一层水波纹,过去便是水中的月亮,只能看到些冰冷的光与影,却怎么都捞不起来的样子。
她想起爹爹战死的消息传到听雪堂时,丫鬟跌跌撞撞跑进来,满脸的泪痕,阿娘面上当时就绷不住了。
阿娘扶着硕大浑圆的肚子,地上全是血,一滴滴地顺着她的裙角往下流,整个听雪堂慌作一团。
在她还没有明白何为生死的年纪,最亲的亲人接连离世。
那时眼前似乎只有黑和红两种颜色,黑是昏天黑地黑压压的人,红是阿娘的血,在浅杏色的地毯上非常刺目。
阿娘离世那几日接连暴雨,气氛压抑得难以呼吸,她夜夜梦魇,高烧不止,身上像沉沉地压着一座山,眼皮掀不开,脑海中如同烧沸的水,不停地往外冒泡。
情绪也是有记忆的,沈嫣现在就是那种感觉,头痛欲裂,浑身冷汗,像被湿嗒嗒的厚重棉被遮掩住口鼻,全身冷得发抖。
云苓看着她的状态着急:“姑娘,再伤心也不能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呀,咱们吃一点,好不好?奴婢去给您请个大夫来瞧瞧?”
无论云苓说什么,沈嫣也只是默默地摇头。
隔了很久,终于开口说了一句:“云苓,我想回听雪堂看看。”
“好!姑娘,奴婢这就去准备!”
云苓见她有了反应,自然满口答应,命人在长廊和石道上都点了灯。
一路恍如白昼。
听雪堂这么多年打理得很好,即便为节省开支用度削减了一半的下人,但余下的人依旧勤勤恳恳地做事,守着三房的院子,就像守着三房一样。
沈嫣静静地沿着石砖小路一直走,月下树影婆娑,夜风吹起她垂在后背的青丝,草丛里、流水间藏着无数窸窸窣窣的细小声响,仿佛阿爹阿娘在耳边轻轻的呢喃。
这么多年,三爷夫妇的寝屋依旧洒扫得干净无尘,摆设皆与从前一样。
沈嫣伸出手,抚摸着屋内那些有了年头的桌案和器物。
案几上摆放着天青釉的花囊,那么醒目的位置,一定是阿娘最喜欢的吧。
她将那花囊捧起来,轻轻贴在自己的脸颊,仿佛还有阿娘掌心的温度。
云苓不知道姑娘还要待多久,安静地站在廊下等着,怕姑娘情绪不佳,出什么意外,一直屏息凝神,仔细听着里头的动静。
直到夜幕中出现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身影,云苓霎时睁大眼眸。
夜色模糊,看不清来人的脸,云苓才意识到方才院中点亮的石柱灯熄灭了一半,这人竟然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进来,连值夜的小厮的不曾惊动!
云苓大惊,正要开口唤人,男人走近,一双暗如深渊的眼眸让云苓为之一凛。
“镇……镇北王?”
云苓吓得甚至连礼数都忘了,反应过来后赶忙躬身施了一礼。
谢危楼缓缓走上台阶,迎着她无比震愕的神情,淡淡吩咐:“你先下去,到外院看着。”
云苓怔怔地应了个是,恍惚还以为这是镇北王府。
丫鬟的素养教会她不能窥探主子的秘密,但十年来与沈嫣深笃的主仆情分以及对姑娘的关心,还是让她忍不住往里瞧了一眼。
就这一眼,云苓几乎是浑身一震。
镇北王……居然将她们姑娘抱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