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查结果出来了。妈妈有些小毛病,血压有点偏高、胆囊璧不光滑、血脂偏高。爸爸的各项指标完全正常,连血脂都不高。许则欢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事实上,父亲到五十多岁的时候,西医都查不出来他有什么问题。
爸爸:“我就说我没事吧,你们非得让我去查。”
“我倒真没听说你哪里不舒服过。”妈妈说,“就是老刘头一来找你唠嗑,你就犯困。”
“他那声音也没个高低起伏,总是那个音量,说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听着又没意思……”
“可你上回,当人家面都睡着了。哎,你怎么又把那个工具箱拿出来了,又鼓捣那些电焊?”
妈妈最不喜欢闻电焊的味道,每次都抱怨:“不是告诉你了,上街里就别带着它们了吗?”
爸爸不听,照旧在炕上摆出了他的百宝箱。里面有各种小电器和工具,他喜欢研究这些东西。兴趣上来了,还会将某些线往一起接,弄得屋里都是烧焦的电线味。妈妈说,闻着就头痛。
爸爸:“那你出去串门子吧。”
妈妈又跟女儿嘟嚷,想拉许则欢当同盟军:“看看你爸,我都说他多少回了,他都不听。”
许则欢心想,等他有一天不玩这些了,甚至送上门,他都不研究了,你还挺失落的呢。一想到爸爸在未来的某一天,只喜欢睡觉,她就心痛。现在看到爸爸还有爱好,支持还来不及。
“爸,我前段时间教电脑课时,呆过的那个网吧,你还记得吧?老板大刘有个亲戚,在职教中心教学,专门修理家电的。听说,他岁数和你差不多,在咱们县挺有名气。好几家商场专门请他当品牌电视的维修师傅呢。”
爸爸仍旧专心琢磨他的工具箱,也没抬头。仿佛在说,那和我有啥关系?
许则欢:“大刘给他家亲戚说了,你可以去跟着刘师傅正规学一下。咱们村里谁家电视坏了,不都找你去修吗?”
“我不去。”爸爸不配合。
“可是,爸,我已经把学费交给刘师傅了,也见到他了。他那个人挺好的,性格挺随和。他说你明天就可以过去,正好他平时鼓捣这些活儿的时候,没伴呢。学校里那些学生,都不正经学,岁数太小了,很多就是为了混个学历。根本不是真正爱好这个。”
没等爸爸说话呢,许母先开口了:“你爸都多大岁数了,能行吗?一般学徒工不都是年轻小孩吗?”
哎,妈妈总是当爸爸的代言人,难怪父亲无需开口。许则欢一脸无奈,早知道和妈妈私下里说说好了。她跟爸爸解释:“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学徒,就是去帮帮忙的,顺便跟他学点。我爸会得其实挺多的,就是一直没有人指点指点,遇到问题时只能自己摸索。”
爸爸有些不高兴:“我不去。大人的事,你别老自做主张。”
“爸,学费我都交完了,不退的。说好了,直到你彻底学会为止,你就去看看嘛。”
“花了多少钱啊?”母亲肉疼的神情。已经预备好要说许则欢了。
“也没多少……”许则欢观察着父亲的反应:“那个,八千……”
“啊?”许母声音顿时高起来:“你这孩子败家啊!一个月工资才多少钱,一下子拿出来八千?你不是遇到骗子了吧?”
“那倒没有,刘师傅确实是那个学校的老师,我去确认过的。还专门去听了他一节课。另外那些商场,我也都侧面去问过了,他确实是咱们县现在几大品牌电视的维修师傅。”
“你哪儿来的钱?”许母怀疑地问。
“这不,和叶明媚、冯文静她俩开服装店的吗。前段时间,还跟冯文静做了一阵麻辣烫。再说,我还教过网课呢,出过书呢……”
“那以后也不能乱花!赚钱多不容易啊,看你累的,都瘦成什么样儿了?”
“妈,有这功夫你还不如劝劝爸。要是爸的手艺练好了,夏天种地,冬天还能修家电,咱家就更富裕了。”
许母听得有些心动了:“那倒也是,反正你爸在这儿,也不认识谁,连个玩的地方都没有。不知道累不累,要是不累的话,连出去散心都有了……”
“不累!刘师傅说,头一个月没有工钱,等练好了,下个月就给我爸开一些工资呢。咱们县的活太多,他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不过我听他的意思,是想以后雇我爸,给他干活。我可不想那样,那不等于,让他剥削了吗……”
许父终于发话了:“自己出去单干,哪有那么容易啊。没等学会走呢,就开始想跑了。刚开始有他带着更好,遇到麻烦的事情,他还能帮着解决。”
看样子,爸爸是想去看看了。许则欢一高兴,笑得眼睛都快眯起来了。
许父:“有啥事,先跟我们说。你岁数小,到底没经验。能用得了那么多学费吗?”
只要你愿意去,就是一万,我也愿意花啊。许则欢心里想,原来让爸爸走出家门也没有那么难。他本来就是一个被耽误的高中毕业生,在村里还当过会计。要不是妈妈烦村长,嫌村长老领爸爸去喝大酒,非不让他干了,没准坚持下去,爸爸都是村书记了。
她还想让爸爸妈妈去抓点中药,调理一下身体呢?不知道该怎么对爸爸说,他才能够接受。不过这体检结果一出来,各项指标这么好,暂时是劝不动他了。过段时间再说吧,再想办法。
妈妈倒不用担心。才来几天的功夫,已经和邻居李大娘熟悉了。许则欢很快就感受到了后果,妈妈从李大娘那儿,知道文因朝的事情了。上次爸爸回家,大概也和母亲提到过,但都没有李大娘说的具体。
结果,她被妈妈审了半天。妈妈:“听说,你俩在这儿忙乎了好几天?李大娘说,那小伙长得还可以,就是人不太爱说话,有些冷。你俩晚上还在院子里看星星?”
许则欢:“……”人言可畏啊。不过那时,他们也没看到隔壁有人啊。难道李大娘都是隔着窗子看到的?
晚上,许则欢给那两小孩上课时,发现妈妈也在外屋听。过后她嘱咐妈妈,别进来送东西,打扰她上课。
妈妈:“我知道,就是怕你渴吗,一晚上跟他们讲那么多话。现在的孩子,怎么那么磨人哪。哪像你们小的时候,不知不觉就长大了。”
那个时候农村忙,妈妈又得种地,又得养两个孩子,家里还有前后大园子、鸡鸭鹅狗、三头猪、几头牛……每天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哪有心思管孩子是什么心情。都没功夫注意他们,当然觉得子女省心了。
不像王晓明和赵燕,都是独生子女。就是出来上个作文班,都有一百八十种花样,从来不会安安静静听讲。不过,许则欢也不希望学生那么乖,那样就没有创造力了。
她每天不仅教他们怎么写,还要随时纠正错别字。还专门买了两个特别精致的笔记本,送给他们,让他们把错别字记在背面,每天回去多看几遍。至于正面,当然是用来写日记了。
没等别人质疑她,妈妈总背后跟着操心:“这些方法能行吗?”
“妈,你忘了我小时候是怎么对写东西感兴趣的?不就是我爸爱看书嘛,他买了那么多杂志和小说回来。我没事就跟着看,还天天写日记。时间长了,就自然而然爱写了。”
“事儿是这么个事儿。你小时候,我也不让你看电视啊。你不看书,看什么?”
那倒也是。这么一想,还真是被爸妈给套路了。
妈妈和爸爸老了之后,是两个极端。一个是对万事漠不关心,一个是太爱操心。现在,许则欢就被妈妈旺盛的精力折磨着,只想求妈妈,多给她一点自由吧,不要管东管西了。
好在,她还有自己的家。否则,她都怀疑自己会迟来的叛逆,补偿一下年少时没有经历过的青春期。其实,青春期真的是一种奢侈呢。有那么忙碌辛苦的父母,你还敢叛逆,还敢青春期,不早挨揍了??
难怪她和弟弟都很懂事。村里那么多同龄人都辍学了,他们还一直上着学,哪能不知足,不感恩呢。要是还给家长添乱的话,那也太不是人了。
许父去刘师傅家之后,第二天早早就吃完饭,又去找刘师傅了。看来,是真挺投机的。没几天的功夫,还把刘师傅两口子找到家里来吃饭。
连许则欢都给刘师傅夫妻俩频频倒酒。她发现,父亲和刘师傅聊天的时候,话题可多了,还谈笑风生的。果然,没有天生内向的人,只是以前爸爸没有遇到真正对脾气的人。
她心里甚是安慰,决定过年的时候,要给刘师傅买些东西送过去。难得爸爸交上了一个真正喜欢的朋友,不容易。这是父亲的爱好,虽然电视之后会渐渐更新换代,修理家电这行业并不算有前景,可是她希望父亲能做真正感兴趣的事情,不像前生那样枯燥。
爸爸可能是喝高兴了,一个劲儿跟刘师傅说:“再来一瓶。小欢,去启瓶啤酒。”
许则欢看了眼桌子周围的空酒瓶,好家伙,已经喝两箱了。还有那么多白酒呢?妈妈和刘师母都已经主动拦着了:“就这些吧,不能再喝了。”
爸爸:“最后一瓶,最后一瓶。”
许则欢笑了。这是爸爸的常用语。通常喝完这瓶之后,还会有下一个“最后一瓶。”
果不其然,又“最后一瓶”了五次。最后刘师傅都趴桌子上睡着了。爸爸还在那张罗:“最后一瓶……”
等把客人送走了,许则欢和妈妈好不容易把许父扶到炕上,把他鞋子扒下来,想让他躺着休息休息。他却感慨起来:“小欢啊,我知道你长大了,为这个家没少操心。你爸心里都有数。有数……”
爸爸又犯老毛病了。平时不爱吱声,一喝多了,就会和家里人说上很多很多话,不过妈妈都会嫌他磨叽。
许则欢可是经历过他老年沉默的折磨,此刻听到他肯交心,简直是求之不得,如闻天籁:“爸,我听着呢,你说……”
“闺女啊,你真孝顺,我和你妈都知道……”
没等他说完,又被许母打断了:“又开始磨叽了,喝点酒就这样!你还在那听你爸唠叨啥,过来收拾桌子。没人配合他,他一会儿就睡着了。”
可是我喜欢听我爸说话啊!哪怕是醉话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