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归燕堂到东阳街这段路上,沈嫣想了很多事情。
她要避开谢斐,摆脱将来横死的命运,除非这世上没有柳依依这个人,可如今谢斐已经将人买下来了,她又岂能视若无睹?
为人媳者回一趟娘家都不容易,若要长久离开王府,或许只有和离这一条路可选。
只要和离,那些承诺就不算数了,此后桥归桥路归路,不管他三妻四妾还是三两知己,都与她再无干系,旁人也害不到她的头上。
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当年沈嫣的姑姑、沈家那位姑奶奶沈溆就是在那蛮横婆母的欺压下愤然和离,当时在京中闹了不小的风波,还害得沈老太太大病一场。
谢斐行事纵意,好呷游听曲,风流之名满城皆知,他朝贸然和离,传出去她沈嫣不是弃妇便是怨妇,说不准还要再给她扣上一个容不得人的妒妇帽子。
这世道就是如此,有些话编排起来不知道有多难听。
事关名声,她自己倒没什么,可不能连累祖母为她担忧,惹人非议。
这些年祖母最大的心愿便是一家人平安顺遂,因姑姑所嫁非人,便更是看重她的亲事。
三年前谢斐上门提亲,他年轻英俊,身份显贵,是权倾朝野的镇北王独子,人虽纨绔些,却许下十年不纳妾的承诺,的确是一门不可多得的良配。
沈嫣与谢斐素未谋面,不知他为何突然向自己求亲,但见他诚意十足,且她若进门,更无需侍奉婆母,便当着祖母的面,应下了这门亲事。
原以为自己嫁得良人,为了祖母能够安心和下半生的幸福,她第一次学着喜欢一个人,小心翼翼地经营这段来之不易的婚事。
成亲的头一个月,谢斐还规规矩矩,待她也是极好,但很快就开始夜不归宿。
谢斐喜欢新鲜的事物,狐朋狗友多,万花丛中过,是风月场中一掷千金的贵公子。
沈嫣原本并未太过在意,京中权贵圈本就如此,旁的不说,便是家中庶出的兄长,谁又不是挤破脑袋想进这个圈子?
直到后来谢斐生辰,她在家中备下一整桌菜肴,从天黑等到天亮,却没有等到谢斐回府。
隔日江幼年悄悄告诉她,当晚谢斐临时被人请去游船上过的生辰,当时江幼年的兄长阳陵侯世子也在,有人问谢斐,不用陪你家那位小哑巴吗?
谢斐的回答是——
“要不怎么说她善解人意呢?”
她都能想到谢斐说这话的神情,嗤笑、慵懒、漫不经心。
他向来如此,对旁人的真心毫不在意。
沈嫣从一开始的欢喜到一点点地心灰意冷,是真的很累了,可日子该过还是得过,只要祖母安心,她可以继续维持外在的体面。
直到昨夜那个梦提醒了她,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她不能拿自己和祖母的性命去赌,至于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又何其无辜。
好在距离梦中发生的日子尚有一段时日,她有足够的时间与谢斐做个了断,也必须寻一个合适的机会,同祖母好好谈一次。
马车驶入永平巷,侯府管家朱叔远远瞧见车身上的徽记,当即绽开笑容。
“七娘和世子爷回来了!快去告知老夫人!”
府内一下子热闹起来,丫鬟仆妇们奔走相告,不出片刻,大房、二房和老太太的漪澜苑都得了消息。
老太太有三子一女,除了常年不在京中的姑奶奶沈溆,侯府三房并未各自顶门立户,如今都在老太太跟前尽孝。
同辈里,沈嫣行七,是家中的幺女,上面有四位堂兄和六位堂姐,除了早夭的六娘,另外五个姐姐都已出嫁。
沈嫣的大伯父沈明礼承袭爵位,大夫人王氏出身名门,大爷生有二子三女,大郎沈时行与四娘沈娆为王氏亲生,大娘沈妩、三郎沈时诚、三娘沈媛皆是姨娘所生。
二伯父沈明赫是庶出,二夫人孙氏娘家是皇商,二爷亦生二子三女,二郎沈时喻、四郎沈时严、五娘沈嫆皆为孙氏生,二娘沈妤与六娘皆为庶出。
沈家三爷便是沈嫣之父、忠定公沈明崇,早年死在海寇手中,三夫人林氏小产而亡,三房如今只余沈嫣这一独女。
恰逢休沐日,大爷二爷皆在家中,知晓沈嫣夫妇回府必然先看望老太太,众人便陆陆续续前往漪澜苑迎接,顺便请老太太的安。
沈嫣逶迤几处曲折回廊,目所及处皆是熟悉的亭台花木,院里那棵百年槐树满目金黄,簌簌轻扬。
缓步迈入垂花门,见几个丫鬟倚门伫望,沈嫣眸中涌起淡淡的酸涩。
里头不知谁喊了一句:“七娘来了!”
还有人小声嘀咕:“怎么没见世子爷?”
沈老太太似是没听到,拄着拐杖踏出厅堂。
沈嫣行至廊下,看到满头银丝的老太太,眼泪当即涌了出来,上前抱紧了祖母。
上一回见祖母还是端午,也只用过午膳便回,体己话都没说上几句,一晃四个月过去了,今日再见,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沈老太太瞧见孙女泣不成声,也忍不住红了眼,将沈嫣搂在怀里,一面拍背安抚,一面对儿子儿媳笑道:“你们瞧瞧,这孩子……”
沈嫣抱着祖母哭了片刻,方才想到众人皆在此处,未免闹了笑话,叫旁人以为自己在夫家受了多大的委屈,赶忙拭净眼泪,唇边晕染出一个笑来,朝家中长辈一一施礼。
她不能开口说话,只欠身见礼,众人早已经习以为常,也纷纷颔首致意。
老太太握着沈嫣的双手,安抚了好一会,瞧向云苓:“你们姑娘这是怎么了?”
这几年过得如何,云苓和松音两个贴身的丫鬟都看在眼里,自比旁人多几分理解,便知姑娘生怕惹了老太太伤心,这才收了泪。
云苓得了自家主子的眼色,咽下一肚子的苦水,只笑道:“姑娘想老太太想得紧,忙着回来瞧您呐。”
沈嫣看着祖母,点了点头,杏眸澄澈得像一汪水。
她模样本就生得极美,雪肤似剥壳的荔枝般光滑细腻,这一哭一笑,鼻尖染了一层薄薄的绯红,纤长卷翘的眼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眼尾那一枚小小泪痣愈发惹人怜爱。
分明只是薄施粉黛,却比寻常美人浓妆艳抹还要惊艳,衬得府里的女眷都黯然失色。
众人还未问候,倒是大房嫡出的四娘沈娆率先开了口:“以往回府都见世子爷陪同,怎么今日竟是七妹妹一个人回来,这是闹不和了?”
话音刚落,满屋子的目光落在沈嫣身上。
大夫人王氏不着痕迹地乜了女儿一眼,沈娆却浑不在意,只等着看好戏。
昨日谢斐买下一青楼歌姬的消息不胫而走,沈娆从外头听到些风声,还未来得及四下散播,今日沈嫣又独自回府,沈娆自是忍不住拿话刺她。二夫人孙氏顶了张浓妆艳抹的脸轻笑附和:“这倒是,以往逢年过节,世子爷还能赏脸在府中用顿饭,方才我听传话的小厮说镇北王府的马车到了门口,还以为世子爷同你一起回的呢。”
众人皆知谢斐虽然人不着调,但至少对老太太还算尊敬,而镇北王亦看重侯府与沈嫣之父忠定公,否则也不会远在关外还特意上书请今上主持两家结亲。
因而逢年过节,只要沈嫣回府,谢世子往往也会过来小坐片刻,在沈三爷的忌日也会到祠堂给岳父岳母上一炷香。
只是今日既非年节,沈嫣又独自跑回娘家,见到老太太先是哭了一阵,难免引人猜测。
孙氏说完,沈嫣唇角的笑容就微微僵了一下,不过迎着众人打量的目光,很快恢复寻常。
正斟酌如何回应,沈老夫人手中的灵寿杖猛一敲地,喝止道:“口口声声世子长,世子短的,知道的是七娘回来瞧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武定侯府如今已沦落到须得处处仰人鼻息、求人赏脸!怎么,没有世子爷,我武定侯府是过不下去了?”
老太太情绪激动,说罢连咳几声,沈嫣吓得脸都白了,赶忙给祖母顺背。
屋里的大丫鬟忙端着茶上来,却被老太太伸手挡了回去。
堂内众人惶恐不已,二夫人孙氏讪讪低下头,躲到二爷身后去了。
大爷沈明礼无奈,只能上前躬身,“母亲息怒,四娘嘴上没个把门,她就是好奇多问一句罢了,不想竟惹得母亲大动肝火,”说罢便拉过女儿,“阿娆,还不快给你祖母和七妹妹赔罪!”
沈娆见老太太咳得喘不上气,生怕将人气出个好歹来,赶忙放软了声儿上前哄着,“祖母,我同七妹妹开玩笑呢,您就是偏心她!我也是您的孙女,怎么不见您疼我呢。”
老太太吁口气,终于缓了脸色,“你嫁得近,三天两头的回家来闹我,还要祖母怎么疼你?”
众人听罢都笑,沈娆便往老太太怀里撒娇。
大郎媳妇景氏顺势将两个孩子推出去叫人。
瓒哥儿和茵姐儿得了母亲的吩咐,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喊小姑姑。
大夫人王氏看了一眼儿媳,目露赞许。
瓒哥儿今年十四,茵姐儿十二,沈嫣瞧着两个孩子,比端午时似乎长高不少。
又扫了一眼屋内几个侄子侄女,珺哥儿和瑞哥儿今年进学堂,上回还抱在乳母手里的孩子们都能走路了,最小的蔓姐儿还未满周岁,在乳母怀里吐泡泡。
二嫂陈氏的肚子也愈发大,约莫这个月就要临盆,珵哥儿就要有个胞弟或胞妹了。
大房二房虽比不得京中其他大家族那般子孙兴旺,可也热热闹闹,大哥与二哥如今也都儿女双全了,唯独三房只剩下她这孤零零的一个。
沈嫣眸中闪过一丝泪意,抚摸着茵姐儿的头,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转头给松音递了个眼色。
松音忙将给蔓姐儿带的一对小金镯与一只拳头大小的鎏金累丝镂空彩球交到乳母手中,算是提前的周岁礼,云苓则将方才在东阳街买的点心糖分给小主子们吃。
蔓姐儿的母亲是云姨娘,今日未能来此,沈二郎夫妇便收下礼物,向沈嫣道了谢。
屋里的孩子们吃着点心,眼睛往蔓姐儿乳母手里的金球上瞟。
茵姐儿嘴甜,吃了两块糕点,便朝沈嫣笑:“小姑姑对我们真好!”
沈嫣弯唇笑了笑,一屋子人都跟着笑。
只有沈娆拧紧两条秀眉,背着老太太翻了个白眼,然后收到来自她爹一个无奈的眼刀子。
堂内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漪澜苑许久不曾这般热闹,只是老太太喜好清静,加之这些年来身子不好,一直吃着药,眉眼间很快露出疲态。
众人见状,也都动了告退的心思。
原本光沈嫣一人回来,倒也不必这般阵仗,可小厮传错了话,众人都以为世子爷上门,这才紧赶慢赶地跑来拜见。
这厢世子爷没来,他们又有什么必要在这待着?
众人不再搅扰,寒暄几句便乌泱泱散去。
沈嫣扶着老太太进屋,到榻上坐下。
老太太常年吃药,屋内有淡淡药香。
青烟自鎏金敞口宣炉中溢出,其形澹澹,其香穆穆,紫檀木桌案上摆一只冬青釉细颈胆式瓶,只插一朵清丽白菊,虽则素雅出尘、一丝不乱,却也着实冷清了些。
沈嫣坐在老太太足边的绣墩上,脸蛋贴着祖母宽厚的手掌,久违的温暖让她沉溺。
老太太垂头看着孙女,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良久问道:“阿嫣不高兴?”
沈嫣闻言急忙摇头,笑颜一展,双眸便弯成了月牙。
没有,没有不高兴。
她松开祖母的手,指着自己比划道:“阿嫣很好,祖母莫担心。”
老太太看罢,面上温和一笑,实则心里头都揪紧了。
老三夫妇走得早,留下这个不能说话的孩子,打小养在她身边,那么脆弱,偏又那么懂事,吃了苦头从来一声不吭,生怕惹人担忧。
老太太还记得,沈嫣五岁那年摔伤了腿,愣是咬牙忍了两日,嬷嬷瞒着去拿药时,她才瞧见小丫头膝盖到小腿磕破了好大一块皮,血珠子直往外冒。
那么小的孩子,泪珠都在眼眶里打转了,还拉着她的衣袖,朝她甜甜地笑。
那时候沈嫣才学会写自己的名字,软乎乎小指头笨拙地在她掌心里写:祖母不哭,阿嫣不疼。
这么一个乖巧漂亮的小姑娘,倘若父母双全,必定是蜜罐里长大的娇娘,怎会养成这一副处处讨好周全、事事小心翼翼的性子?
外头不少关于谢斐的传言,老太太虽足不出户,但也略有耳闻。
如今,只是心疼这孩子。
当初也是她看走了眼,将她嫁给一个不着家的纨绔,偏这丫头又是欢喜得紧,每每瞧那谢世子时,一双眼都是亮晶晶的。
老太太眉眼间掠过一丝伤感,携了她的手道:“日后想祖母了回来便是,别委屈自个儿。”
沈嫣半开玩笑地朝祖母打手势:“阿嫣哪都不去,以后都陪祖母可好?”
她这般说着,明动的眸子眨了眨,好似心情不错。
老太太眸中有泪光闪烁,却笑呵呵地抚她的头,连声说好。
心中却忖着,自己这具身子还不知能熬几时,两个儿子无大用,大儿媳七窍玲珑,二儿媳色厉内荏,沈家子弟无一有沈嫣之父沈明崇当年的魄力,便是想从族中挑出个上进的孙子过继在三爷名下,以图来日护佑七娘,都找不到人选。
她若走了,往后还有谁能替这孩子撑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