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容貌和同爱音律这两个特点,你和黛儿妹妹还有两个地方很相似。”
君玄卿转过身,和仇酒儿站在渡口处看着镜心湖。湖面果真如同镜面一般,水下就是另一重与此处一模一样的世界一般;看到这般美景,心思仿佛都沉浸在了那一片水镜世界,无比平静。
“这第一点,便是你与她都有着名门出身的大家之风,举手投足、或行或立、或言或怒,都是与那些市井出身的寻常人差别极大,明眼人更是一看便知。
“而第二点,是你自身的气质与性格。温柔和善、礼节周到,但对初识的人却透着淡漠疏离,只有与人熟识时才会放下防备,真挚俏皮,热诚多趣。而若是相识的人对你恶语相向,也通常不予计较,极少与人口舌相争或是仗势欺人。这一点,你和黛儿她尤其相似。”
仇酒儿垂眸,“这倒是……巧得很。只是这第二点我还是想纠正玄卿公子,我并不是你说的那般好的人。与人初识,自然要有所戒备,这神陆上看似老实的农夫也会抡起锄头敲向别人的后脑,利益驱使时谁都可以做坏事。而表现得和蔼却能少得罪些人,让那些钟爱虚荣之贵族子弟赢了面子便会大大降低自己遭人背后捅刀子的可能。与其争一时风头不如一团和气些,通常总会免去许多麻烦。我不是很理解为什么伊尔黛圣女殿下贵为圣王继承者却还要和我一样逆来顺受,但我这般为人,却是在神陆摸爬滚打多年才精心塑造好的个性。别的冒险者与我相差甚远,那也是他们不如我活得精明而已。”
说完这很长一段话,仇酒儿又低沉一笑,又道,“我之前对苏流冰大打出手,是因为她所在的均衡宗身处第三十二陆,很难对我的人身安全造成影响。而肖恩当众辱骂我,我却当做无事发生是因为我实在记不清他出身的势力到底是什么了,后来打听清楚了才会在擂台上加以报复。在神陆上活着不容易,既不能让人看轻自己任意鞭挞,又要小心不能得罪那些远远得罪不起的人。”
这时万象舟已经停泊了有一段时间了,君玄卿看仇酒儿眉宇间的情绪实在沉重,便一边引着她上船一边温柔道,“真是难为你了。不过神陆世道如此,万物便只有顺从的份儿。我听闻有些大陆上仍有奴隶制度,婴孩一生下来便要从母亲身边离开,一生一世都脱不了奴籍。母鸡的蛋卵生下来就要被人取走,牛到年迈就必会遭人肢解烹食。无论这文明时代如何更迭,神陆的规则从来都没变过,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你我皆于神陆中,便不得不屈服这最大的规则。不过你现在已经不同往昔,你是器武学园的新星天才,又是玉冰兄未来的客卿,我以为你大可不必再如此悲观,你还是更适合多笑一笑。”
仇酒儿果真被他的话逗得浅浅一笑。
万象舟逐渐驶离了渡口,舟底在水镜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波纹,站在舟边可以看到湖面倒映出的自己的面容,而那面孔下自在的游鱼。
“关于客卿……玄卿公子,你今天又约我出来,好像让玉冰学长他很不高兴呢,说不定他都不会再请我去做玉氏客卿了。”
君玄卿笑道,“那可太正好了,不如你这就到我光暗世家来吧?但我觉得以玉冰兄的宽宏他未必会放你走,我是撬了他的墙角,可他与我置气,与你是没什么关系的。”
仇酒儿心想,玉冰是不会放我走,但恐怕交流赛结束前都不会对我有什么好颜色了!
“玄卿公子,其实我本意并不想成为任何一个十尊的客卿。在交流赛上表现一番不过是出于表现欲和虚荣心,现在有你帮我气恼玉冰学长,我也好多做一阵子的散人,这说不定也是件好事。”
“这可不是好事。十尊最自私了,他们恨不得全神陆天才们尽被揽入门下。做散人是清闲,但你考虑没考虑过若是圣教或烈阳部落找上你,你该怎么回绝?”君玄卿叹了口气,继续劝说道,“反正你也得罪了玉冰兄,他万一不给你面子,一直晒着你,也不提请你做玉氏客卿的事情,那你的处境可就尴尬极了。所以说——”
“所以说?”
君玄卿此时笑得像只狐狸,“所以说你还是乖乖地做我光暗世家的客卿吧。”
“你又开始了!”仇酒儿也对着他无奈地笑,“我的家族确实已经陨落,但我好歹曾经也是个小姐,还算是有些修炼的底子的。这几年流浪在外万一我拜入其他势力中,玄卿公子你就不怕我的师门是你光暗世家的敌对势力?”
“那好,我问。”君玄卿背倚桅杆,笑问道,“你的家族和师门要是与我光暗世家敌对,你真会忍着气来和我游湖?我脾气这么好,你直接推拒我不就行了。”
“噗——自夸哪还行?不过我的家族和师门都是与世无争的隐世势力,师门——姑且与神学殿有些往来,横跨数块大陆,虽有些能耐,但却中立得很。和玄卿公子的光暗世家自然是没什么纠葛的。”
君玄卿眼神微亮;横跨大陆的势力?
神陆上的势力大抵分为这么几个级别;首先是恒河沙数般臭鱼烂虾的门阀宗派,如仇酒儿救过的孟欢所属的‘敏月宗’,他们大多拥有一定数量的职业者作为根基。再者是在某块大陆拥有一定影响力的势力,比如说‘冷氏’,他们起码也有一位领主级高手坐镇。其次是某块大陆上的顶级势力,比如剑宗、百花谷,他们根基深厚,有着起码三位以上的九阶霸主,或许还会有承天阶的大能隐藏着。再往上便是横跨三块以上大陆的势力了,比如黑恶势力‘快活门’、‘猩红教派’,再比如三大公会和大公会府司。最顶层的便是十尊和十尊的直属,像是圣教和圣教九氏,烈阳部落和齐啸风出身的雁荡部等。
只是大致分成这样五个层次,毕竟神陆岁月久远,许多东西不能以明确的等级划分清楚。
君玄卿思考着,看来这仇酒儿现如今身处的势力还挺厉害,但她却始终不敢显现这一身份,甚至连那宗门的名称都不敢说给自己,说不定就是她在胡编乱造,扰乱视线。
“玄卿公子是不是觉得我在编排你呀?”
君玄卿眯着眼微笑,“没有呀。”
仇酒儿被他那可爱的上挑式句尾音逗笑了,“是真的呢,家族倾覆时父亲用一纸随机传送将我送到了扭曲丛林,我本以为要归天的时候却遇到恩师,那老头说我们有缘便将我带在身边,一边教导一边游历扭曲大陆。我虽不曾看过宗门的门匾,但却是正儿八经的宗门弟子,老头子令我起誓不得泄露宗门之事,说宗门规矩森严,除了天赋极致的核心弟子,都是要自己在神陆上混到七阶领主才能认师归宗,所以我也没法儿拿我那恩师老头儿的名号震慑贼人。”
君玄卿又笑着问道,“那你现在和我说了这么多宗门之事,就不违背宗门誓令了吗?”
笑里藏刀,说谎话的人恐怕就答不上来了。
“那我肯定是挑能告诉你的说啊。”仇酒儿灵快地转身绕到君玄卿面前,站近一步道,“玄卿公子看看天上聚没聚来乌云?等会儿诸神打雷劈死我的时候好拉上玄卿公子一起。”
“那可不行。”君玄卿也站近一步,两人间的距离有些暧昧了;他俯身贴近仇酒儿的耳畔道,“我还等着你七阶时偷偷告诉我,你的宗门到底是什么呢。”
仇酒儿向后跳开一步笑开了,“那可不行,誓都立过了,七阶四阶都说不得的。”
君玄卿此时已经相信了仇酒儿话中的六成。人在说谎时无疑会有神色或举止上的漏洞,而仇酒儿在说‘恩师老头’时那温暖幸福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至少她确实得到了贵人相助,这是不会错的。
但伊尔黛不也可能得到贵人相助了么,不然她怎么出现在扭曲丛林——
等等,仇酒儿和伊尔黛是同时出现在扭曲丛林的!他总是被仇酒儿的神色言语分心,居然会忽略这么明显的事!
“你方才说你被传送到了扭曲丛林中?”
仇酒儿诧异地转过身看着他,然后笑笑,“怎么,玄卿公子开始打听我的户口了?我十一岁流落到扭曲丛林,恩师当时也在其中寻找机缘,带着我摸索了半年多才出来。后来便在扭曲南部的乌西德城附近游历。等我十四岁时他就逼我立誓,然后自己跑没影了,我就只好回到扭曲南部当冒险者养活自己……哎?这么说我做冒险者也才一年多,真奇怪,我还以为我做了很久呢。”
君玄卿又问,“怎么会这么以为?”
“丛林的夜很危险,扭曲丛林更是。那里的冒险者……其实大部分都只是不到四阶的佣兵,太阳一落山他们就急着回城中。但我夜晚都是在丛林里过的。买好了物资后就整日整夜地泡在丛林中,日落了就盼着日出,日出了就盼着正午生火烤干粮,绝大多数日子都是不清楚是何月何日的。”
君玄卿又迟疑地问,“那你,怎么不回城里?你当时恐怕也只是三阶吧。”
“起初还只是二阶呢。”仇酒儿笑着对他说道,“玄卿公子不也去过扭曲丛林的吗?那里的空间混乱其实是有许多规律的,只要保持常在同一片区域中活动,既不会被送到莫名其妙的地方,更加不会遇到危险的魔兽。更何况利用连通的空间作陷阱捕猎是件很容易的事,这里面有好些套路的,玄卿公子你要是去那里待上一阵子就明白了。夜晚也是一样,空间波动中绝大多数魔兽都不会从巢穴中离开,我只要找到一处好地方,通常就能在那里度过很多个平安的夜晚。”
“但即使是这样,夜晚一旦遇到魔兽突袭恐怕也很危险吧。应该只有十分强大的魔兽才会选择在夜晚猎食。”
“是很危险。”仇酒儿朝君玄卿看过去,眼神意味深长,“但玄卿公子,我毕竟不是人族。”
君玄卿笑意一滞;对了,你还是个混血,你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秘密,真是令人头大。
君玄卿盯着仇酒儿晶亮亮的眼神,那眼神似乎是要自己去问她到底是什么异族一般。他只好宠溺地笑道,“休想让我问出那个问题,我知道你不会回答我的,大不了我自己猜,总之和你夜晚不被袭击有关。”
仇酒儿哈哈一笑,“玄卿公子,你这股机灵劲真是太讨人喜欢了。换成玉冰学长,他肯定一边装着不在乎一边派人调查我,说不定还会给我设个局试探我呢。”
别说玉冰不会,这厮过去调查金墨石的时候不就是这样干的?神他妈的‘仇代’‘尹酒’。
君玄卿远眺了前方很远的湖心岛,招呼仇酒儿道,“还要一会儿才能到,我们先进去坐坐吧。”
仇酒儿紧跟着他走入万象舟舱内,嘴上甜甜地问道,“玄卿公子,我们都在说些我的事情,不如换你说说你的事情吧?光明顶收复光明凤凰和天苍大陆大捷,你打算给我讲哪一件?”
君玄卿很无奈地停下脚步看着仇酒儿,过了一会儿伸出手轻轻地掐了一下她的脸颊,问道,“你昨天对我还那样客气,今天就能用这般语气问我的事了?”
仇酒儿笑着拍掉君玄卿的手道,“玄卿公子这样好的人,不欺负一下实在可惜。”
君玄卿笑着开口叙述起来。舱内焚香煮茶,仇酒儿也拄着下巴认真地听他叙起往昔……
无论如何,话题从自己变成了君玄卿,露出破绽的可能也会小一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