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看上去闷闷不乐的。”
一身服务生打扮,绿色的围裙加上橙黄色白色相间的制服,司君墨拿了两杯滴着冷凝水的柳橙汁走过来,穿着黑色衬衣的陈歌一个人坐在落地窗旁的卡座,望着外边那段繁华的小街,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从他身旁经过,暗暗的灯光使得他看不清每个人的面孔,不过这也不是他所关注的东西。
“没什么,学校里的事。”陈歌端起其中的一杯果汁,目光透露着一种疲惫和倦怠。他喝了一口后撇了撇嘴,对司君墨说,“为什么今天做的这么甜?”
“因为糖分可以让人短暂地忘记烦恼,就像是一种廉价的毒品一样,很有效,但是也很容易上瘾。不过偶尔多吃一点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司君墨对他笑笑,这个说起话来和声细气的男人蓬松的头发里还有几片面包屑,脑门前的刘海整整齐齐,一双眼里像是盛满了无限的故事,幽暗深邃。
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十点十分,而supercky的打烊时间是九点四十五分,因此店里面已经没有其他客人,所有的桌子都已经收拾地干干净净,另一位员工楚语小姐也踩着从市中心大钟楼传出的十下钟声离开了这里。于是这片靠乳白色灯光照亮的区域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你的理论倒是一套一套的,难道说你真的打算一直把这家店开下去?”
陈歌拿起桌上的纸巾擦了擦嘴,此时他已经把那杯柳橙汁喝完了,司君墨说的一点儿也没错,糖分可以让人短暂地忘记烦恼,现在他的心情比起刚才好多了。
“怎么?有什么不可以吗?”
司君墨看着他,目光澄澈,伸手把另一杯柳橙汁也推到陈歌跟前。
“这杯也是你的,你的烦恼需要不止一杯糖水来化解。”
“可你不是刚刚还说,多喝会上瘾吗?”陈歌握住了杯沿,但没有立刻拿起来,而是用手指轻轻地在瓷杯上摩挲,“还是说,你就是想让我上瘾啊?”
“才这点量要是就能上瘾,我恐怕现在已经在警察局喝茶了。”司君墨咧嘴一笑,“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把这家店一直开下去,有什么不可以吗?”
“没什么不可以的,只是我从前没觉得你会一直做这样的工作。”
“什么样的工作?”
“就是现在这样。”
“哪样?”
刚喝了一口的陈歌放下杯子,看着眼前这位双目含笑的老友,这家伙非要自己把所有的东西都说得明明白白的,明明他心里明镜似的清楚得很。
“做点心、做饮料,做一名服务生,每天被人呼来唤去的,面对各种各样难办的客人,处理他们苛刻或是古怪的要求,而且你卖的价格这么便宜,能有多少利润呢,扣掉房租之后还能剩下多少?”
“所以呢?够我自己生活不就可以了吗?”
“当然可以,只是我觉得这不像是曾经那个万众瞩目的司君墨所应该做的工作。”
“为什么?”
“因为……他很优秀,是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努力一辈子也达不到的优秀,所以,他应该去做一些常人做不到的,更有意义的事,而不是做一个不需要学识不需要天赋,很多人都能做的,相对简单的工作。”
“有一句老话不是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吗?做服务生有什么不好,如果没有我这个服务生,你现在应该还觉得三叉神经有压迫感,背阔肌不自然收缩,口干舌燥,心绪不宁吧?”
“你这家伙……”陈歌把第二杯柳橙汁一饮而尽,然后依旧拿起纸巾擦了擦嘴,“算了算了,我说不过你,一直都是。”
“那是因为道理永远站在我这边。”司君墨把那两个空杯子捏起来,边往后厨走边说,“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好多了。虽然你这家伙满嘴歪理邪说,但大多数时候确实有用。”陈歌转头看着落地窗中反射出的自己的倒影,比起三年前沧桑了不少,最明显的应该是那十几根混杂在黑色里的白发。它们就像是被抽空了内核一样,只留下了一个光亮剔透的外壳,比起四周的黑发少了几分质感。
“这是科学,我们都是人类,虽然体质各不相同,但在很多方面都是类似的。”
后厨传来清水冲洗的声音,然后是两声清脆的啪嗒声,最后是一声沉闷木柜关上的声响。
司君墨从后厨走出来,再次在陈歌对面坐下。
“我不记得了,上大学之后就再也没接触过这些,高中学的生物知识早就忘光了。”
“真的吗?你不是有所谓‘图像式记忆’能力吗,忘记一件事对你来说比记住它要难得多,这也是那件事一直困扰你的原因,不是吗?”
“咳咳。”陈歌摸了摸嗓子,咳嗽了几声,“你说话这么气人,为什么你的店生意还这么好?”
“有没有可能这只是你的偏见呢,在很多客人眼里,我可是一个非常好说话的人啊。”
陈歌对他笑笑,沉默不语。
“听来这儿的学生说,下周就是运动会了吧?不是一场很放松的娱乐活动吗?为什么你却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什么那时候管仲廷他看我们准备开幕式的总是骂骂咧咧的,没有什么好脸色,可当真正办起来的时候却又笑逐颜开。”陈歌抿了抿嘴,“这活啊,真不是人干的,两面难做,里外不是人。”
“如果管老师知道你终于明白了他的苦衷,一定会很感动的。”
“他快退休了,前几天我还去找过他,但他显然不是很想跟我多说什么。”陈歌拐出一个埋怨的语调,“从那之后他就一直逃避教学工作,说实话,我觉得他知道的比我们更多,所以我一直想和他好好谈谈。所以去年冬天我还揽下了去校史馆整理资料的工作,结果那家伙全程就没跟我说过几句话。”
“这也很正常嘛,没人愿意多去谈论那件事,而且警方的调查报告也写得很清楚了,秋玲是自杀的,这个结论没有任何问题,我们当时不是也讨论过吗,所以陈歌,你到底还在纠结什么呢?”
“我想知道,为什么。”陈歌抬起头来,“司君墨,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摇了摇头。
“但是陈歌,斯人已矣,已经过去十年了,搞清楚她当时的想法,真的还有很大的意义吗?”
陈歌也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但这问题困扰了我这么多年,怎么样也得对自己有个交代吧。”
“真是个笨蛋啊,而且是个十年没变的笨蛋。”司君墨的语气里带着叹调,“应该没救了吧。”
“你说的是你自己吗?”陈歌站起来,拎了拎衬衣的衣领,朝店门口走去,玻璃门打开的刹那,站在呼呼吹的风口底下,他顶着凌乱的头发,对着街上繁华的夜色说了一句,“那杯柳橙汁的甜度,和‘我喜欢那里光滑的木地板,充足的阳光,新鲜的加糖柳橙汁’里的柳橙汁,一模一样啊。”
“新鲜的加糖柳橙汁”这八个字传进耳朵里的时候,司君墨觉得一直放空的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扭头看过去,陈歌已经消失在了人群里。望着空荡荡的店里,脚尖在光滑的木地板上轻轻摩擦,司君墨沉默了好一会儿。
回到后厨,鲜榨的柳橙汁还剩下了一点儿在玻璃罐里。司君墨把它倒进瓷杯里,不多不少,刚好一杯,他端起来抿了一口,甜度刚刚好,其实做的时候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计划着多加一点糖,可能是习惯了吧。
又喝了一口,他咧嘴笑了一下:
“那句话当然说的是你,但是我嘛,可能也是个笨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