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感受到不对的,是鳌山灯塔上跳顶碗舞的伶人。
姑娘们头顶盛着马奶酒的白碗,双手执箸敲盅,踏着轻快的步伐在高台上翩翩起舞,外人看起来惊险十足,她们却早已能够做到行云流水。
尽管穿插着一系列高难度的翻滚和奔跳,但却没有太大的头部动作,且是她们自幼练了十多年的,从幼时上台到今日,动作已经非常娴熟,几乎从未出过差错。
但今日,她们头顶的白碗意外地晃动,脚步意外地难以保持平衡,并且不是她们之中的个别现象,所有人头顶碗中的马奶酒都或多或少地泼洒出来。
以她们异于常人的平衡力,立刻就察觉到是脚下的木质踏板在晃动。
灯塔下那么多观看表演的百姓,伶人的素养让她们对舞蹈是否立刻暂停产生片刻的迟疑,但仅仅几息的时间,塔顶巨大的张果老骑驴灯自百尺高空以极快的速度轰然滚落,灯内的火焰燃烧起来,滚落到塔身七层时就已经烧成硕大的火笼。
沈嫣原本已经跑入哗然的人潮中,正在匆忙寻找云苓的身影,未曾想到背后的嘈杂忽然就沸腾起来,紧接着拥挤的人流伴随着无尽的恐慌一触即发地向四周扩散。
沈嫣转过头,被热浪包裹的火球直直撞入视线之中。
在百尺塔顶都能清晰可见的八仙过海灯无疑比普通人想象中庞大数十倍,几可比拟寻常百姓家的竹屋瓦舍,火笼下坠时伴随着飞溅如雨的火星,像盛大的烟火在头顶绽开,满大街都是易燃之物,火星落在何处,都极易激起燎原之势。
漫溢的灼浪里,街上看热闹的人群如何还能淡定,都尖叫嘶吼着往街前逃窜,一路踩踏频繁,四周乱成一团。
人在被极度的恐惧支配下哪里还有思考的空间,个个心焦如焚、惶急不安,只管逃命,不顾身边人的死活,倘若被那火球砸中,只有尸骨无存的命!
沈嫣被如海潮般的人群推搡着,耳畔皆是焦躁的叫嚣和轰鸣,纵是再临危不乱的人,此刻也难免焦灼起来。
谢斐在人群中发疯似的喊她的名字,可沈嫣听不到,被踩踏的人群中还有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她瘦小的身躯在颠腾如蜂群的人浪中脚不沾地,几乎绝望地以为自己会被踩踏成泥,死在这鳌山灯下。
“小痴!”
滚烫嘈杂的耳边忽然响起一道低冽清凉的男子声音,随即腰身被人揽紧,脚底骤然腾空,猎猎寒风从身边呼啸而过,她被一个黑影护在怀中,带离地面。
随即“轰”的一声,那硕大的火球在塔底嘭然炸开,登时四分五裂,溅起的火星直窜起几丈之高!
沈嫣只觉得脚面都能接触到极具冲击力的滚烫热浪,只能紧紧依靠着身边人坚实的胸膛,一息之后,双脚稳稳落在离灯塔百丈之远的地面。
她被包裹在黑色的披风里,微微抬头只看到他被火光映得通红的坚毅轮廓,男人的体温滚烫而可靠。
很快有一队卫兵赶来,谢危楼的重喝中透着冷厉:“通知金吾卫、羽林卫、虎贲左卫,立刻加派人马,安排百姓撤离!”
底下人领命,立刻下去了。
八仙祝寿灯均匀地分布在鳌山顶部,与塔身数万大大小小的彩灯保持平稳,一旦有巨物打破这种稳定,偷工减料的灯塔就出现了倾颓之势。
很快,塔身四围硕大的灯景随后轰然坠下,塔上上百名伶人也在逃窜中乱了套,桔木打造的登天梯承受不住拥挤的人群重量,一声声沉闷冗长的断裂声如同催命的符咒,裹挟着伶人刺耳的尖叫,将整座金碧辉煌的灯塔笼罩在临近死亡的凄惶氛围中。
崩塌来得太快,根本毫无防备,措手不及!
在高层之上弹琴奏乐的伶人自坍塌的木梯滚下,几息前还在骑着青狮白象的菩萨灯面前礼拜的百姓,霎时就被倾塌的火笼吞没,烧断高楼木架直直倒向奔流不息的人群。
“阿嫣!你在哪!阿嫣!”
谢斐还在人群踉踉跄跄地寻找沈嫣,满目都是踩踏如泥和血肉横飞,火势熯天炽地,浓烟滚滚,火红的光焰漫拢双眸,举目间哪里还能看到一个穿红裙的姑娘。
未留神,身后巍峨奇伟、黑脸长须的财神赵公明轰然倒塌!灯身的所用的木架霎时东零西碎。
谢斐推开阻挡的人群,仍在四处寻找,右腿倏然间袭来一阵滚烫的剧痛。
“世子爷!”
“世子爷小心!”
凌安等人眼睁睁看着那飞来的、正熊熊燃烧的木棍猛然砸在谢斐的小腿,立即不管不顾地拨开混乱的人群,终于奔到谢斐身边将人扶住,避免被人踩踏的后果。
谢斐的右腿已经麻木了,伤口烧灼的疼痛与木架尖端入肉的刺痛齐齐冲击着大脑,他咬牙抽开凌安的手:“别管我!快去找夫人,快去!”
凌安急得心乱如麻,到处狼藉一片,所有人都在逃命,这时候能把命保住就不错了,如何妄想着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人并且安全地带回来?
凌安点了身边的一个侍卫,“你去找夫人,其他人跟我走,护送世子回府!”
十三层高的鳌山灯塔犹如山崩地裂,怦然塌陷!一声毁天灭地的声响震动神州。
欢愉的山河盛宴瞬间变成血腥的尸山火海,半个皇城被大火浓烟笼罩,滔天的火光血雨中,烧焦皮肉的气息尖锐而苍凉。
金吾卫、羽林卫、虎贲左卫相继派兵维护皇城秩序,但意外来得太过突然,用一种轰天裂地的形式将整个人间化作无边的炼狱。
“金吾卫集中人力救火,搜寻塔下被围困掩埋的百姓。”
“是!属下领命!”
“虎贲左卫负责维护秩序,带领不曾受伤的商贩、伶人有序收摊撤离,其余未曾受伤的百姓全部还家,未经允许,任何人不许在东阳街逗留,否则一律按妨碍公务罪论处!”
“属下领命!”
“羽林卫即刻将所有受伤的百姓转移到栖流所,召集上京所有大夫集中过去治疗,告诉所有伤者,请他们放心,朝廷不会不管他们。”
“属下领命!”
“传话下去,所有愿意出力出药的医者、药堂,朝廷定会嘉奖。”“是!”
……
谢危楼将所有事项交代下去,一群手忙脚乱的官兵终于有了方向,不再像热锅上的蚂蚁淹没在杂沓的人潮中,一切救治工作开始规范、有序地进行。
鲜少有人注意到,或者注意到了,却不敢移目细瞧,镇北王身边那一团用黑色披风笼罩的小小身影。
仓促间扫过,看不见脸,只大概猜到是个女子。
待众人领命退下,谢危楼大掌覆在她的后背缓缓安抚,垂首低声:“小痴,有没有受伤?”
熟悉的嗓音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便是赤足行于世上,刀山火海,遍地荆棘,也无所畏惧。
她埋首在他宽大的羽翼之下,缓缓摇头,瑟瑟发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拥着他、倚靠他,可意念却告诉她不能这样做,再往前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灾难面前,她是最不值一提的存在,而他是无往不胜的王,是老百姓的顶梁柱,是所有官兵的主心骨。
不是她一个人的将军。
她想要挣开这个让人流连的怀抱,却被男人温热的大掌揽在怀中,不是令人抗拒的钳制,而是让人难以自控地深陷其中。
他总有这样的本事,能够给她丢失许久的安全感,永远让她深深地信任,继而沉湎、痴迷,忘却所有理智。
前世如此,这辈子亦如此。
所以趁着躲在披风里,没有人看到的地方,她可以再靠近一些,可以借此多抱着他一会。
他的怀抱还是那么暖,抱住了就不想再离开。
她害怕这段关系,却又难以自持,坚硬的外壳在他掌心的温度下土崩瓦解,她无比眷恋地、小心翼翼地收紧手臂,却又捏紧了双拳,想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欲拒还迎。
谢危楼感觉到自己的腰身被缓缓抱紧,他抬头望着远方一片狼藉的烟火废墟,眼前闪过一帧帧前世的画面。
满眼的烈火浓烟,像他们一起经历的硝烟战火,一起踏过的荒芜山河。
而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此刻贪恋地躲在他的怀抱中。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不同的只有他们之间年龄的悬殊和终将不被世俗伦常肯定的关系。
方才在醉和轩的那扇窗之后,他看到谢斐不死心地想要挽回她的心,压制住立刻飞身而下带她离开的心思。
他们躲在无人的盲区中对峙,即便被发现,也是前任夫妻之间的你来我往,而他一旦出现、带她离开,所有的一切就都变味了。
他的冲动,会让她千夫所指,让这段因对方过错而和离的婚姻矛头直指她自己,所有和离动机都将不再单纯。往后,他与她再无可能。
倘若他不出面,只是像方才救她那样,用披风盖着她的容貌将人劫走,实难想象又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而谢危楼从来深信一点,只有刻骨铭心地爱过,才会恨到如此入骨。
不得不承认的是,他每每看到谢斐,心中的滔天妒意几乎将他逼至理智崩溃的边缘。
而她也曾像喜欢他一样,那么喜欢谢斐,这一点容不得他否认。
谢斐的确年轻,有着少年人的蓬勃朝气,跌宕风流,倜傥不群,十几岁的小姑娘很难招架得住。
一两句花言巧语,说不准当真能够挽回她的心。
可他终究与梦中前世不一样了,功名权势加身,人的性情也会随着成长环境和阅历有所改变,他不再是前世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军,更多的是岁月沉淀积累下来的威重和沉稳,喜怒不形于色。
皇极门那一晚,他看到了她眼中切切实实的惊怕,以及落荒而逃的恐惧。
她还是如此谨慎和自持,对于自己畏惧的人或事最先想到的解决办法只有逃离。
方才在楼上的那一刻,看到她用金簪刺向谢斐的那一刻,谢危楼甚至闪过一个更加危险的念头——
既然她能当断则断地离开谢斐,那是否也能决绝地告别前世,毅然决然地离开他?
他不敢往下想。
直到此刻,她抱着他,手臂慢慢收紧,不肯释力的时候,谢危楼心里才有了一个确切的,令人狂喜的答案。
他深深地闭上眼睛,隔着一层薄薄的披风,薄唇缓缓贴在她眉心。
这个吻太像一个梦,温热的气息穿过细若烟尘的布料孔隙落在她的额头,刚刚贴上来的那一瞬间还有感觉,但脉脉温情太容易让人麻木,沉溺的滋味让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她慢慢攥紧手掌,直到尖利的金蝉边缘刺痛掌心,这才将她残留的理智聚拢,违背本能、用尽全力地将他往外推。
谢危楼感受到了怀中人的挣扎,缓缓将她放开一些,指节摩挲着她的肩膀,沉吟道:“我派心腹送你回家。”
她停下了推他的动作,轻轻地点了下头。
谢危楼沉默了许久,望着漫天的红光,轻声在她耳边道:“别害怕,等我处理好一切,晚些时候再来陪你。”
怀中的人迟疑了一下,这次没有点头。
谢危楼一笑,在她额间又吻了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