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二郎再得一女,自是喜上眉梢,如今他与正妻陈氏也已儿女双全了,见老太太奔波赶回,忙叫乳娘去把孩子抱过来,又转过来笑道:“芍姐儿才出生,知道七妹妹和祖母要回来,世子爷一早就来等着了。”
老太太讶然一笑:“芍姐儿?”
沈二郎道:“是世子爷取的名,说芍药‘媚欺桃李色,香夺绮罗风’,用给女孩的名,十分鲜妍美好。”
沈二郎当然喜欢这个名字,不过芍药也好,牡丹也罢,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家的姐儿是镇北王世子亲自取的名儿,来日谁敢小觑?便是大房的嫡女也没有这个殊荣。
他一边说,那边乳娘已经把芍姐儿抱过来了,奶呼呼的娃儿紧闭着眼睛,生得白净细嫩,玉雪可爱,也因为陈氏孕中进补得宜,芍姐儿才生下来就有七斤重,看上去比家里的其他哥儿姐儿刚出生时都结实。
老太太喜欢得不得了,爱不释手地抱在怀里。
沈嫣也看着襁褓里的小丫头笑,目光无意间抬起,才发现谢斐还在看她,那眼神几乎是纹丝不动地落在她身上,让人无法忽视。
饶是心绪淡定的沈嫣,这时候也忍不住攥起手掌,垂下眼眸不再看他。
老太太笑着对二爷夫妇和沈二郎道:“这小丫头将来定是个美人坯子。”
二夫人孙氏立刻笑道:“我们芍姐儿日后能有七娘一半好看,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话看似在捧谁,可语气却让人心里不大舒服,孙氏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但她自己未必知道。
沈嫣正想着如何接话,耳边却忽然落了个清若玉石般的声音:“阿嫣的确好看。”
谢斐漫不经心地走到沈嫣身边,亲昵地将她微微蜷缩的手牵过来,低头含笑望着她,“满京城的女子,谁能有阿嫣一半的美貌,也算是上人之姿了,是不是,阿嫣?”
他这般说着,手指也慢慢收紧,沈嫣才发现自己竟然挣脱不开,就这么被他暗暗钳制。
沈嫣有些恼火地瞪着他,谢斐牙齿暗咬,下颌绷紧,眼尾还带着薄薄的红,露出的笑意看着就有几分冷色。
一旁的沈二郎立刻捕捉到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吓得心脏都停了一息,唯恐老太太注意到,忙不迭附和着笑道:“七妹妹不如也抱抱芍姐儿,我听说孩子自小被美人抱过,也能沾染几分灵气!”
老太太侧过身,乐呵呵地将怀中的芍姐儿往沈嫣怀里送,“是了,常听老人说这话,阿嫣你也抱抱。”
沈嫣看了眼谢斐,后者这才带着眷恋般地,慢悠悠地松开她的手腕。
指尖还残留她的温度,谢斐的心口隐隐地烫了一下。
她的手腕十分纤细,似乎比从前尤甚,被他一捏就显出了红痕。
凌安说庙中的厢房药味浓郁,看来老太太确实是病了的,否则不会比他重阳见到时还要清减。
她这几日在山上照顾老太太,恐怕也是累着了。
只是她也着实可恨!
那纸稿上一字一句,让他想起来就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她的心剖出来看看是什么做的!
沈嫣接过软乎乎的芍姐儿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这么小的孩子,一直乖乖地睡着,奶香气直往她鼻尖钻。
孙氏见她也喜欢孩子,又在这时开了口:“七娘也成亲三年了,也该与世子爷早早要个孩子才是,旁的不说,镇北王回来也高兴啊不是。”
话音刚落,沈嫣鸦睫垂下,又想起梦中死在腹中的那个孩子来。
两个月的小生命,就那么没了。
倘若谢斐一心一意的,没有那么多风流韵事,她又岂会同他过不下去,他们早晚都会有孩子的……只是现在,回不去了,她自问没那个本事让他收心、为了她改变什么,对谢斐来说,她不过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玩意罢了。孙氏这话一出,明眼人都看得出沈嫣面上的笑容敛了下去。
谢斐却是扬唇一笑,大大方方地搂过她肩膀,“自然,我与阿嫣总会有许多的孩子。”
沈嫣被他握着肩膀,呼吸瞬间一凝,虽然并不疼,但能感受到他掌心暗藏的力道,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拉着她离开。
她心脏慢慢收紧几分,默了片刻,然后将手里的孩子还给沈二郎,对老太太打手语道:“祖母,你们先用晚膳,我与几句话想与世子爷说。”
沈二郎更高兴了,乐颠颠地将她往谢斐身边推:“七妹妹快些去吧,夫妻之间哪有隔夜仇,话还是早点说开的好,世子爷等了你一个时辰呢。”
老太太早察觉出沈嫣近来情绪疏淡,甚至是那种带着消极的倦怠感,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她这个孙女,面上从来都是笑意盈盈的,究竟遇上了何事,竟让她这般拼尽全力地掩藏情绪?
不过她既主动提出要同谢斐谈谈,老太太亦相信她能够处理好。
至于谢斐,该说的话,重阳当日已经说尽,老太太要的不过是他的态度,今日他能来,这么多人在,老太太也不想多说什么,便对沈嫣道:“你去吧,记着祖母在庙里同你说的话。”
记着,一切都还有祖母呢。
沈嫣点点头,尽量保持着面上笑意如常。
出了厅堂,沈嫣去的是听雪堂的方向。
这条路上人少,回廊和亭榭都格外安静,两个人哪怕是一点点的动静都显得极其清晰。
沈嫣在前面走,都能听到他粗重且紊乱的呼吸,直到绕过垂花门,谢斐再也压制不住,一把抓过她的手,直接将人压在垂花门后的院墙上。
后背结结实实地撞在坚硬的墙壁上,疼得她直抽了口冷气,眸中瞬间蓄了层泪意。
谢斐的气息已经很不稳定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方才是费了多大的心力隐忍,才能不动声色地坐在厅堂,压抑着数日积压的躁郁和怒意,足足等了她一个时辰!
廊下的石柱灯光线昏黄,照亮男人眉眼间的扭曲。
他狠狠逼视着她,良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我如今就这么不受你待见,你把你夫君当什么了?闹了这么久还嫌不够,能耐啊沈嫣,要与我一刀两断吗,啊?”
他凑得太近了,嘴唇几乎抵在她唇畔,语气也一句比一句发狠,沈嫣能听到他几近失控的心跳。
她偏过头,避开他审视的目光,双手被他强硬地桎梏着,没办法打手势,只能嚅动嘴唇,无声地道:“你先放开我。”
谢斐攥紧她手腕,他的眼神和他身上的温度一样,烫得骇人,“放开你,放开你然后呢?沈嫣你本事大了,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跑了!你想同我说什么,嗯?说这次你又想在家待几日,十天还是半月,一年还是两……”
话音未落,谢斐的心突然狠狠痉挛了一下。
在他看到沈嫣的口型之后。
他炽烈的眸光忽然闪动了一下,大脑在这一刻是完全恍惚的状态,随之而来的慌乱在心口丝丝缕缕地抽开,无孔不入地侵-入他身体的每一处血肉骨髓。
九月的晚风掠过头顶和前额,已有几分凛冽冰凉,吹得人心头瑟缩。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被急怒和恐慌撞碎的心绪才一点点拼凑起来。
可不论他如何回想她方才的口型,试图用另一种理解来麻痹自己,都不可否认的是,她说的的确就是那句——
谢斐,我们和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