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封官府的录簿卷宗,里面写得很详细,江城养济院院首白茉莉卷款私逃,所涉银钱共三千七百两,其中不仅有下个季度养济院采购粮食的欠款,还有冬季储备银碳的银子。
白茉莉天启28年任职养济院院首,前后做了九年,在职期间从来没有出过任何大的披露,两个月前,宫中下了调令将其调回京城,待与林氏做好交接之后便可启程入京。然而半月前,白茉莉突然离奇失踪,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养济院账上的三千七百两银票。
一起失踪案,一起凶杀案,涉案人都是养济院院首,这事情可有意思了。
“有什么想法?”刑律俭伸手想要摸扳指,结果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扳指已经被自己捏碎了。
萧鱼动了动僵硬的脖子:“以司密处的本事,不难抓到人吧!”
刑律俭垂眸看她,不得不承认,司密处在雾影十三身上吃了不止一次亏,若非今日她恰巧出现在城隍庙,司密处未必能这么轻易便抓到她。
“白茉莉失踪后,府衙的人第一时间关闭四个城门,并连夜搜捕,但直至今日也未找到白茉莉的踪迹。”
萧鱼注意到他说的是府衙,那么也就意味着司密处是在白茉莉失踪之后才出手介入。
“白茉莉是细作?”她小心翼翼地问,刑律俭摇头,“不是。”
“那司密处为何要调查她?”她狐疑地看向刑律俭,“你不会怀疑人是我帮助逃走的吧!”
萧鱼一语中的,刑律俭确实是这么想的。
马车一个颠簸,萧鱼控制不及,整个人顺势轱辘到刑律俭脚边。
刑律俭搭在膝盖上的手一僵:“滚过去。”
“怕是不能。”萧鱼面露尴尬,“我可对天发誓,白茉莉不是我帮其逃走的。”
刑律俭嫌弃地朝外喊了一声:“宴升。”
马车骤然一停,耷拉着的车帘被撩开,宴升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出现在车外:“有事?”
刑律俭指了指滚到自己脚边的萧鱼:“把她弄过去。”
宴升同情地看了裹成咸鱼的萧鱼一眼,拽住锁扣将她从刑律俭脚边拽开:“这个距离可以么?”
刑律俭点了点头,示意他把锁扣挂在车壁上的暗扣上。
宴升照办,挂好暗扣后,马车继续前行。
萧鱼撇头看了眼挂着锁扣的暗扣,心里暗道,此时就算掉进悬崖,她也滚不了。
车厢里陷入诡异的沉默。
良久,刑律俭动了动身子,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把身子斜靠在车壁上:“谋杀朝廷任命的从九品官员,按律当诛。江城知府崔成友早年在詹士府做府丞,为人圆滑老练,迁都后,崔成友任职江城知府,数年间,江城从未出过谋杀官员这样的重案,你觉得崔成友破案的几率有多大?”
刑律俭的话让萧鱼脊背发寒,惶惶不安地看向他。
崔成友惯是个喜欢和稀泥的人,江城发生这么大的案子,凶手不知所踪,而她是凶案现场唯一的目击证人……
“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江湖人士,你完全没必要这么吓唬我。”
刑律俭垂眸:“不,你是胆敢谋杀朝廷官员的穷凶极恶之徒。”
萧鱼脸色微变,激动挣扎时铁网上的倒刺划破皮肤,尖锐的刺痛感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倒刺上浸了盐水。
盐水刺激着伤口,萧鱼额头渗出一层层冷汗:“刑律俭,你这个神经病,我都说了,人不是我杀的,白茉莉也不是我带走的,我才刚到江城,这一点你随便怎样都能查到,何苦这么冤枉我?”
刑律俭慵懒地打了个哈气,抬手撩开车窗上的挂帘向外看去,马车已经下了山,顺着栈道往城中去。
“刑律俭,我跟你说话呢?”萧鱼撑着脖子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已经能看见城门处隐约晃动的火把光亮。她心中焦急,忍着伤口上火辣辣的疼痛,微微抬起右手,将手腕上的袖珍弓弩对象刑律俭的心口。
还没等她扣动扳机,刑律俭突然放下挂帘:“我有把握躲开你的钢针,你有把握活着逃出去么?如果没有,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萧鱼没有,所以一切挣扎都是徒劳,她颓然地卸下手臂上的力道,并且意识到这场猫鼠游戏中,刑律俭才是那只掌握规则的猫。
而猫在抓住老鼠后,总会先逗弄戏耍一般,然后才会吃掉。
刑律俭满意地敲了下膝盖:“我要你做两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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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养济院坐落在老詹士府和太庙附近,相隔两条街,是一座由前朝王府改造的五进宅子。萧鱼穿过一道长廊走进舒芳阁,刑律俭正坐在轮椅上给回廊下的盆栽修剪枝叶。
晨光从廊沿投下,在他身上投下一道暗影,将他整个上半身拢在其中,看起来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世家公子而已。
哦,还是个瘸子。
萧鱼顾不得欣赏院子里的景致,急步走过去,把手里的账簿用力往他膝上摔去。
“咔!”
花枝掉落,咕噜噜滚到刑律俭脚边。
萧鱼的目光随着花枝落在一双黑丝银丝修饕餮纹的长靴上,旁边一只团着的长耳兔子瞬时勾住了她的心神。
刑律俭低头看了眼膝头的账册:“看过了?”
萧鱼逼迫自己把视线从那只长耳兔子的身上移到他脸上:“看过了,我拒绝。整个养济院就跟个漏洞百出的破簸箕一样,我没那么大的本事把它管理好。”
刑律俭弯腰,把脚边作乱的兔子拎起来放在膝上:“有没有本事是你的事,我只看结果。一,找到白茉莉。二,一年之内坐稳养济院院首的位置,一年以后,我会消除你在司密处所有的案底,不再为难雾影。”凶手不想让林氏上任养济院院首,他偏不如他们的意,而还有谁比萧鱼更适合这个新院首的人选呢?
“我不明白为什么是我?也不明白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萧鱼索性一弯腰坐在一旁的石椅上,拿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不太明白他为何不把林氏等人遇害的事通报府衙,而是让她假扮新任养济院院首来述职。
刑律俭的回答言简意赅:“因为你合适。”
“我适合管理养老院?”萧鱼气笑了,“如果我昨天没有恰巧出现,今天也一定有人站在这里吧!”林氏是宫里指派过来的,下放到府衙的文书上只写了会指派新任养济院首,至于这个新院首姓甚名谁,谁又在意呢?
不,也不是无人在意,至少凶手在意。
萧鱼压下眉宇,目光落在刑律俭怀里的兔子身上,手心忍不住有点发痒,很想上去狠狠地摸一把。
似乎是感受到她灼热的视线,兔子不老实地动了两下,长腿把刑律俭一丝不苟的长衫踹得皱成一团。刑律俭眉头微挑,拎起兔子放到脚边:“可巧你就出现了。”
萧鱼嘴角微抽:“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养济院的账上连十两银子都没有,我要如何采买下个季度的粮食,还有冬季需要填购的棉衣?”
刑律俭抬手从廊柱上缠着的蔷薇丛中揪下一朵,于食指与拇指之间碾压,艳红的花汁染红了指尖,盛放出一朵荼蘼:“只要你找到白茉莉,追回赃款,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萧鱼强压怒火,忍着把他轮椅掀翻的冲动道:“所以呢?”
用帕子擦掉手上的花汁,刑律俭抬头看她:“你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半个月内找到白茉莉和赃款,一切迎刃而解,如果不能,你便犯下渎职之罪,具体怎么判罚,相信崔大人自有分说。”说完放下兔子,挪动轮椅进了书房。
整个舒芳阁的门槛台阶都是特殊定制的,为了方便刑律俭的出行,每道台阶旁边都用青石板铺了一道斜坡,以便轮椅上下。
刑律俭的书房就跟他的人一样,古板、冷硬,除了堆积如山的书之外没有一点趣味。
“右面书架,左手边第三本《诗经》。”刑律俭抬手指着右面墙上的书架。萧鱼按照他的指示走过去拿出那本诗经,与此同时,两边的书向中间倾倒,露出后面一小片雪白的墙壁。墙壁上有一个很小的铜扣,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她回头看了刑律俭一眼,在他的示意下用力抠开铜扣。
墙壁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响,紧接着墙壁里传来机关绞索转动的声音,墙面向左右弹开,露出一个一尺见方的暗格,里面是一份隐约散发着淡淡墨香的卷宗。
萧鱼看了一眼刑律俭,见他不语,垂手拿起卷宗……
良久,萧鱼木木地合上卷宗,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这座看似不大,平平无奇的养济院里不仅住着曾任内阁首辅大臣的齐晋云、当了三十年质子的西郡王魏汉,还住了江湖中消失十几年的毒手婆婆金秀妍以及前朝锦衣卫都指挥使梁不易,这几位随便拎出一位都是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没想到竟然都住在养济院。
这哪里是养济院?这分明就是刑律俭给她挖的龙潭虎穴!
萧鱼慢慢合上卷宗,又把它重新放回暗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