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鱼顿时觉得轻飘飘的,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外去。
快到门口时,熟悉的阴冷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一扭头,床上躺着的不正是我吗?!
发现真相的瞬间,好像车辆加速时人被向后推去,他眼前一花,身体一重,魂魄归体。
“小牧师傅~小牧师傅~”
张敞还在外面有节奏地敲门,幽幽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诡异。
牧鱼从枕头底下摸出菜刀。
想了下,到底不保险,又吭哧吭哧从楼上沙发底下掏出桃木剑来,这才觉得踏实了。
以前师父总说他八字轻,所以经常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只是老头儿命硬,还能压得住。
如今老爷子一走,就跟动画片里的“封印解除”似的,各路魑魅魍魉果然就上门来了。
牧鱼右手攥着菜刀,左手提着桃木剑,下楼往玻璃门外一看,果然是张敞那死胖子灰突突的立在外面,高一声低一声地喊“小牧师傅。”
民间有个说法:只要主人不同意,鬼就进不来。
牧鱼就隔着门呸了声,气呼呼道:“你都骗了我一回了,竟然还敢来!”
一万块呢!
小心我用桃木剑戳你!
戳死你!
活人身上都有三分阳气,童子身格外旺。
若品格端方的,还会有浩然正气。
此时都化作怨气爆发出来,张敞顿觉浑身被烈火灼烧一样疼痛,忙赔不是。
“昨晚的事儿着实不是故意的。
您看我也是头回死,没经验,忘了那冥币不能在阳间花,这不当时饭还没吃完就回过神来了,想跟您说明情况的,结果您……”
一溜烟儿跑了!
牧鱼就回想起自己当众从楼梯上滚下去的黑历史,脸上热辣辣的。
“行了,我也不追究了,你,你走吧!别再来了!”
张敞抄着胖胖的胳膊,小声道:“那什么,有事儿想求您……能不能劳驾帮忙给我媳妇儿带个话?”
牧鱼恨不得把头甩下来,“我不给人传话,走走走,我手里可有桃木剑啊!”
张敞生前是个商人,还是个颇成功的商人,看人非常稳准狠,一张嘴就带了直指人心的诱惑:
“保准不耽搁您太多时间。我虽然死了,但我老婆还活着呀,她给钱,算上上回的,一共给两万!”
两万!
牧鱼脑袋里好像有一整排算盘珠子“啪”的响了声,极清脆,震得心尖尖都抖了。
按理说,活人不该跟鬼打交道,但是……
但是他给的太多了呀!
牧鱼可耻的迟疑了,“那,那万一你再说话不算话呢?”
“您把我骨灰扬了!”张敞斩钉截铁道。
牧鱼:“……”
倒也不必如此。
有钱能使鬼推磨,同样的道理,有钱的鬼也能让活人拉磨。
拉得还挺欢。
经过这么一折腾,牧鱼也不困了,就好奇他究竟有什么要紧的事,非得托人带话。
张敞嘿嘿笑,也不直说,就开始回忆生前。
“……当年是真穷啊,苦哈哈的,她跟着我遭老罪了。
就之前老政府街西边有家烧肉店你知道吗?一大锅炖得稀糊烂,恨不得筷子都夹不起来,真他娘的香啊,香飘十里那么香!
我们每天都从他家门口经过,馋得眼珠子都是绿的,可愣是不舍得买!一块烧肉都够我们两三天的菜钱了。
当时就想啊,要是什么时候能敞开了吃到饱就好了……”
牧鱼没谈过恋爱,不懂什么感情,可对馋这种事却极其能够感同身受。
当下就唏嘘道,“好惨啊。”
想吃的吃不起,实在太惨了。
张敞点头,实惨本惨。
“不过那会儿也是真好,有说不完的知心话,只要看她一眼,就觉得心里美滋滋的,什么都值了。”
张敞笑了下,又叹了口气,思绪渐渐发散。
“后来日子倒是好过了,但……”
牧鱼立刻想起来看过的影视剧和小说,“你出轨了?”
温馨甜蜜的追忆气氛瞬间荡然无存。
张敞没好气道:“但我们太忙了,有时候好几天见不到面,反而不能像穷时那样说知心话了。”
死小孩儿胡说八道什么呢!
牧鱼哦了声。
张敞啼笑皆非道:“你现在年轻可能体会不到,人一辈子想找个能好好说话的人,难!”
他倒是找到了,可惜……可惜呀!
思及此处,张敞重重叹了口气,以一种过来人特有的沉重语气道:
“你以后要是结了婚,可千万别跟我似的。”
空留遗憾。
牧鱼肃然起敬,不禁为自己的财迷产生了淡淡的羞愧。唉,一心想钱的我真是太肤浅太物质了。
“你是说比起陪伴家人,钱一文不值吗?”
谁知张敞直接原地弹起来,“错,错,大错而特错!”
牧鱼:“??”
“你这孩子有这种想法很危险啊,”张敞忽然激动,“钱固然不是万能的,但没钱,万万不能!”
牧鱼:“……”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啊混蛋!
张敞用力挥舞着手臂,“人要活得好,必须得有钱,没钱怎么买大房子?没钱怎么带家人出去度假?怎么浪漫?怎么肆无忌惮的生病?
可钱是赚不完的,你要控制自己的贪念,努力平衡事业和家庭……你在吃东西吗?!”
门对面传出有节奏的“吧嗒吧嗒”,张敞难免有些羞恼:
演讲呢,给鬼点尊重好吗?
听饿了的牧鱼刚去拿了包蜜汁猪肉脯,习惯性问:“你吃吗?”
大半夜的,一个鬼在自家门口嗷嗷叫着钱重要,整件事就非常魔幻。
张敞:“……”
不吃阳间的食物是我不喜欢吗?
牧鱼后知后觉回过神来,“抱歉。”
说完,又往嘴里塞了块。
唉,真可怜呀!
吧嗒吧嗒。
牧鱼这么一吧唧,张敞就本能地咽口水,仿佛分泌唾液的器官还工作似的。
“好吃吗?”
他恨不得现在就过去尝尝,一张胖脸都贴在门上,挤得像极了摊开的大饼。
“好吃呀!”牧鱼欢快道。
小孩儿都嘴馋,老牧头儿在世时,经常给牧鱼做各种零嘴儿,肉脯就是其中之一。
自家做的东西,最是真材实料,肉是土家猪现宰的,蜂蜜是从养蜂人那里现摇的。
就连里面加的蚝油,也是他亲自挑选新鲜生蚝动手做。
清晨赶海市第一波,熬了一宿的渔民带着腥气上岸,在咸湿的海风中打开船舱,那些个鱼鳖虾蟹都活蹦乱跳哗啦啦淌了满地,不能更鲜。
几十上百斤奶油色的肥美生蚝去了壳,滑腻腻颤巍巍,就只能熬出一小盆浓浓的蚝油,随便用来做点什么,一抿下去,舌头都能鲜掉了。
每次老牧头儿熬完蚝油,那锅都不用特意刷,爷俩儿直接掰开个热乎乎的馒头,用力往锅壁上那么一抹,魂儿都给你美没了。
倍儿鲜甜!
一般做肉脯的都爱用瘦肉,但老牧头儿不一样,他至少要加一成半肥肉。
这样烤出来的肉脯都被油脂浸透了,润润的红棕色,泛着油亮的蜜汁,吃起来喷香,还特别有嚼劲儿,一点都不柴。
偶尔咬到一颗脂肪球,就跟爆开香油炸/弹似的,霸道地在唇齿间狂奔,引得哈喇子哗哗的。
像护林员照看树苗,老牧头儿把对这个孩子的爱,灌注到了每一口食物中。
张敞听得直挠门,馋得要死要活。
呜呜呜,还是活着好啊!
偏牧鱼越说越来劲,小嘴儿叭叭,“还有烤鱼片,我特别爱吃海苔味和麻辣的……啊,牛肉干,我师父做的牛肉干天下第一好吃……其实烤鱼骨头酥酥脆脆也好吃……”
张敞:“……”
你可闭嘴吧!
鬼魂最怕阳气,须得午时之前返回,整个过程不能见光。
所以天一亮,牧鱼就按着张敞给的电话号码拨过去了。
“请问是江澜女士吗?我是您先生张敞的朋友,他托我帮忙带个话。”
手机那边沉默了足足十多秒,丢下一句“想坐牢吗?”然后直接挂断。
再打,再挂。
牧鱼:“……”
嘤,赚钱好难。
一小时后,一位跟牧鱼的老破小饭馆完全不搭边的女士坐在了牧鱼对面。
跟想象中的绝望主妇截然不同,江澜剪着干练的短发,穿一身靛青色细条纹西装,妆容发型无一不精细。
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也愣给她坐出气势。
她用指尖挑开烟盒,手腕轻轻一抖,就有一根细长的女士烟卷冒出来。
“介意么?”
牧鱼双膝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闻言乖乖摇头。
这个姐姐好气派哦!
江澜往他稚气未脱的脸上瞧了眼,想了下,又把烟卷塞了回去。
一开始接到电话时,她确实以为是恶作剧,可后来牧鱼又说了好几个只有她和张敞知道的秘密,就不得不信。
如今面对面一瞧,心底仅存的那点怀疑也消失殆尽:
这小孩儿眼底忒干净,藏不住事儿。
“他想跟我说什么?”
江澜问。
虽然刚痛失所爱,但她并未流露出多少悲伤和脆弱。
那是最不值钱,也最无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