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危楼自卫所归来,又快马加鞭进了宫,到寿康宫太皇太妃处坐了坐。
太皇太妃笑眯眯地打开他带来的食盒,看到里头两碟刚出炉的鹅油蒸饼,柔声一笑:“离京十年,难为你还记得哀家的喜好。”
太皇太妃没旁的喜好,唯独贪口舌之欲,年轻时嗜甜如命,后来人老了,身子大不如前,但日日也要用些点心,否则浑身难受。
照她的话说,横竖没几年活头,不如撒开了享受。
谢危楼眉眼舒展,提袍在榻上坐下来,给太皇太妃斟了杯茶,“您是宫里的老宝贝,人人敬您爱护您,有我没我,对您来说无关紧要。”
太皇太妃佯装沉脸:“这说的什么话!旁人和你能一样吗?论亲疏远近,咱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太皇太妃只有永安大长公主一个女儿,早年远嫁蜀地,谢危楼生母去得早,只留下这么一个孩子,太皇太妃是将他当自己的亲生孩子疼的。
尽管她在宫里辈分最老,已故的先帝、敬敏皇太后、还有如今的帝后都要敬上三分,但真正与她血脉相连的,只有永安大长公主和镇北王。
太皇太妃只用了一口鹅油酥饼,眉头就皱了起来。
谢危楼问:“这点心不合您口味?”
太皇太妃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叹了口气:“用料好是好,就是油了,用多了难免腻味儿……不如阿嫣那丫头做的好。”
谢危楼眉梢微挑,口中缓缓咬出两个字:“阿嫣?”
“就是你那儿媳妇,”太皇太妃放下手中的酥饼,“哀家吃了这么多年的鹅油酥饼,还就她亲手做的怎么都吃不腻,糖油比例控制得刚刚好。倒是个有心的孩子,只是可惜了。”
除夕夜宴,阖宫上下传遍了镇北王世子和离的消息,人人都诧异,毕竟重阳的宫宴上,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两人的感情还十分亲厚,谢斐甚至亲自为夫人鞍前马后地剔蟹肉、剥菱角,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就听到了两人和离的消息。
只是除夕当日,镇北王面色威沉,浑身的冷意毫不收敛,皇室宗亲里头想套近乎的也不敢上前过问他的家事,连帝后二人也只是对视一眼,浅浅表达了几句叹惋。
其中缘由,谢危楼也只同太皇太妃提了几句,后者实则也能猜到几分,毕竟谢斐这几年的做派她看在眼里,只是心疼沈嫣那孩子,为个风流浪子耗费了三年青春,担上一辈子再嫁妇的名声。
谢危楼呷了口茶,唇角牵出一丝笑意:“您要是喜欢她,时常召她入宫侍奉,也不是什么难事。”
太皇太妃轻叹一声,“今时不同往日,哀家若还是她的姨祖母,三天两头叫她进宫来不是难事,可你家那小子将人气跑了!你在关外十年,哀家没替你把儿子教好,闹得两边难看,哀家自己都没这个脸面召她入宫来,你说……”她看向一旁寿康宫的掌事秋嬷嬷,“这孩子不会怪我吧?”
秋嬷嬷赶忙道:“世子夫人一向是喜欢和您亲近的,怎么会怪罪您呢?怪只怪,世子与夫人没有白头偕老的缘分。”
秋嬷嬷叫惯了“世子夫人”,一时不察,身边的镇北王在听到这四个字时眸色渐渐沉了下来。
太皇太妃提到谢斐就嗤之以鼻:“就是有缘,也被他生生给作没了!”
谢危楼漫不经心地呷了口茶,眸光抬起,“今日我在玉佛寺见了那姑娘,的确是个心思细腻又念恩的孩子。她还跟我提起您,怕宫中御膳房的点心重糖重油,不合您的口味。”
太皇太妃当即眉开眼笑:“她当真这么说?”
谢危楼道:“我难道会哄您?”
这倒不会,太皇太妃心想,自己这个外甥成天一副冷心冷面的样子,这么多年来,就像块没有七情六欲的石头,还从未见他夸过谁,也是稀奇。倘若不是真事,他自然不必特意说这些来哄她高兴。
谢危楼指尖轻轻敲打着膝襕,略一斟酌道:“谢斐被我安排去了卫所,往后不能时常进宫来瞧您了,您要是想找个伴儿,不如召阿嫣进宫来,这孩子才和离没多久,四处走走对她没什么坏处。只是这话要您开口,否则她自觉境地尴尬,哪敢进宫来扰您?”
“倒也是,”太皇太妃笑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来日哀家便唤她进宫来,她字写得好,哀家这里还有她亲手抄写的佛经呢。”谢危楼想起那和离书上的簪花小楷,唇角隐约浮出几分笑意。
太皇太妃往他扬起的嘴角瞅了眼,“光顾着给我找伴儿,你倒好,儿子都快二婚了,自己连个枕边人都没有。”
谢危楼无奈:“哪来的二婚?”
太皇太妃冷冷一笑:“以他那风流性子,难保不会无缝衔接一个,如今再没了那不得纳妾的束缚,说不准来日就给你抱个大孙子回来,你且等着吧。”
太皇太妃一直不喜谢斐,他那身份不详的生母是其一,太皇太妃自己出身百年清流世家,可谢斐生母却无名无姓,倘若是正经人家出身,谢危楼又岂会连个名分都不给?恐怕是那外头不惜一切手段上位的野狐狸,谢斐呢,大概是继承了她的皮囊,当然也就只有这副好皮囊了。
偏偏谢危楼嘴巴严实,连她做姨母的都套不出半句关乎谢斐生母的消息,这么多年过去,世子之位板上钉钉,太皇太妃也只好承认了这个孩子。
其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谢斐实在是不似其父。
不仅相貌不像,意志、品行、心性更是处处不及。倘若谢斐有他父亲十之一二的心智,太皇太妃也不会如此恨铁不成钢。
这些年谢斐也甚少到她这寿康宫走动了,知道花言巧语那一套对姨祖母不管用,太皇太妃年纪大了,管教不了,也懒得说他。
不过自家的亲外甥凯旋,太皇太妃还是很愿意为他张罗的:“谢斐此番和离,京中那些个命妇向来按捺不住,必会借着年节进宫请安的机会来探我的口风,姨母也替你掌掌眼,有好姑娘先替你留心着。从前你在边疆,哀家管不着,如今常驻京中,也这么大岁数了,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照顾你的起居。”
谢危楼脑海中浮现出梦中那时常依偎在自己怀中的小姑娘,平日凛冽的眉眼生出几分笑意。
太皇太妃知晓他的性子,恐怕这一年的笑都不及今晚在这寿康宫里的多,“别光顾着敷衍,你今年可都三十有四的人了,不说谢斐,就是你皇姐昭阳大长公主的孙女,那十二岁的小县主也要嫁人了,你猜她嫁谁?”
谢危楼压低眉眼,搁下手中的杯盏,指尖慢慢冷下来:“她难不成想让这孩子进宫?”
太皇太妃笑中不无讽刺,“昭阳这些年苦于生不出一个女儿,让皇帝早早封了皇后,如今她的孙女长大了,又打起皇帝后宫的主意。”
此事还未在外传开,太皇太妃接触的宗室贵女多,很多事情第一时间就能传到她耳朵里。
“皇帝后宫几年未进新人,如今怕是要热闹了。”
……
沈嫣派人一查,才知今日盛国公府的国公夫人也在寺中,那阳陵侯世子是随李二郎一道出来游玩的。
未免撞见了尴尬,沈嫣这几日都留在厢房抄经,安安心心地陪老太太礼佛,三日后回府,却接到太皇太妃请她进宫一叙的下帖,传话的正是寿康宫的大太监。
沈嫣原本还想着贸然进宫难免引人注意,得选个恰当的时机才好,没想到太皇太妃念着她的难处,竟亲自遣人来请。
她把这事同老太太提了一嘴,老太太也不免感慨:“谢世子薄情寡性,太皇太妃倒是待你不错,到底还念着你这三年侍奉在侧的情分,去吧。”
正月十二这日,沈嫣亲自做了几道点心,连着数日前抄完的几遍佛经一同带进宫。
踏入正殿的那一刻,一个高大峻挺的人影倏忽撞入眼帘。
她指尖轻轻一颤,手中的食盒险些拿不稳。
对上那双暗如黑夜的凤眸,昨夜的梦境立刻席卷而上。
以往梦中最亲近的一回便是将军将她从蛮夷手中救回来的那日,即便他抱着她,却也隔着一层坚硬的盔甲,严格来说算不得肌肤之亲。
可昨日那梦……对她来说却无异于冲破一切虚无的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