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月末,叶城下了一场暴雨。
这座位于南赵广阔疆域西北端的军事边城,为了防范北燕人入侵,四向的土制城墙被垒得极为厚实,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墩实的土围子。
初秋时节土墙上的浮土被西北的风刀子一刮便会四处飘腾,然后落在简陋的营房上,落在兵卒们的身上,整个世界都将变成一片土黄色,人们夜里入睡抖铺盖时都会抖起一场沙尘暴。
连续几天的闷热,使得这场雨来的恰是时辰,受到军卒们的热烈欢迎,从昨夜至此时的淅淅沥沥雨点洗涮掉屋顶的灰尘,仿佛也把人们的眼睛也洗的明亮了很多。
至少王启文此时的眼睛很亮。
做为叶城最高军事长官,他此时的态度很谦卑,虽然对于名贵毛毯上那些黄泥脚印有些不满,却成功地将那种不满掩饰成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愕。
对着矮几旁那位穿着肮脏袍子的老人恭敬行了一礼,他低声请示道:“尊敬的大人,不知郡主还有没有什么别的需要,如果郡主坚持明天就出发,那么我随时可以拨出一个千人队护卫随行,军部那边我马上做记档传过去。”
那位老人温和笑了笑,指了指帐里那几个人影,摇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什么意见。就在这时,一道冷漠骄傲的女子声音从帐里传出:“不用了,办好你自己的差事吧。”
今天清晨,对方的车队冒雨冲入叶城后,王启文没有花多长时间便猜到了车队里那位贵人的身份,所以对于对方的骄傲冷漠没有任何意见,不敢有任何意见。
雨暂歇,暴雨过后的叶城显得格外清新。
叶城条件最好的营房内,那位穿着破袍子的老人正在闭目养神,边将王启文则是半躬着身子和帐内的贵人对话,谦卑的态度里,有着隐藏不住的意外神情。
他抬头道:“世子殿下昨天来到了叶城,现在正在酒馆里喝酒呢!”
帐内的贵人眼眸间流露出一丝喜悦,他望着王启文温和激动的说道:“想不到成风也在这里,快把他叫回来,本郡主要见他。”
王启文低声应道:“是!”
……
黄昏,雨过天晴。
夕阳下现出一弯彩虹,在暴雨之后,看来更是说不出的宁静美丽。
故老相传,彩虹出现时,总会为人间带来幸福和平。可是夕阳为什么仍然红如血?
郡主的出现似乎并不会为人间带来幸福和平。
叶城唯一像样的酒馆里,赵成风和江月寒、司马超群正在喝酒聊天。
突然,宋三急冲冲的走了进来,他喘了口气道:“世子,大郡主到了叶城,她让你现在就去见她。”
原本还想在叶城多呆两天的赵成风听到这个消息后,表情惊讶,顿感不安,他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黄昏已过,暮色降临。
营房内已亮起了一盏盏繁星般的灯光。晚风中带着花香,也带着酒香。
冷冷清清的星光,冷冷清清的夜色,冷冷清清的营房里,酒菜丰富而精致。
营房内只有姐弟两人,赵成风倒了一杯酒,举杯一饮而尽,忽然叹息着道:“姐,你怎么突然到叶城来了?”
郡主沉默了片刻,忽然哭了,她很少哭,她的哭声也像是她的人,美丽、高雅、飘忽,就像秋夜中的微风,没有人能捉得住。
她的声音也像是秋风般温柔:“ 我是逃出来的。”
赵成风疑惑的问道:“为什么?”
郡主脸上泪犹未干,她柔声道:“慕容清那个老东西为老不尊,他居然强暴了我。我不能忍受此等屈辱才逃了回来,他们一路追杀,还好有魏天痕护送,不过我的护卫队损了一半人命在北燕。”
赵成风此刻眉毛一根根竖起来,脸上暴起了一道道青筋,眼里闪烁着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他捏碎了手里的酒杯,愤怒的道:“慕容清这个狗东西,我早晚要杀了他,你当初就不应该嫁给慕容泰。”
世人皆知南赵大郡主是位极贤良的殿下。
以南赵国力之强,兵锋之盛,无论是面对北燕,还是面对中原其余诸国,从来不会考虑和亲这种带有屈辱性质的政治手段。
然而当三年前南赵边境初现不稳,北燕在中山和西楚秘密挑唆下,三国联合攻打南赵时,当时刚满二十岁的赵玉兰深受南赵国君赵英齐宠爱的大郡主,竟是跪于长明宫前叩阶泣血,不顾举国反对,宁愿舍弃洛州繁华,坚持要远嫁北燕,给那位北燕世子慕容泰做世子妃。
此事一朝传出,天下震惊,坊间议论纷纷,白发文臣痛心疾首连上奏章,赵英齐震怒摔碎了无数盏玉杯,王后情绪复杂不置一言,然而这一切都无法阻止那位少女郡主的决心,而北燕世子在知晓此事后大感荣耀,更喜郡主性情,遣使者入南赵言辞谦卑恳切求亲,最终南赵国君只好无奈定下让女儿在风晟元年出嫁北燕。
赵玉兰嫁入北燕不到半年,与慕容泰夫妻相敬和谐,曾经雄心勃勃的北燕国君慕容清,变成了一只平静的雄狮,静守国土,远眺异乡,却不再轻启战衅。
只可惜谁也没有想到半个月前,慕容清居然玷污了自己的儿媳妇,赵玉兰无法接受,只能找机会偷偷的逃了出来。
但从当年那个身材单薄的少女跪在长明宫前自行决定婚约开始,整整三年的时间,南赵国西北边境一直处于珍贵的和平之中,必须要说大部分都是那位郡主殿下的功劳。
而大郡主坚持远嫁北燕,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避免生灵涂炭,在军方重臣和朝中官员们眼中看来,大郡主不恃国君的宠爱、避免国内上层矛盾激化的行为,也是一种识大体、极贤良的行为。
对于王启文这种身经百战的南赵边将来说,他们不畏惧战争,更不会惧怕那些北燕人,郡主远嫁敌人甚至让他们觉得极为屈辱——但没有谁会拒绝和平这种上天赐予的礼物。
所以他们对那位郡主殿下的感觉很复杂,既有些无来由的愤怒,却也难免有些感激,种种情绪到最后,渐渐变成了内心深处不便与人言的一丝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