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相对于开庭时双方律师的辩论,功夫反在法庭之外。
褚韶华身为证人,得以经历一点过程。
亚摩斯在法庭采信褚韶华提供的谱系后再无担忧,只要克莱尔小姐的东方贵族身份没有问题,那么,接下来民事辩论,他自信不会输给奥德里奇律师。
他们已经做足准备。
民事诉讼在波士顿市的法院进行开庭审理,开庭前,法院按例进行调解,不过,双方都拒绝和解。碍于此事的社会影响,法庭允许部分记者进入旁听。
褚韶华一身黑色羊毛长裙,外面是一件黑色的羊绒大衣,与被告方的几位证人坐在一起。亚摩斯穿上崭新的律师服和律师专用的银色假发,刮的干净的下巴,别有一种中年男子的英俊。更让褚韶华有些意外的是对方律师奥德里奇先生,奥德里奇约五十几岁的模样,相貌中充满学者的斯文儒雅,只看容貌,完全看不出这是曾险把亚摩斯挤兑到山穷水尽的心胸狭隘的大律师的模样。
褚韶华暗想,小人往往生得人模人样,真是没天理。
殊不知奥德里奇也看到了褚韶华,褚韶华非常好认,一列辩方证人里,她是唯一的华人,黑发黑眼,一望即知。奥德里奇也早在报纸上看到过褚韶华的照片,还曾在心里恶狠狠的诅咒过这个多事的东方女人,真正见到褚韶华还是头一遭。
黑色的衣裙衬得褚韶华雪白的脸庞越发白皙晶莹,今天天气极好,阳光明媚,金色的光线照在褚韶华脸上,雪白的肤色几近透明。她下巴略尖,水润薄唇,鼻梁高挺坚毅,眼睛在阳光下微微眯起,视线暗含审视。那视线是如此的敏锐,很快就捕捉到奥德里奇的打量。
褚韶华回视奥德里奇,奥德里奇看向褚韶华。
直待奥德里奇收回视线,褚韶华微微一笑,也别开眼,继续往她作为证人所在的房间走去。
奥德里奇暗道,以前听说东方女人不都是腼腆的不敢与男人对视的吗?这女人到底是不是东方人啊!不过,转念想到褚韶华在舆论界搞风搞雨的事,这也不是腼腆人能做出来的事。
东方女人,哼!
法庭开始便是针锋相对的战场。
奥德里奇律师准备充分,将约翰公司的职员、生意上的合作者、家中亲人,以及约翰长期资助的孤儿院的小朋友,都能证明约翰是个和善的天使。奥德里奇律师振振有词,“一个平时如此和善的年轻人,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事业有成的企业家,乐善好施的慈善捐款人,对待所有人都具有绅士的风度与礼貌,为什么独独对他的妻子不大和善呢?法官大人与诸位陪审员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到底是原告受害者的原因,还是出自被告自身的原因呢?”
亚摩斯面无表情的听着奥德里奇的话,神色中并无愠怒。奥德里奇律师对法官道,“我请求法官大人传讯我的第二组证人。克拉拉小姐的母亲、兄长和姐姐。”
该三位亲人向大家解释了约翰为什么向克拉拉施暴的原因,克拉拉是一位性情偏执且偶尔暴躁的人。克拉拉的兄长基斯看克拉拉一眼,说了一句话,“小时候,克拉拉也会有如何解释都不听,让人想揍她的冲动。”
早在母亲兄姐出来替约翰做证时,克拉拉的脸颊已经苍白成一片,此时更是不可置信的看向兄长,她灰蓝色的眼睛里充满泪水,双手紧紧的握住护栏,却始终未曾歇斯底理,只是喉间发出一声微弱而悲痛的哽咽,然后,克拉拉的眼睛从亲人的脸上移开,眼泪滚滚而下。
克拉拉的悲痛让法庭一时陷入沉静,奥德里奇询问克拉拉,“你第一次被丈夫殴打,是在什么时候?”
“我们新婚的第一个月。”
“什么原因?”
“我烤的芝士蛋糕,用的芝士牌子不对,他打了我一记耳光。”
“恕我直言,给辛苦工作了一天的丈夫烤一个他喜欢的蛋糕做晚餐是什么太难的事情吗?您连自己丈夫喜欢的芝士品牌都不知道吗?”
克拉拉道,“我习惯了用惯用的芝士品牌,只是一时记错了。您的妻子从来没出过错吗?您是不是也打她耳光?”
“如果她对我用这种态度的话。”奥德里奇挑眉,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很显然,他在掌握对方情绪这一点有着精湛造诣。
克拉拉眼中射出愤怒,奥德里奇愈发道,“瞧瞧吧,如果您是用这种眼神与丈夫解决争端,我得说,你们之间的争执不是一方的原因。至于您为什么会挨耳光,女士,女性在力量上天生逊于男性,这也是为什么世界由男性来主导的原因所在。如果有争端,为什么要用这种愤恨的眼神望着丈夫而不能先退避一时,之后再讲道理呢?我相信依您丈夫受教育的程度,这样体面的绅士,会更愿意与您用道理交谈问题。可您用眼神挑衅于他,他发怒,才会打你,不是吗?”
克拉拉闭口不言。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道,“真正的绅士,是不会与女人动手的,我不认为,这样的男人是一个绅士。”
“那你为什么会嫁给一个你不认为是绅士的男人呢?因为米勒家族有钱吗?”奥德里奇的问题刻薄又刁钻。
克拉拉恢复平静,她道,“在我与约翰恋爱的时候,他并没有暴力的迹象,不然我不会嫁给她。在他第一次打我后的第二天早上,他痛哭流涕向我道歉,我原谅了他。后来,他变本加厉,总是在第二天哭着向我道歉。我以为他会变好,可是,我一步步退让,他更加过分。”
“那么,让我们来谈谈你为什么会提出离婚吧?”奥德里奇问。
“因为我想活下去。”
“婚姻七年,你们虽然有些小争执,您并没有受到生命安危。”奥德里奇道,“我看过你的报警记录,以及你在医院的情况,真正危及生命的一次是因为,您屡次向您的丈夫提出离婚。天哪,我简直不能想像,您是一位基督徒,您竟然向一位有身份的绅士提出离婚!这实在是一件令人恼怒的提议。”
“您刚刚说,如果您的妻子向我一向用愤怒的眼神看您,您也会打她耳光。如果她像我一样向您提出离婚,您也会砍她七刀,对吗?”经历过生死的克拉拉,早不是当初那位一次次的向牧师先生问“上帝会救我吗?”的女子。何况,她对于法庭上要面对的问题已经有心理准备。克莱尔小姐已经帮她分析过了,克拉拉讽刺的看向奥德里奇,“原来,这是绅士的品格,律师先生,您对绅士这个词是有什么误解吗?”
“原来,夫妻吵架,丈夫利用自己的强壮殴打妻子,这便是绅士的品格?妻子忍无可忍提出离婚,第一次打断妻子的手臂,第二次砍她七刀,这也是绅士的品格?律师先生,真难以想像,您竟然是受过教育的人,还是一位律师。”克拉拉讽刺的说。
亚摩斯适时的对奥德里奇发出一阵讥诮笑声,“奥德里奇先生为了掩饰约翰.米勒的罪责,自然会这样说。”
奥德里奇律师问亚摩斯,“这是对我个人的人身攻击。”
亚摩斯耸耸肩,“如果你对我的辩护人问完了,我想开始我的问题。”
“不好意思,还没有结束。”奥德里奇继续问克拉拉,“据我所知,在您未曾遇到那位来自东方的小姐克莱尔.褚之前,您从未有过离婚的念头,对吗?”
克拉拉道,“我很早就有了离婚的念头。”
“与克莱尔.褚无关吗?”
“无关。”
“可是,在您住院的时候,克莱尔.褚去看您,您对她说了什么?”
“我说,克莱尔小姐,请借我一点勇气。”
“为什么会这样说?”
“因为克莱尔小姐是个很有勇气的人。”
“当时克莱尔小姐是如何回答的?”
“她说,好,我将勇气借给你,请你一定要快些养好身体。你还年轻,人生的路还有很长。”
“于是,您伤好后回家就把丈夫杀了。”
亚摩斯立刻道,“我严重抗议对方律师有误导法官与陪审员逻辑之嫌!”
奥德里奇道,“我建议法庭立刻传唤克莱尔小姐,我们可以当面问她!”
克莱尔.褚本身做为被告方证人已经来到法庭,法官警告奥德里奇一句,令法警请褚韶华到证人席。
看得出来,奥德里奇很想坐实这件事,他又问了褚韶华一遍同样的问题,奥德里奇道,“克拉拉女士在医院对您说,想借一点勇气。您说,好。对吗?请回答是与不是?”
褚韶华道,“是。”
“您与克拉拉女士什么时候相识的?”
“那一天,我的家庭教师帮我补习课程,我要准备明年的女子学院入学考试。课程结束后,我送她出门,在门口,看到一位女士满脸是血的扑倒在地,喊着救命,后面跟着一位暴徒在打她。我立刻让我的家庭教师报警,我救下的那名女士,便是克拉拉。我从未见过有这样歹毒的男人,竟然打一位女士打成那个样子。报警后,我和夏洛特,还有我的家庭教师一起送了克拉拉去医院,她伤的不轻。”褚韶华很细致的描述了一遍当时的情形。
“除此之外,您与她还有其他的交情吗?”
“有。那次报警送她去医院后约摸一个月的时间吧,去教堂做过礼拜,克拉拉向我道谢。谢谢我救了她。我心里非常可怜她,因为她有那样一个歹毒的,不把她当人的丈夫。”
“你们还有过其他交谈吗?”
“有,她曾对我说,她准备和丈夫离婚。我提醒她,如果要离婚,最好要先保护好自己,远离能伤害她的人。可是,后来我听到她被砍了七刀的消息,显然她没有听我的劝告。”
“其他的交谈呢?”
“您是指什么呢?我每天要见很多人,说过的话有很多,您不妨给我提个醒。”
奥德里奇双眸紧盯着褚韶华,他厉声厉色的问,“你有没有说过,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您曲解了我的话,我的原话是,除了上帝,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褚韶华皱眉思量片刻,点头,“我想起来了。当时是这样。哦,应该是克拉拉向我道谢那天的事。”
“我当时说的是,除了上帝,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之后,克拉拉向我道谢,然后,克拉拉问我,要怎么才能救自己。我回答说,这得问你自己的心。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除了上帝。”
“不,您第一句说的是,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最后一句是,问问你自己的心吧,自己不救自己,没有人能救你,包括上帝!”奥德里奇大声道,“法官大人,我怀疑证人克莱尔.褚做伪证!”
褚韶华更大声,“法官大人,我拒绝接受这种侮辱与污蔑!我以我家族一千两百年的历史发誓,我当庭所言,句句是真!”
“我有证据,证明克莱尔.褚的证词作伪!”奥德里奇陡然迸发出巨大气势!
“那你就拿出来!”褚韶华如同被激怒的天神,神圣不容侵犯的喝道,“不论是谁,敢污蔑我的人格,都将付出惨痛代价!”
奥德里奇对法官道,“请允许我的证人,来自英国的罗伯茨先生出庭。”
趾高气昂的英国佬,一身燕尾服的罗伯茨先生走上法庭,同样位于证人席。罗伯茨带着英国式的傲慢,下巴略抬高,按着《圣经》发誓后接受奥德里奇的询问。罗伯茨道,“那天正好做完礼拜,我因为有事向查理牧师问询,所以走的稍迟了些。听到了克莱尔小姐和克拉拉女士的谈话,克莱尔小姐说,‘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然后,克莱尔小姐就要走了,克拉拉女士喊住她,向她道谢,问她‘要怎样才能救自己’,克莱尔小姐说‘这要问你自己的心。自己不救自己,没有人能救你,包括上帝’,我当时震惊极了,克莱尔小姐每天到社区教堂做礼拜,没想到她对上帝这样的不虔诚。也难怪,东方人么,都是这样的满口谎言,欠缺真诚。”
褚韶华立刻大声道,“我抗议罗伯茨话中有歧视东方人之嫌!”
法官严肃的说,“罗伯茨先生,请注意自己的言辞!”
罗伯茨做个不屑的神色,哼一声没再开口。
褚韶华双眸如火,凛然道,“法官先生,我在这里,以上帝虔诚的信徒,以我的家族一千两百年历史的名义向您提出,罗伯茨与奥德里奇律师涉嫌制造伪证,蓄意污蔑!”
亚摩斯律师道,“附议,请法庭勿必查出此事真伪,这件事关乎一位伟大贵族的名誉!更关乎这件官司的最终裁决!
纳尔逊法官看向如冰之剑刃一般的奥德里奇律师方一方,又看看如火之烈焰一般的克莱尔.褚一方,心下明白,这次是遇到了大问题,大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