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万钱不是一笔小数目,书肆主人请刘景稍候片刻,亲自返家取钱。他家位于市阳里,阳即北的意思,市阳里即挨着市北的里巷,出市北门就是。
前后不过两刻钟,书肆主人乘坐牛车归来,二万钱装在一起,重达二百余汉斤,他指使着两名保佣将钱箱抬入书肆。
钱箱重重落在地上,书肆主人打开箱子,说道:“刘君且看,二万钱尽在箱内,全部是上好的五铢钱,绝无劣币小钱。”
劣币指的是民间私铸的铜钱,质量远不如官钱,小钱则是董卓前些年在关中铸造的铜钱,质量之差,令关中经济崩溃,倒退回以物易物的时代。
铜钱以绳贯穿,千钱一串,堆满整个箱子。刘景随手合上箱盖,说道:“足下经营书肆,必然是知书达礼之人,非一般商贩可比,我相信足下的人品。”
书肆主人拱手称谢,并一再保证:“刘君尽管放心,但凡有恶币或短缺,小人必千倍、万倍偿之。”
随后二人开始商量拟定书契。
书契者,书之于木,刻其侧为契,各持其一,称左右契,后以相考,则已肇其端。
书肆主人将条陈一一写在木板上,一式两份,刘景确认内容无误后,签上自己的名字,如此便具有了法律效力,两份书契,书肆主人和刘景各持一份。
交易完成,刘景在门口与书肆主人作别,扶着刘和上车到一半,忽闻车对面响起一道男声:“阿弟,你看,这里有一家书肆,不如我们进去看看。”
听其言,绝非长沙本地人,似乎是齐鲁一带口音。
另一把更年轻的声音不以为然道:“长沙鄙邑,历来蛮多士少,能有什么好书。”
刘景静立原地,很快便看到牛车的另一侧行出两名少年,年龄大者约十五六岁,面容虽略显稚嫩,却相貌俊伟,器宇不凡。年龄小者约十二三岁,他们应该是亲兄弟,眉眼轮廓有五六分相似。
年长少年头戴白纶巾,幼者亦幪童子巾,二人仪表气质俱佳,行于市井,如鹤立鸡群。
二人猛然发现刘景、刘和正对他们行注目礼,显然是听见了此前的谈话,面色立时涨得通红。
他们是徐州琅邪人,古属齐鲁之地,乃孔孟之乡、礼义之邦,而长沙则是被《汉书》称为“其半蛮夷”的地方,相形见绌,说是鄙邑并不为过。但这话私下说说没问题,被长沙本地人听到就显得很失礼了。
年长少年不得不领着弟弟向刘景、刘和诚挚道歉:“愚弟年幼无知,言语多有孟浪,如有冒犯之处,请君勿怪。”
刘和一脸愤愤,刘景则显得十分平静,少年奇才王粲王仲宣避乱襄阳,一边心安理得享用荆州的供养,一边说:“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中原士子的倨傲一览无遗。
相比之下,眼前少年称长沙是鄙邑,根本不算什么,况且他们道歉十分诚恳,行的是揖礼中最重,仅次于跪拜的长揖之礼。
刘景微微颔首,推着刘和进入车厢,乘车而去。
目视牛车走远,其兄一脸严肃道:“荆楚向来民风剽悍,这位君子修养甚好,不和你一般见识,若换成一个易怒匹夫,必然拔剑冲突,届时该如何是好?身处异乡,阿弟当谨慎言行,切记、切记。”
“弟知错了。”
直到刘景离去,书肆内的众人才发觉刘景诗赋、文章之妙。刘景本就有“显示才华”的心思,单单书体,就用到了颜楷及行书,观者不无叹服。
书肆主人笑得合不拢嘴,原本不在意的东西,忽然变成了不逊蔡邕书丹的宝贝,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
齐鲁兄弟走进书肆,发觉一群人围着书案啧啧称奇,忍不住上前一探究竟。
“这是何人所书?”二人一看刘景书法,顿时惊为天人。
书肆主人回道:“便是刚才乘车离去的郎君,乃长沙定王之后,姓刘名景,字仲达。”
二人一脸惊讶,刘景完全打破了他们对荆南人固有的印象。
其兄叹道:“如此佳人,却是与其失之交臂,可惜可惜。而后又问书肆主人道:“不知此文可卖?”
书肆主人摇头道:”不卖。”
兄弟俩闻言难掩失望之色。牛车辘辘,在人流中艰难行进。
刘和突然开口道:“阿兄,虎头喜欢吃胡饼,不如给他买一些回去。”
刘景笑道:“阿若心里想着虎头,很有做叔父的样子嘛。”
胡饼,顾名思义,胡人之饼,主要流行于北方,江南饭稻羹鱼,很少吃面食,刘景记忆中长沙市肆并没有卖胡饼的。
刘和被夸得小脸通红,颇有些难为情,其实他也很想吃。
宋谷之前来市中替刘和买过几次胡饼,因此轻车熟路来到饼摊前。
刘景让宋谷去买饼,坐在车中,顺窗望去,矮奴果然人如其名,身高仅四尺余,头大如斗,面目可爱,是一个先天畸形的侏儒,这样的一幕,令刘景忍不住联想到同样以卖饼为业的武大郎。
这时,从远处悠悠走来一位锦衣小冠,腰悬长剑,放荡不羁的青年,其所过之处,人们自发让出一条道路,似十分忌惮此人。
青年径直来到饼摊前,大喇喇道:“矮奴,你手里有没有钱,借我一些。”
矮奴问道:“蔡君要用多少。”
蔡姓青年笑道:“哈哈,自然是多多益善。”
矮奴道:“今日贩饼赚了百余钱,都给你拿去吧。”说罢便要取钱。
一旁贩酱老妇实在看不下去,开口说道:“矮奴且慢。远的不提,这浪荡子单单这个月就向你借了五六次钱,从来只见借不见还,你这傻小子,怎么还借钱给他。”
矮奴笑呵呵道:“蔡君是市中豪杰,平日用钱的地方甚多,如果有钱,绝不会不还。”
“知我蔡升者,矮奴是也。”蔡升拍拍矮奴的肩膀,一副遇到知己的模样。
老妇怒斥蔡升道:“矮奴家中情况,你又不是不知,他一家人不事生产,全指望他过活,他平日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攒下的每一钱都拿去贴补家用,你怎忍心骗他钱财。”
蔡升不以为然道:“区区一些钱财,我蔡升岂会赖帐。日后我若富贵了,必然十倍百倍偿还他,阿媪你且安心就是。”
老妇斜睨他一眼,不屑道:“你整日奔走市中,惹是生非,能得什么富贵?”
蔡升一脸不忿道:“阿媪为何这般看不起我蔡升。刘伯嗣、区元伯皆长沙大人,二人屡次遣人携重金邀我为客,我若肯点头,钱财之物唾手可得。只是我不愿罢了,大丈夫当心怀高远,岂能违背心意,受人驱使。
再者说,整个市中,就属这里最风平浪静,难道不都是因为我的功劳么。”
矮奴急忙安抚老妇,对蔡升道:“蔡君勿怪。”
蔡升将钱装入小囊,向空中抛了抛,转笑道:“矮奴,我先去赌肆玩几把,你收摊后来找我,这几日着实输了不少,你运气好,说不定能帮我捞一些回来。”
赌博者从来都是十赌九输,矮奴却是个例外,居然能够有来有往,不得不说他的运气很好。
“好。”矮奴点头答应道。
“赌肆岂是良家子去的地方,你这浪荡子莫要带坏矮奴。”
蔡升忍不住白了老妇一眼,冲矮奴一点头,转身离去。
“郎君,饼买回来了。”
宋谷的声音让刘景收回目光,“走吧。”
牛车悠悠从市东门出来,刘景顺窗回首,市井不愧是百姓聚集之所、群英荟萃之地。
回顾今日之行,诸多面孔从他脑海一一闪过,亡命的市门卒、跋扈的区元伯,俊美洒脱的救命恩人、风度翩翩的齐鲁兄弟,卖饼的侏儒、倜傥的游侠……形形色色,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本来他一心想要出仕,至于出任何职,并没有具体的打算,如今,他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