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弱一言难尽看着对方。
弟弟你最近是不是喝太多绿茶了,咋这么能耐呢!
周璨摸着她的头发,深情地说,“你不用开口,我懂的,放心吧,我绝不会让他们侮辱你高贵的人格!”
绿茶精被口水呛到。
她犹豫了下,决定诚实做人,“其实我——”
只要管够的话,完全可以为支票咣咣撞大墙的!
般弱还想开口,争取一下自己支票,周璨却拖着她的手,精准下套,“我房里有一套十二生肖古陶,亥猪保存得最好,你要不要欣赏一下?喜欢的话,送你当生日礼物了。”
小女友顿时陷入了“支票跟猪猪掉下水先救哪一个”的千古难题中。
周璨搞定了最难缠的,气场足了,风轻云淡地装逼,“奶奶,这就是您招待不周了,我对象千里迢迢来到这边儿,水没喝上一口,屁股也没定上一寸,就被您撵着要跟我分手,究竟是什么道理儿?这离婚还有冷静期呢,您真劝人跟我分,不也得让人喘上两口气,您说是不?”
自从混世魔王离家出走后,周族祖宅前所未有的祥和宁静,人人皆是一片奉承之语。
周老夫人舒舒坦坦过了三年,修身养性,气度威严,孝顺小辈服帖于前,无人敢置喙她的决定。
众人料想,再泼皮顽劣的泥猴儿,也逃不过老佛爷的手掌心。
结果一个照面,这孙子胆大妄为,直接踩烂了周老夫人的脸面。
老太太气得银眉发颤。
“仙奴,你怎么能这么气奶奶呢?”
老太太旁边站了一个年轻妇人,身穿旗袍,烟视媚行,轻声训斥他。
“奶奶也是为了你好,别怪大家说话难听,这么个麻雀窝里飞出来的,委实配不上你。”
弟弟很绝,学着周老太太的口吻,阴阳怪气吊起嗓子,“女人家的,爷们儿跟主母说话,哪里轮得你这种三流九教的插嘴?周家没教你侍奉人的规矩吗?”
旗袍女人白皙的脸庞涌出红晕,眼睛泛起水雾。
“你,你怎么能这样跟长辈说话。”
周璨眉骨如刃,冷得厉害,“求您,别在我面前整这楚楚可怜的一套,我可不认您这个长辈啊,我年纪小,脸皮薄,嫌丢人。一个爬床小三儿,侥幸进了周家,当了小后妈,穿了两三身金装,就自以为是普渡众生的菩萨了。”
他发出刻薄的嗤笑,“还敢跟我对象谈麻雀窝?您配吗?”
正房飘出呜呜的哭声。
然而里边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人为六房说话。
现在周璨成年了,继承权生效,谁也不想明面上开罪他。
六房没有竞争力,属于边缘化的选手,不过是他们试探太子爷的一枚棋子,她的脸面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
周老爷子前后娶了三任老婆,造了六房子孙,香火旺盛得不得了。
周璨这一脉属于长房,正经的嫡系身份,而他本人作为长孙,更是周家祖产的最大继承者,握有80股份。只要老爷子一天不改遗嘱,周璨就是周家仅次于老爷子之下的少东家,最为年轻的第二把交椅。
周璨行走在外,用的是艺名,圈子里的人心有默契,叫一声小东家。
小东家,奥妙在“小”字里头。
“小”,年龄最幼,排行最末,用在动词里边,是轻视,是不屑,而在副词里边,代表着程度浅薄,羽翼未丰。
一声小东家,含着三成敬重,五成戏谑。
还有两成,是等着看好戏的迫切。
除了爹妈不说,小东家周璨上头压着四个叔叔和一个姑姑,辈分大的都能压死人。这五位,也是凤毛麟角的人物,各有各的厉害之处,放在别人家里,当决策者是绰绰有余,但他们偏生在一个窝里,还不是一个妈生的,遂产生了微妙的化学反应。
周璨在飞机上跟般弱科普了下他家老爷子的风流情史,年轻时候大把美女围着转,到处留情,老了就吃到了苦果,这儿女太争气,又不是同一条心的,可不就争得面红耳赤吗。
最让老爷子寒心的是什么呢?
是这群兄弟们嫌老子活得太长命了,又偏宠小长孙周仙奴,他们联合起来要做掉他老头子,按照他们兄弟的意愿平分财产。
他们的秘密谈话被小长孙知道了,转头告诉爷爷。
老爷子虽然是搞艺术的,但宝刀未老,跟聪颖的小长孙设了个套,使得这五人的狼心狗肺败露于人前,一举抓住了把柄。经过这场风波,老爷子已经完全不信任他的儿女了,哪怕是一直沉默的老大,他转而将希望寄托在小长孙的身上。
不管叔叔们和姑姑暗地里怎么想的,表面上自然是痛哭流涕地认错,还奉小长孙为未来的周氏家主。
然而实际上呢?
他们的儿女伪装出天真无邪的笑脸,却延续了父母的冷酷薄情基因,将他们的不满、怨恨、嫉妒一一施加在小长孙的身上,谁让他是最大的利益既得者呢?
谈起这些飘着血腥气味的陈年往事,周璨冷淡得像个外人。
般弱就说,“你们家成分太复杂了,我担心去了受委屈,我一受委屈就会变成切瓜狂魔,为了你家人的安全着想,要不你放我下去吧。”
老管家:“……”
这位还真敢说啊。
而他们的太子爷更敢说,“放心,我当给你递刀的那个。”
周璨对女人的哭声置若罔闻,胳膊下垂,搂住般弱纤瘦肩头,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
“我们累了,就先休息了,晚饭做好,叫我们一声就行。”
太子爷步子很稳,眼神更野,搂着般弱扬长而去。
正房寂静片刻。
周老夫人一拍椅柄,“混账东西。”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骂的是谁,众人心里跟明镜似的。
四房太太小声地说,“妈,别生气,可能仙奴是受到了那女人的挑拨,故意跟您打擂台呢。”
二房太太斜了眼角,看六房太太哭得梨花带雨,心里十分痛快,这个女人仗着自己年轻,姿色好,混在男人堆里抛媚眼的,占了各家太太不少小便宜,这会儿阴沟里翻船了吧,人家那太子爷娇妻在怀,压根就没看得上眼。
她凉凉地挑拨,“眼见天儿越来越热了,大家还是各自歇着吧,这小男孩儿,成家立业后,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了。”
众人听懂了她的潜台词。
——既然是成家立业,可不得为自己的小家打算。
这诺大的家业,谁愿意交给别人啊?
周璨从小生活在这个四合院里,什么曲曲折折弯弯道道不清楚?
他眼下却是懒得理这些,魑魅魍魉的玩意儿,领着般弱去他的地盘。
北房之外,东西厢房各列三间,周璨是儿孙辈,住在东厢房的第一间,也不远,就经过一个跨院。
跟其他人房门前栽种的海棠、丁香、金桂、石榴、葡萄不同,男主逼格满满,搞出了一个仙人掌军团,般弱放眼望去,很绿,很多刺,密密麻麻的,眼睛看着都像被扎了一样,疼得厉害。
她想掉头就走。
弟弟却很亢奋,拉着她,一一介绍他的仙人掌家族,如数家珍,“这是龟甲丸、黑枪丸、丽蛇丸,长得跟球似的,刺也很锋利。这个是蓬莱宫,开花挺漂亮的。还有,霸王鞭,够不够霸气?这个老厉害了,叫连城角,我离家出走的时候它才两米高,现在估计有三米了吧。”
你卖弄就卖弄,你老摸我腰干什么?
般弱用眼神传达了她的讯息。
周璨折下腰来,跟她鼻尖碰着鼻尖,“你知道我种这么多仙人掌干嘛吗?”
般弱想了想,迟疑道,“当备用牙签?”
周璨闷笑一声,眉宇间的阴郁消散得一干二净,“嗯,你猜对了,就是当备用牙签的。”
他又牵着她的手,上了大灰砖铺的石阶,进了房。
下午光线充足,室内明亮,里边放着一整套的红木家具,落地花罩、四扇屏、多宝格、架子床、樟木箱子等,层次摆放,周正美观。般弱正走着,冷不防被他从背后抱起,放在太师椅上,两人紧密交缠。
“……你干嘛这么兴奋?”般弱很无语。
弟弟窝在她颈边笑,私底下又变成小畜生了,“姐姐别逗了,这算什么兴奋?我还没把你扔架子床那边呢。”
木窗错落花棱,影子斑驳,扑在他脸颊上,多了一分缱绻的光阴。
他手指插入般弱的头发,微微松开,低声道。
“我只是没想到,这个房子,还能等到它的女主人。”
般弱还想说什么,被他吻住了唇。
两人在房间里胡闹了半天,般弱有些困了,被人抱到架子床上,被子是新洗的,刚收回来,很绵软,透着一股阳光的干净气味。周璨搂着人睡了会儿,自己醒过来,轻手轻脚走出去,又重新回到了莺莺燕燕的正房。
他再一次走出来时,里边久久没声。
女人们的神情不安。
到了傍晚,般弱又被人吻醒,说要去吃饭。她茫然坐了起来,周璨好笑替她整理衣服跟头发。正房摆宴,放了好几张八仙桌。
一张八仙桌基本坐八个人,般弱跟周璨坐在周老夫人的一桌。她敏锐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众人对她客气多了,仿佛上午的芥蒂不复存在,好得跟一家人似的。
周璨弟弟表情相当自然,给她夹菜,给她盛汤,见她拿着筷子吃,似乎有点儿遗憾。
般弱:“……”
这家伙对喂饭是喂上瘾了吗。
快八点的时候,一群人在庭院纳凉,家庭医生报告周老爷子醒了,周璨捏了捏她的手,示意稍安勿躁,自己跟医生过去了。
般弱的支票已经飞了,对这大家子人也没什么好感,就坐在角落边玩弄着葡萄藤。
一个女生坐了过来,般弱记得她是三房的,小一辈里排行第四,叫周欢欢。
“你可真大胆啊。”周欢欢忍不住说,“竟然喜欢一个小邪物。”
般弱挑了眉,“什么?”
周欢欢笑容里带了点恶意,“那家伙应该把你瞒得很好吧?装得跟二十四孝男友似的。”
般弱哦了一声,不咸不淡的。
然而小女孩儿经不得激,立刻就说,“怎么,他没跟你说吗,周仙奴其实是双胞胎,家里人都请大师算过了,双喜临门,结果他贪心,吸收了另一个,造成了兄弟的死胎,可怕吧?连他爸妈都不喜欢他!自他出生之后,家里的怪事一件接着一件,隔三差五就有亲戚去世,不是克星是什么?”
她压低了声音,“他倒是有脸,抱上了爷爷的大腿,还抢了家产,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般弱点头,“挺好的,以后就是我的了。”
女孩一噎,没想到她脸皮这么厚。
漂亮的脸蛋儿迅速冷了下来,女孩冷笑道,“你还不知情吧,周仙奴小时候有个很好的玩伴,明明是一起绑架,一起逃跑,他活了下来,玩伴却抓回去,被绑匪折磨面目全非,死不瞑目。喏,就是那个姓赵的,赵小姐就是玩伴的妹妹,周家承诺了照顾她,赵小姐肯定会进门的,你就别想——”
“说完了?”
后头立着一道鬼魅般的身影,嗓音淬了雪。
周欢欢吓了一跳,僵硬拧过头。
也不知这人偷听了多少。
“跟我见爷爷吧。”
周璨托起般弱,手劲很重,重到般弱嘶的叫了一声。
他却是一无所觉,在夕阳下穿过葡萄棚子,强行拉着她走动。
越走越快。
越握越重。
她很疼。
“周仙仙!”
般弱皱眉喊了一声。
他听不见,指节捏得泛白。
周璨满脑子盘旋着绝望的灰色。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他明明威逼利诱,都叫他们闭嘴了,结果还是让她知晓了。
他就知道这群人绝对见不得他好过。
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
他不该抱有侥幸的心态,以为过去的事能翻篇。
他就不该带她来这里。
不该让她扒开他光鲜亮丽的皮囊,看见一堆猩红又肮脏的灰。
周璨强硬拖着般弱往北房走,好像只要进了那扇门,迈了那道门槛,好像只要见了当家做主的爷爷,敬了他老人家一碗清茶,他们这事儿就算尘埃落定,铁板钉钉了,日后即便是生老病死,流言蜚语,她再也不会离开他了。
“嘭!”
因为他的拖行,般弱撞到了一个白底青花瓷缸。
响声惊醒了他。
周璨回过头,眼睛泛着血丝,又有点儿茫然无措,像是做错事的小孩子。
而他的目光又冻在了瓷缸上,里边种着绰约娇美的碗莲,底下游走着几条红尾,谁能想到倒退十年前,他被一群小孩儿押着背,绑着手,整个脑袋沉在缸里,鼻孔跟耳朵插满了泥,窒息得快要死去。
比窒息更反胃的,是屈辱感和负罪感,如影随形折磨着他。
那一刻他是多么厌恶自己的出生。
要是当初自己死在胎里就好了。
要是自己没来过世上就好了。
你看这名字,周仙奴,仙奴,不过是道观里一个无名无分的仆役小童,重点不在于仙,而在于奴,是可以被轻贱的,被抛弃的,被买卖的。
没有人期待他的出生,也没有人期待他的未来。
就连对他冷眼相待的爷爷,不也是因为他救了对方一命,自己才被当成福星的吗。
他耍心机抱大腿有错吗,他想活下去出人头地有错吗。
为什么要用那种窃笑的、厌恶的口吻议论他的过去。
为什么啊。
周璨以为自己练出了百毒不侵的心肠,然而这一刻,他依旧慌得六神无主。
般弱的胳膊被他抓着,勒得发紧,剪得短薄的指甲也掐得她生疼。
两人面对着面。
天边渐渐吞没光线。
弟弟眼皮很薄,在日光下薄得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络,那么骄傲肆意的一个家伙,此刻精致而脆弱,如同被装进了密封的玻璃瓶里,逐渐失去赖以生存的氧气。
他张了张嘴,压抑着哭腔,声音嘶哑。
“你要是怕我克你,我现在就送你——”
般弱拉着他的手,放到腰上,埋怨道,“快揉揉!你走这么快干什么啊?我这腰天天受罪,本来就被你折腾得要散架,现在这一撞,差点就要骨折了,坏了你赔啊。”
周璨愣了愣,“……对不起。”
“这大院里的家伙,好像没几个喜欢你的。”般弱给他盖章,“你人缘真差。”
弟弟低着睫毛,揉着她腰,看不清眸色。
旋即,她又笑了起来。
“那没办法了,我就把我的喜欢跟福气,嗯,掰成两半,分一半给你吧。”
他猛地低头看她。
四周昏暗,视物难明,而她却像是一捧温暖的、干燥的萤光,映入了他的眼底。
周璨身体在抖,又捞住她,紧紧抱着。
“这可是你说的。”
“嗯,我说的。”
“另一半你给了谁?”
“宇宙之无穷猪。”
“……”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算了,还是原谅她吧。
周璨弯下了腰,捞住她的手腕,十指相扣。
这一瞬间,他又觉得,一切是值得。
穿过暴烈骇人的风雪之后,孤岛迟迟泛绿。
我正哭着,春天却含了一个吻给我。
弟弟悄悄低下头,耳语隐秘。
“姐姐,我更喜欢你了,身体比昨天多了一罐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