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几乎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小郎君赶忙趁人不备,转身向堂屋中跑去报信。
桥下的张云华虽有一身功夫,却实在不想在此与人交手:一则对面站着的是宫中的禁军侍卫,他此时一介平民的身份,不愿多惹麻烦;二则若是交手,苏梦棠必然会出手相助,不必要让她卷在里面受牵连;三则若是再耽搁下去,只怕自己最担心见到的人便会走出来,让他张云华方寸大乱。
张云华尚且维持着一贯的沉稳,开口道:“还请借过,这是张某自家的宅子,往返来去自便即可,何需几位阻拦。我若真想出去,也恐怕不是几位能拦得住的。”两个侍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恳劝道:“公子,还请您回禀了贵妃娘娘再走,别让咱们为难。”
苏梦棠看向张云华,心中已了然,来者定是此前在江南山庄时云华提及到的小姑姑——美冠六宫的张氏贵妃。她的脑海中不禁闪现过许多疑惑:云华久居青云山,张贵妃是如何知道他回来的?云华为何这样害怕自己的小姑姑?张贵妃来此所为何事?这一连串的问题和云华的反应,令她感到颇有些紧张。
张云华觉察到了苏梦棠的目光,对她苦笑了一下,随即对侍卫说道:“那便麻烦几位转告一声,只说张某来了,因有急事在身,又走了。”说罢便拉着苏梦棠,想要从两个禁军侍卫之间强行穿过去。
“不可。”侍卫自是不肯依,一齐倒退两步,喝了一声。虽未拔剑,但手却紧握在剑柄之上,手背上青筋盘虬。另外两个侍卫此时也一起聚拢过来,四个威风凛凛的禁军,摆出一副万夫莫开的架势。“云华哥哥,咱们去后门。”苏梦棠用游丝般细小的声音对张云华说道。
张云华应了一声,他抬起眸子,紧盯着对面侍卫的举动,打算在这场僵持中,随时趁他们不备,从一侧带苏梦棠向后面竹林掩映的后门奔去。
“华儿。”
忽而一声急切的呼唤从身后传来。苏梦棠闻声回头,只见一个唇红齿白、明艳动人的女子,正敛着白色的衣裙,向桥上急急奔来,她头上的钗环步摇和耳畔的垂珠,都随着步履的颠簸,在剧烈晃动着。几个与小郎君打扮一致的姑娘,着急地在后面跟随着,不断说着:“娘娘当心。”人群的后面,还跟着恭谨俯首的冯叔和冯婶。
见到张贵妃,苏梦棠不由得心中一震,默叹“美冠六宫”的称号放在她的身上果然名副其实::这女子一袭白衣胜雪,眉眼占尽了世间的温柔,通身的气派更是不带一丝凡尘俗气,竟像是从天上落在了清平斋中的仙人一般,亭亭玉立、光彩照人。
张云华虽未回头,但眼睛里面的神采已经全然不见了,只剩下了几丝徒劳的挣扎与无奈,张贵妃此时已经跑到了桥中央,她停了下来,用一只凝脂般细滑的手掩住起伏的胸口,凄楚地对着张云华的背影问道:“华儿,你真的……不认我了么?”说罢,潸然两行热泪,急急落下。
苏梦棠的眼眸在这二人之间不断徘徊,视线的那一端,张贵妃站在桥心,哭得楚楚可怜;视线的这一端,张云华眉心微蹙,紧闭双眼。目光两端,均是断肠之人。看到张云华忍痛不言的样子,苏梦棠心疼不已:“云华哥哥。”她轻轻摇了摇他的手,不知如何安慰,只强言道:“你别难过。”
张云华点了点头,方才他虽闭着眼睛,可身后张贵妃那张挂满露珠的粉芙蓉似的面庞,却依然清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张贵妃此时已经平息了方才跑步带来的喘息,向着张云华走了过来,她走得极慢,似乎每一步都在含泪带笑地端详自己侄儿的背影:当年分别的时候,这孩子的背影还是那样的单薄瘦削,那幅画面几年来常出现在她的梦里,没想到如今他已成长得这样高俊了。
张贵妃也不知道,此时自己心里那种百感交集的感觉,是重逢的喜悦,是对云华长大的欣慰,是对侄儿不愿见到自己的难过,还是对他这些年全无音信的挂念。各种情愫在心底奔涌,她一时又停住脚步,口中喃喃道:
“华儿,我是小姑姑啊。”
嘉定十年春。
“华儿,我是小姑姑,你把门打开。”门外传来少女痴痴地笑声。小云华打开门,一时被门外照进来的光线闪了一下眼睛,他木然地揉揉眼,略带奶气地问道:“小姑姑,什么事呀?”门外的姑娘背着阳光站着,从小云华的角度看去,她周身都发着灿灿的金光。发光的少女手里还端着一个木盘子,笑意盈盈地对他说道:“华儿,庄子上给府里送今年端阳节的节礼了,父亲和大娘子让咱们去选呢。”
“这样啊,我不去了,小姑姑,《尔雅》还没背完,我父亲要考的。”小云华自幼便对琳琅纷繁的身外之物不感兴趣,只喜欢在增进自身才学的事情上用功。他读书的时候,父亲不许人打扰他,连身边的佣人也不许在房中伺候,因此常常闭着房门。小云华解释完,又回到了书案边。那张黄花梨木的书案旁椅子太高,他踮了踮脚,小手往凳子上一撑,才坐到了椅子上,把书捧了起来。
“我知道你不爱去的,可去晚了,好东西便都被琪儿、忠儿他们几个挑走了。往年这个时候送来的那些珍珠、手串之类的玩意,没了也不可惜,只是这草编的大蚂蚱,就只有一个的。”张家小姑奶奶黄莺儿般婉转的声音,配上她极有张力的语调,引起了小云华的注意。
他从书本上端抬起头来,见小姑姑正捏着一只草编蚂蚱的须子,把它从手里的木盘中拎起来,再往上看,便是小姑姑那双一笑就弯似初月的眼睛。
“大蚂蚱。”小云华的目光里面顿时也盛满了笑意。他伸出小手,想要把那只翠绿的草编蚂蚱接过来。“诶~不急。”张钟儿把蚂蚱又隔着桌子放回了手中木盘子里:“华儿读了一早上了,若是愿意跟小姑姑去园子里走一走,歇一歇,我便给你。你这小小的人儿,再这样苦读下去,怕是要把身子熬坏了。”
“诶?”小云华有些心动,可才要跳下椅子,又停住了说道:“可是父亲会考我的,若是答不上来,又要惹父亲生气。”他生得十分白净,彼时七八岁的脸颊上,尚未褪去圆润的双腮。“四哥若是罚你,我自去给你求情。”张钟儿绕过桌子来到小云华身边,温柔地把他抱下了椅子:“华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多跑跑怎么行,走,小姑姑带你去爬假山。”说罢便把草蚂蚱塞在了云华的小手里,牵着他走出了书斋。
张家老爷育有四子一女,张钟儿是张老爷中年方得的幼女,自然最得宠些。她虽得宠,却从不恃宠而骄,反而从小孝敬长辈、礼敬兄长,出了名的温婉和顺。
张钟儿哥哥们的孩子,都与她年纪相仿,只有云华年纪最小,比张钟儿小上几岁。从小张钟儿便极为照顾小云华,一则为他最小,二则这几位兄长里,张钟儿与她的四哥——张云华的父亲关系最为亲密,所以拿云华当成自己胞弟一般看待,悉心疼爱,凡事迁就,硬是把小云华惯养成了与世无争的淡然性子。
但凡小云华做错事挨惩罚,第一个为他求情的总是张钟儿;小云华在房中苦读,来找他、给他送吃食玩具的,也是张钟儿。每年乞巧拜月的时候,张钟儿总会在求完如意郎君之后,悄悄对着月老许愿道:“千万不要嫁得太远,我要常常回来,免得华儿在家受了委屈无人倾诉。”
张云华自然不知道小姑姑的许愿,他只是早已习惯了每个读书的晌午或午后,门外传来的那句不变的“华儿,我是小姑姑,你把门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