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整,酝酿许久的大雨倾盆似的砸落下来,天色像笼上了一层黑布,暗得透不过一丝光亮。
程愿打开宿舍的门,大雨顺着北风飘进屋子里,打湿了她的发梢。
她没有往里躲避,而是伸长了脖子朝不远处的办公室张望,办公室里还留着一盏昏黄的灯。
这时候,天上划过一道白光,极快极亮,像是在黑夜里撕裂了一道口子。
不好!程愿心里暗叫糟糕,立马回身从墙边操起一把雨伞。
撑开伞,她就跑进雨幕里。
等她赶到办公室门口,一道雷声从天边哗啦啦滚过。
刹那间,电闪雷鸣。
叶婳尖叫着从里面冲出来,一下子撞进程愿怀里。
程愿一个趑趄,手里的雨伞掉落在地。
大雨瞬间淋湿了两人。
冬雨的湿寒像藤蔓似的密密麻麻席卷了程愿全身,她冻得打了个寒战,反手抱住了叶婳。
“没事没事,老师在这里,不要怕。”
她蹲下身去捡伞,叶婳因为害怕嘴里一直胡乱叫着,脚在地上乱跳,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准确无误地落到了程愿的手上。
程愿的手指瑟缩了两下,又冻又疼,她皱紧了眉头,但依然耐心安抚叶婳被雷电惊扰的情绪,“没事的,叶婳,不要害怕,一会儿雷电就停了,雨也会停的,不要怕,老师在这里。”
手指在粗糙的被雨水浸漫的地上摸索,冻得几乎没了知觉,突然触摸到金属质地的伞柄,她用力抓住,飞快起身。
撑起伞,程愿护住叶婳走回自己宿舍。
门外风大雨大,夜色漆黑;门内四壁墙土,一盏台灯亮着幽幽的黄光。
简陋的屋子只是挡住了风雨,并不暖和。
浑身淋湿的叶婳站在门边冻得瑟瑟发抖,上下牙齿都在发颤打架。
程愿脱下自己湿透的大衣,取来一块干净毛巾,擦了擦叶婳的脸颊和头发。
“先把外衣脱下来,都湿掉了,小心感冒。”
程愿的发梢尚且在淌水,给叶婳收拾身上衣物的时候,几滴冰冷的水渍落在了叶婳脸上。
叶婳被冰得瑟缩了一下。
她一直低垂的眼眸终于抬了一下,看向程愿。
程愿的头发冻成一块一块,粘稠地贴在两颊上,最发梢的尾端还在滴水。
她的脸色略有苍白,但是表情非常耐心而平和。
“你等一下,我去你屋里给你拿你的衣服。”
她仍然小心翼翼地安抚叶婳,语气温和带着点宠溺。
叶婳茫然地看着她转身拿起墙边的雨伞,快速开门出去了,没一会儿,她就回来了,手里多了一个大大的纸袋,里面都是叶婳的衣物。
程愿给叶婳换上干净的绒质睡衣,让她先上到自己的被窝里保暖。
做完这一切,程愿才赶紧收拾自己,然后用吹风机吹干自己的头发,再帮叶婳把半干的头发吹清爽了。
“冷吗?还好吗?”程愿在台灯的光影下仔细看着叶婳,生怕她哪里不舒服。
叶婳摇摇头,和程愿一起坐在床边。
程愿看她怯生生的模样,又问:“今天晚上一个人睡,可以吗?”
叶婳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腕,眼里泪光闪烁。
“你害怕?”程愿问。
叶婳点点头,抓着程愿手腕的手指收紧了,像是害怕程愿突然跑掉。
屋外的雷声渐小,只剩下雨水噼里哗啦地下着,不断敲击着门窗。
冬天的寒冷潮湿气息在这个雨夜里越发浓重起来。
程愿看了一眼腕表,晚上七点三十五分。
“你饿吗?我们吃点东西,然后洗个热水脚,就睡觉好不好?”
叶婳再次点点头。
看着她乖巧又顺从的模样,程愿松了一口气,同时心里软了几分。
给叶婳泡麦片、热馒头的时候,程愿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爷爷奶奶。
小时候在乌水镇的时候,她小小的世界里只有奶奶一个“母性”角色。乌水镇水乡景致,青瓦屋顶,青石小路,一下雨,屋子外头便叮咚作响,声音清脆好听。她便窝在奶奶的床上,一边看奶奶用针线纳鞋垫,一边听奶奶哼着乌水镇的江南小曲儿。有时候,爷爷就会从楼下上来,端着熬好的红豆粥,给程愿当下午餐。
闺蜜江明月曾经问她,为什么她缺失了整整十年的母爱后,她依旧眼里有光,对生活充满爱意和乐观。
因为她虽然没有享受过多的父爱和母爱,但是她拥有爷爷奶奶全部的隔辈之爱,他们没有让她吃过苦。
乌水镇的时光和与洛北甯谈恋爱的时光,是程愿全部人生里最美好的回忆。
麦片煮开之后,浓郁的奶香味便充满了整个屋子。
叶婳闻到这个甜甜的香味儿,顿时觉得饥肠辘辘,一下打了个饿嗝儿。
程愿听了,嘴边抹开笑意,“饿了吧,人是铁饭是钢,一天没吃,怎么受得了,况且,你还在长身体,必须得吃饱。”
她把食物端给叶婳,叶婳饿急了,一手捧着麦片碗,一手握着馒头,略有些狼吞虎咽。
程愿坐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给你吃的麦片,这里的孩子都是没有的,平常他们的午饭都是家里带来的,馒头配点菜,或者米饭上淋点酱油、咸菜,偶尔一顿才有点肉。你以后在这里上学,伙食跟着我们一起,我们吃什么,你就吃什么,这里不像城里面,可以叫外卖,可以下馆子,或者家里给做好吃的,这里什么都没有。”
叶婳只是一口馒头一口麦片地吃着,像是在听程愿说话,又像是没在听。
等到全部吃完,她才放下碗,抬头对程愿说了两个字:“谢谢。”
细声细语的小女孩儿音腔,带着很明显的温软吴语味道。
这让程愿又想起了乌水镇,想起了已经过世的爷爷和年迈的奶奶。
程愿突然觉得眼里发酸,有一刹那的失语。
过了一会儿,她才问:“你是h市人,你去过隔壁的乌水镇吗?”
“去过。”叶婳点点头,吃完热食,她浑身暖和起来,面色也红彤彤的,显得整个人有了精神气儿,不再像个病恹恹的瓷娃娃。
“我是在乌水镇长大的,我是泽州人。”
叶婳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迷茫地看着程愿。
程愿笑笑,知道她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有什么事情,你可以找我,在这里,你可以完全信任我,我是你的老师,也是你的大姐姐,我会照顾你的,你不用怕我。”
叶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不再抗拒程愿,转身钻进被窝里,小心翼翼地问:“我能睡这里吗……老师……”
她紧紧盯着程愿,抿紧了嘴唇,十分怕程愿赶她走。
程愿笑了,“我这里不暖和,床也不软。”
她这里条件不好,木板床上铺着的褥子有点硬,两床被子也不软,为了能御寒,被子有点厚重,她经常睡着觉感觉身上被压得很重,有时候翻个身都费劲,要拿脚使劲蹬一蹬才行。
相反,叶婳的宿舍布置得比这里舒服很多。
“我想和你睡。”叶婳眼巴巴瞅着程愿。
程愿自然答应下来,但是她需要叶婳向她做个保证,“那叶婳可以答应老师一个条件嘛,以后在学校里,要正常吃饭,正常起床睡觉,正常和班里的同学们交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等你爸爸妈妈来接你回家,好不好?”
叶婳却摇摇头,“我要兰姨,老师,你让兰姨接我回家好不好?”
一句话,表明了叶婳心里家人的地位顺序。
程愿有些吃惊,兰姨不过是叶家的一个保姆,哪怕兰姨带着叶婳长大的,但兰姨始终是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
她又想起兰姨贵雅的身姿和面容,心里有些疑惑,为何保姆不像保姆。
不过程愿也不好多问什么,毕竟那些都是叶家的家事,身为一个老师,她只要管好叶婳一个人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