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岳庙,厢房。
沈嫣很早就起身了,因昨夜梦魇久久难眠,眼下多了两道浅浅的青。
云苓来伺候她洗漱,见她面色颓唐,不由得开口道:“姑娘身子可还撑得住,不如奴婢去同老太太说一声,今日的早课就……”
话音未落,沈嫣朝她无奈地摆手,指着自己的心口,“祈福讲究的就是一个心诚,祖母年事已高,尚且不惧清苦日日虔心,我若是懈怠,岂非二伯母之流?”
云苓想起二夫人躲在佛寺后院偷偷食荤被抓包一事,险些笑出声来。
“对了,”云苓正替她梳理发髻,忽的手一顿,“姑娘让我留意那柳依依的一举一动,昨个底下人来禀告,说她近日除了待在绿芜苑,便是同她那丫鬟春芽到京中两处园子、三家绸缎庄、两家首饰铺子逛了逛,其间去了一次钱庄,倒没什么异常,只一样……”
沈嫣心一紧,转头示意她说下去。
云苓犹豫了片刻,“那柳依依……瞒着她的丫鬟,去了几趟回春堂。”
沈嫣眉心陡然一跳。
回春堂……梦中害死她的乌头便是出自回春堂。
云苓并未察觉到沈嫣眸中的异色,“大抵是用多了避子药的缘故,她这些天一直在找大夫调理,寻求可有减轻对身体伤害的补药。”
沈嫣长长缓了口气,可手掌下攥紧的帕子却久久未曾松开。
她无法原谅一个害死自己的人,可同为女子,却又无法无视女子求生和护子的本能。
人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而柳依依的身份与所处的环境注定她只有这样的心胸和格局,没有人教会她知羞耻、明是非、辨善恶,身在深渊,以色侍人,寄希望于一根藤蔓将她从淤泥中拉出来,却不知在上位者的眼中,一身美人皮骨不过如敝履破烂般随时可以舍弃。
她也不想想,若当真受尽宠爱与怜惜,又岂会逼她一次次地喝下凉药,受尽磋磨?到底,不过沦为男人发泄-欲望的玩物罢了。
这样的人,固然可怜又可悲,但为一己私欲再去伤害别人,何尝又不是可恨且可恶?
沈嫣皱紧眉头,吩咐云苓继续盯下去。
心内正思忖着柳依依一事如何料理,那厢松音急喘吁吁地从外面跑进来。
“不好了,姑娘!老太太出事了!”
沈嫣的心猛地一沉,在听完松音回话之后,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嗡嗡直响,起身时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沈老太太昨日因舟车劳顿,到东岳庙前已有头晕体乏的症状,原以为早早歇下便能恢复,不想今晨起身时身子愈发萎靡不适,勉强撑了一阵,早膳后照常服下平日补身的汤药,可才用下半碗,竟是吐出口鲜血晕了过去。
厢房内几个丫鬟围拥着,沈嫣望着床榻上老太太苍白老迈的面容,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
摘杏很快从山下请来了大夫。
这陈大夫虽非京中有名的神医,但好在仁心仁术,在这一带颇有口碑。
替老夫人把过脉后,陈大夫眉头很快皱了起来,“老太太所用食单可否交由在下过目?”
含桃立刻铺纸磨墨,在一旁将食单写下来,交到大夫手中,“我们老夫人早年身子有所亏损,这几年来的食单都是严格按照大夫的叮嘱配置,大寒、大热的食物都用得极为谨慎,老太太素日也吃得清淡,昨个用的是庙里的斋饭,我们几个也都吃了,并无不妥之处。”
食单没有问题,陈大夫心下思忖,又问:“药方可在?”
“有的!”摘杏立即找来方子递上。
陈大夫将那药方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两遍,的确是固本培元的方子不错,老太太照着吃了许多年,却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摘杏方才在山下一路小跑,额头出了层汗,眼下还喘得厉害,忽的想起一桩,赶忙道:“对了!除了这方子上的几味药,还有七娘从王府带回来的红参,之前给京中的大夫瞧过,是益气生血的良药,又是凤夷的贡品,与老太太的汤药并不冲突,反倒相辅相成,奴婢们便依大夫的话,这两日的汤药里都放了两片红参。”
说罢又将那锦盒内的红参也奉上来给陈大夫过目。
陈大夫医术再高明,也不曾见过邻国的贡品,但观这凤夷参的外形、质地和色泽,不难猜出已有上百的年头,的确是难得的珍品。
这红参不似普通山参的土腥气,放在鼻端轻嗅,能嗅到一种特别的香气,应该是只有上等红参才有的香气。
陈大夫大致也能猜出老太太和这姑娘的出身,必不是普通富贵人家,说不准是什么王侯贵胄,否则焉能用得上这样的好东西?
斟酌一番,便叫摘杏将此物收回锦盒中。
沈嫣急得眼眶泛红,偏又说不出话来,只能焦急地对大夫比手势。陈大夫怔愣了下,才发现这姝色无双的小娘子竟是个哑巴。
云苓见状赶忙替自家姑娘问道:“大夫,我们老夫人到底如何了?”
陈大夫回过神,又斟酌一遍老夫人的脉象,久久才道:“在下初步诊断,只怕是中毒了。”
中毒?
沈嫣心中一凛,立刻想到了梦中柳依依的手段。
这个想法不过转瞬即逝,按照云苓的回话,这几日柳依依自己都焦头烂额,怎有工夫算计到旁人头上,且即便柳依依动了害她的心思,至少在此时,不会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来对付祖母。
不是柳依依,又会是谁?
陈大夫道:“食单和配药都没有问题,那便是叫人暗中钻了空子。”
沈嫣焦急地挥手朝他比划,“祖母中了什么毒,何药可解?”
陈大夫曾四处游历,诊治过的病人很多,其中不乏外地的、言语不通的,也遇到过身患哑疾者,大致看懂了这姑娘的手势,凝眉道:“眼下还只是推测,娘子莫急,在下可先行为老夫人熬制一副解毒汤服下,虽不能助老太太渡过难关,却也能暂缓两日毒性,两日之后可再看情况。”
沈嫣只觉得一盆冷水从头浇透,浑身冰冷,愈发攥紧了衣袖。
她无法理解那句“再看情况”是什么意思,也不敢去想……明明昨日之前的祖母一直好好的,甚至比她想象中还要康健,若不是梦中那一桩,祖母一定能够长命百岁……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突然……
沈嫣十指寸寸收紧,指甲几乎抠进肉里,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家中长辈都不在,她便是这里的主心骨,无论如何都不能乱了方寸。
眼下回武定侯府是不成了,路上少说小半日的功夫,且以祖母眼下的病情,哪里经得住山路颠簸?
她慢慢沉下心,请陈大夫先开解毒汤,又转身在纸上快速写下几个字,吩咐道:“摘杏熟悉山下的路,先去药铺抓药。”
摘杏颔首,领了陈大夫刚刚写好的方子,飞奔下山。
沈嫣又在纸上写道:”昨日的汤药是谁熬制?“
含桃等几人昨日过来得早,在老太太身边形影不离,相顾一番道:“昨日重阳,庙中人来人往香火不断,奴婢们也不好劳烦道长,熬药都是亲力亲为,并未假手于人。”
沈嫣继续写:“可曾看到可疑之人出入?”
松音立刻道:“斋饭和茶水都是奴婢经手,厢房并无外人踏足。”
饭菜、补药都没有问题,那这毒又从何而来?
沈嫣忽然想起方才松音禀告时说的那句话——
“昨夜在往东岳庙的路上,老夫人身子就不大爽利,奴婢们都以为是累着了,没想到今早喝完药竟是吐了血。”
沈嫣深深吸一口气,都道亲近之人间会有感应,昨日宫宴上几次眼皮狂跳,还有入宫时心头隐隐的不安,或许都与祖母的身子有关。
难不成,这毒在离京前就已经下了?
谁要害祖母?
这时陈大夫搁下笔,起身道:“可否请姑娘带路,给在下瞧一眼这汤药残余的药渣,或许能够找到一些线索。”
沈嫣正有此意,命含桃留下来照看老太太,自己领着大夫去了厢房拐角处的隔间,将药材从药壶中倒出来沥干,一一辨别确认。
这是个大工程,既然有人在药材中动手脚,定不会做得太过明目张胆,猫腻都藏在那些不易察觉的细屑颗粒之中。
两人足足挑拣了两个时辰,那厢摘杏已经将熬好的解毒汤喂老太太服下。
这解毒汤的方子是祖先传下,又经陈大夫反复改良过的,乡野间时常有被毒虫毒草伤到的百姓,这味解毒汤对于十之七八的中毒症状都有抑制作用。
老太太喝了药,惨白的面容这才稍添几分血色,但也不容乐观。
陈大夫那边继续核查药渣,捻于指尖反复研磨辨味,终于在一撮褐色的药渣里发现了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