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衍邑来说,这点伤只是看着吓人,疼倒也没多疼。
顾朝脑袋微微后仰斜睨了衍邑一眼,哼声一笑,没有言语。
衍邑蹙眉追问:“你笑什么?”
“笑你美梦做的好,专想些不可能的事儿。”
“你!”
衍邑眉骨紧蹙,一双冷眸愤然瞪起,顾朝懒得跟他摆持,推着自行车继续往回走,“来不来由你,没人强迫你。”
衍邑薄唇紧抿,心里一万个不爽快,但只停顿一瞬,还是跳脚跟在顾朝身后,去了顾家。
初阳升起,浅淡竹影逛荡,竹林深处沙沙声密密麻麻,顾家后院小厨房刚燃气炊烟。
顾阿婆正在厨房做饭,说他年纪大了,耳朵眼睛都不好使吧,却又在前头顾朝刚停稳自行车之际,闻着声,就捏着襜衣擦手,边擦边往前院赶,“朝哥儿啊。”
“哎哟,这是怎么搞得?”人还没站定,一眼瞧见浑身狼狈的衍邑,顾阿婆嗓音拔高,苍老面容忧心忡忡的,捏着襜衣往堂屋的方向抖,“快,快进屋,我瞧瞧来!”
“阿婆好。”衍邑冲顾阿婆点点头,抬步往屋里走,“我这小伤不要紧,一会儿水冲冲就好了。”
顾阿婆眉毛挤在一起,担忧的直“啧啧”,“这还没事?你们这些后生哥就是不爱说实心话,你说说,留这么多血得吃多少好东西才能补回来?”
襜衣随手丢竹床上,顾阿婆伸手想去看衍邑的伤势,反应过来堂屋光亮不如外面好,赶忙摆手招呼衍邑往后院去。
“魏岚呐!”
“哎,阿婆,怎么了?”厨房门口做拐角的地方,隐隐传来魏岚的声音。
略带沙哑之感,仿佛刚起不久。
顾阿婆让衍邑坐井边的小板凳上,冲魏岚窗户道:“你过来给我搭把手的,烧点热水备着。”
“啊?”
在台上两个锅,平时除去冬天,都是每回做饭的时候顺带烧一大锅热水。
这马上就要做早饭了,热水不是顺带的事儿吗?
房间里魏岚愣了愣,全然不知外面的情况。
利落扎好高马尾,魏岚往外走,正巧遇上扛东西进屋的顾朝。
“今天回来怎么这么快?”
“地里活多,怕到时候大队长要人。”顾朝如实道,随手把麻袋抗进魏岚房间门口搁着,“这回有新花色,一会儿忙完,你先挑。”
这话说得,就跟这些布料专为她喜好买的似的。
魏岚脸上闪过一丝羞赧,嗔了顾朝一眼,急急要往厨房去,“我先去忙了!”
顾朝错开一步,挡住她的去路,“不慌,我去就好。”
末了又道:“你看看有没有消炎药、外伤药什么的,拿点儿。”
“你受伤了?”魏岚眉头一拧,视线在顾朝身上游走打量。
顾朝摇头,指了窗口方向,“你拉开窗帘看看。”
魏岚依言照办,“唰”的一声窗帘全部拉开,暖暖阳光照进屋里,魏岚眼睛眯了眯,片刻后才看清后院清醒。
她呆呆转头看顾朝,“是衍邑?”
顾朝点头,率先抬步往外走去,“我记得家里有纱布?”
“有的。”魏岚应了一声,转身拉开衣柜,在里头翻翻找找,不多会儿抱了一个竹编小箱跟着去了院里。
箱子是魏岚让顾朝编的,用来充当医疗箱。
上回从京市带回来的一些常用药都在里面,除此之外,一些酒精、碘酒、消毒棉花、纱布等,按照魏岚的提议,顾朝也早已经补齐。
医疗箱是货真价实的医疗箱,只是顾家人烧有小病小痛的时候,魏岚的这医疗箱从来没派上过用场。
没想到这头一回用上的人,竟然是衍邑。
“阿婆,你去烧水吧,这儿我们来就行。”
魏岚刚抱着医疗箱进后院,顾朝就半推半是搀扶的将顾阿婆扶到厨房,“眼下家里没有重要,你看了也没用。”
顾阿婆转头看了一眼魏岚,见,
“你这臭小子……”顾阿婆啐了顾朝一口,余光见魏岚她怀里抱着箱子,心里多了几份了然。
顾阿婆索性不插手了,转身进屋烧开水,边走边叹道:“也不晓得是怎么弄得,血糊满面的,要不是老婆子会点花把势,常人见了怕是都要腿软。”
……
另一边,衍邑一见到魏岚,下意识起身。
他胳膊上的袖子已经被顾阿婆揭开,露出手腕上一条沟壑似的伤口,伤口两端的肉血肉模糊,像是一块好肉揉成了渣子。
和曾经,被房梁砸伤的背脊十分相似。
“先坐……嘶——”魏岚刚把箱子放下,摆手让衍邑坐下,余光瞥见伤口,魏岚脸色发白,后背一阵发凉,手臂上的汗毛瞬间立起。
怎、怎么这么严重?
偏他还像个没事的人一样!
见魏岚脸色不是很好看,衍邑就知是伤口吓到了她。
也对,稍有姑娘家能看的了这样血腥的一面。
衍邑手往身后背了背,微微颔首坐回小马扎上,“这是药?就放在这里吧,让顾朝过来就行。”
“要是我来,你这胳膊怕是不能要了,砍了最好。”顾朝撇了衍邑一眼,躬身利落从井里打上来一桶清水,又拿来半边葫芦瓢丢进桶里,拎到魏岚腿边放下,“你心思细,力道把控的好,你来。”
魏岚轻轻点头。
衍邑是隔着袖子手上的,泥沙倒是没有,但坑地里的泥水甩了一袖子,不少泥水渗进里面,留下深浅不一的道道。
魏岚裁了一段纱布打湿,稍稍控干水分,魏岚捏着纱布小心翼翼先把伤口周边的泥痕擦去。
她扎着高马尾,低头时,乌黑头发调皮的从脖颈两侧向下倾泻,衬得脖颈纤细、皮肤似雪的透白。
明明俏生生的就在眼前,好像是一个样的,又完全不一样。
她神情专注,光洁面容乖巧恬静,甚至是温柔……
她……
应该是娇横的,咋咋呼呼可可爱爱,又任性的才对啊……
衍邑喉结滚动两下,心里莫名觉得难过。
世界上不可思议的事情何其多,可是,有哪一件会比眼前的更荒唐,更离谱?
同一个身体,两个不同的灵魂,到底是什么原理?
怎么做到的?
衍邑想不明白。
他盯着魏岚巴掌大的小脸看了许久,最终薄唇动了动,似是无意识般问了一句:“还可能回来吗?”
他的姑娘变成了别人,有没有可能,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再变回原来的她?
魏岚手上动作微微一顿,沉默一瞬,忽然抬头笑了笑,“大概不会吧。”
衍邑眼里闪过一丝落寞,魏岚又道:“如果有缘分的话,或许,以后你会再遇到她也说不定。”
她莫名其妙变成“她”,难保“她”不会变成别人,然后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衍邑身体定住,像是在问魏岚,又像是在问自己,“会吗?”
“不知道。”魏岚摇摇头,“这不是我们可以选的。”
正逢顾朝端来热水,魏岚让顾朝把热水先放一边,她捏着衍邑的手挪到水沟方向,葫芦瓢从桶里舀了半瓢清水,将水流控制在最小去冲洗伤口。
两瓢水用完,基本就能看见干干净净嫩肉。
伤口上虽然没有什么渣子残留物,但是又不少细碎的肉。
魏岚吞咽一下口水,咬住下唇忍着头皮发麻的感觉,用镊子把碎肉挑出,期间根本不敢去看衍邑的脸。
想想就会觉得痛,如果衍邑露出不适的表情,魏岚觉得,她大概没办法再下手了。
但魏岚不知道的是,衍邑表情,前后只有木然。
东西都准备齐整,顾朝也跟着在身边坐下,魏岚放下一样东西,下一样要用什么,他总能及时递上。
气氛安静,但也奇怪。
处理完碎肉,魏岚重新裁了一段纱布,期间侧头看了一眼歪着脑袋一手托腮百无聊赖的顾朝。
魏岚瞪他“你做什么?”
顾朝立即坐直身子,两手向外一摊,“没做什么,就看看,学一学。”
骗鬼呢!小心眼的男人!
刚才不是很大度吗?哼!
魏岚撇撇嘴,抖着纱布在热水盆里荡了两下。
水刚烧开,烫的跟,纱布小小的一块,魏岚荡了两下,一下子没拿住,整块纱布掉进盆里,很快沉进水底。
她急着去捞,手刚碰到水面被烫的“哎呀”一声,飞快缩了回来。
小手缩到唇边吹了吹,细细看去,食指和拇指指尖被烫的殷红,和嫩白手背简直是形成可爱色系配色。
“魏……”
“笨死了。”
衍邑嘴唇张了张,一句话还没说出来,身旁顾朝已经起身,迅速舀了一瓢凉水,捉住魏岚的手按进水里,“怎么样?还疼不疼?”
顾朝眉头皱起,虽是骂她笨手笨脚,眼里却满是心疼,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
而魏岚,嘴唇颤颤委屈下瘪,眼尾红红的,似是想哭又忍住了,半晌摇摇头,“不是很疼,一点点疼,还有点痒。”
衍邑几次和顾朝交手,一直都觉得顾朝是一个狠厉冷漠的人。
衍邑以为,顾朝和魏岚,会是魏岚追随顾朝的脚步。
可现在,衍邑才知道是自己错了。
顾朝爱着魏岚的每一分每一寸,所有的冷漠狠厉在魏岚面前,全部化为一弯柔情的春水。
他愿意为了她改变自己,而非让魏岚迁就他。
衍邑坐在那里,默默看了一回,内心的水平面上,隐隐浮现出一个疑问。
如果……
如果那个时候,再早一点的时候,他主动一点……
或者,赶在魏岚下乡之前就退役、转业,会不会,是另一只结果呢……
“嘶——”
“弄疼你了吗?”
衍邑倒吸一口冷气,惊得魏岚擦拭伤口周边的手猛地缩回,紧张望着他。
衍邑愣了一瞬,薄唇轻轻扯动,“没,没事。”
说罢,他垂下眼帘,深邃眉骨微微拧起。
一直都觉得是不痛的。
却原来,还是痛的呢。
衍邑说完后,魏岚轻轻点头,之后动作更加小心翼翼。
清理工作做完,因为没用外敷的药,魏岚用棉花沾去碘酒给伤口做了简单防感染的处理,末了又从医疗箱里翻出消炎药的瓶子。
催促顾朝去倒热水过来,魏岚按照瓶子上写的,倒出两粒白色小药丸递到衍邑面前,“这是消炎药,这不是小伤,你回去也要注意,辣的、发物都不要吃。”
“最好今天回去的时候顺道去医院看看,你住县里,去医院也方便。”
魏岚絮絮叨叨说着,手上动作轻柔,捏着纱布卷给他包扎伤口。
衍邑颔首,低声应了一声,“嗯。”
“还有多久?早饭好了。”屋里传来顾阿婆的声音。
魏岚剪断纱布,在衍邑手腕扎了个小巧的蝴蝶结,之后手忙脚乱把药瓶纱布往医疗箱里扔,“好了好了!阿婆,这就来了!”
收拾完,魏岚抱着医疗箱往屋里走,走到门口又转头看衍邑,“你还没吃吧?一起吧?”
衍邑刚想说不用,顾朝端来热气腾腾的搪瓷缸子塞他手里,“推辞也不行了,阿婆已经做了五个人的份儿。”
衍邑吹吹热水吃了消炎药,踱步进厨房,果然,就顾阿婆苍老的脸笑容和蔼,伸手拍着桌边,“来,来,坐这儿来!”
桌上一碟炒花生米,一碟腌萝卜丝,油炒过的,萝卜丝上面依稀能看见油光。
顾阿婆有腌菜的好手艺,什么雪里红、萝卜缨子、酸辣萝卜、萝卜丝的,要不是家里罐子不够,指定得腌的更多。
好在味道都不错,有时候懒得炒菜,魏岚就捞一颗腌菜出来炒饭吃,顾朝和右兰照样吃得喷香。
事到如今,再推辞反倒是矫情了。
衍邑从县里过来,也确实没吃早饭,本来想等到中午在大食堂吃,眼下这情况,他干脆利利落落在桌边桌下,“谢谢阿婆招待,等一会儿我那些警员过来,我再把粮票补上。”
“见外了不是?”顾阿婆“哎”了一声,嗔怪笑道,“要不是之前朝哥儿跟我说,我还不晓得你是魏岚父亲手下的兵。”
“魏岚的父亲是好同志,他手下的兵自然也是好同志,是好同志,咱们就是一家人!讲那些虚头巴脑的做什么?快,快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