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韶华手腕柔润,且颇具心胸。说来,这次的活动都是褚韶华一手设计准备的,想想,先时的花销也是褚韶华自己腰包掏的,可她真没有因此自大的意思,她说话来从来不忘两个同事,就是出来吃饭,也是褚韶华张罗买单。褚韶华从来不是个单打独斗的性子,她道,“要光我一人,能做什么呢?我刚来的时候,都是你们带我,教我卖东西开票,如今咱们这里生意好,也是咱们一起用心的缘故。我最看不上那些个窝里斗的,有本事的人,都是与外人争,自己人,就得抱团儿。这才是个开始,以后咱们仨,有劲儿往一处使,不怕干不好。”
因天儿冷,三人还略饮了些黄酒。因今天发工资,都有不错的收入,待结账时,小李小张都争着结,饭馆老板笑道,“褚小姐已是先结了。”
小李笑道,“小褚,以后可别这样。”
褚韶华笑,“今天是庆我入职,自当我请客。”她与二人道,“不如这样,每半个月咱们都抽出一天,晚上这样出来聚聚。咱们都不是有多少钱的,可不去那贵地方。轮流做东,如何?”
百货公司给的薪金不错,二人家境也不是特别窘迫,且如今柜上生意大见起色,大家都很高兴,便都应了。待黄包车过来,褚韶华就辞了二人回家去了。
正式入职之后,褚韶华还能参加公司的夜学,这是公司的专门设置,聘请同事中擅长某科者担任该科主任,教授以中文为主,还教授英文、珠算等。褚韶华去了一回,发现英文也只是限于一些日常购物对话,这些她是懂的。至于珠算,算盘她也早就会的。不过,这里的英文还教英语字母,英语单词,褚韶华颇是新奇,所以,每天晚上下班后,她是雷打不动的参加。
褚韶华等到轮休时,提前给小邵东家打了电话,过去邵家拜访。褚韶华想想,也无甚礼物可带,便在街上水果铺挑了几样鲜果,装入果篮,提了过去。潘小姐带着两个孩子在家,佣人且然早得交待,开门见褚韶会自我介绍姓褚,连忙请褚韶华进去。
进屋后,褚韶华将水果交与女佣,潘小姐笑,“还是这样客气,以后过来不用带东西,直接过来就是。”
“原也没想好带什么,出来时看到路边水果店里有刚到的水果,瞧着委实新鲜,就买了几样。”褚韶华说着话,就见潘小姐腿边一个穿着小红裙子小红袄的小姑娘正抬着小脑袋,用孩童那特有的清澈目光看着她,褚韶华顿时喉间哽咽、眼中发酸,别开脸才强将眼中湿意忍下,俯身摸了摸小姑娘的柔嫩小脸儿,“这是芳姐儿吧,都这么大了。”她的萱姐儿也只比芳姐儿小一岁罢了。
褚韶华打叠起精神,与潘小姐寒暄说话,也见到了潘小姐和小邵东家的长子,小名儿叫邵小贝,大名叫邵宏。
褚韶华送了小家伙一对银镯,潘小姐十分推辞,褚韶华笑,“你只管放心,我都是量力而为,如今我已经找到工作,这是给孩子的,阿玉姐不要与我客气,不然就外道了。”
潘小姐道,“前些天爸爸就打电话过来说你要来上海的事,阿初让我把屋子都收拾出来了,这些天就盼你过来,一直没见你。我还担心来着,他说你必是自己在外寻房舍了。如今看来,你是工作也找好了。”
褚韶华也没什么可相瞒的,褚韶华叹道,“也是造化弄人,想来伯母已给跟阿玉姐你说过我老家的事了。来前,伯母说让我到上海就找你们。我知道伯父伯母是好意,咱们也不是外人,可我想着,我这么大人,虽是初来这里,也不能事事都靠你们,这不是朋友长久的做法。我就想自己试试,倘是能成,就先寻份儿工做着。这样,我先自立,倘有不能解决的事,自是要寻你和小东家的。”
潘玉和邵初夫妻都猜到褚韶华在外自己安置的事,只是没料到她连工作都自己找好了。饶是潘玉也得说,褚韶华这种独立性令人佩服。潘玉连忙问她,“找的什么工作?”听褚韶华说是在先施公司卖光学仪器,潘玉笑道,“这工作不错,先施公司是第一个用女性售货员的地方,他们那大百货公司也是上海头一份儿了。我听说,里头薪资也好。只是可惜,我原还想请你来帮我打理生意,你倒是先寻好了地方。”
褚韶华道,“阿玉姐你如今做什么生意呢?”
“我在先施公司旁边盘了个铺面儿,如今经营西餐。”潘玉道,“自先施公司开始用女售货员,先时社会称奇,如今人家生意兴隆,多有效仿之意。我的西餐馆也试着招了几位女侍应生,如今生意也还成。只是如今俩孩子还小,我那生意一直是请了堂弟打理,他从初中就开始在英国念书,书是念的不少,为人就有些不接地气。我正想给他请个助理。”
褚韶华笑,“您这餐馆,一听就是个高档所在。这样高档地方,必有请有学识有见识的人打理才压得住场,我去了反是添乱。现在我在百货公司干的也不错,说来,以前只听人讲上海如何好,真是耳听为虚,亲眼见着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比北京强太多了,在北京我是断找不到这样工作的。”
“上海是开埠港口,洋人的东西都是先从这里进来,风气也更为开放。我现在是鲜少有空出门,不然,就是你不来,我也早当在百货公司见到你了。”潘玉又问褚韶华在哪里租的房子,待褚韶华说了地方,说了房主,潘玉竟还认识,潘玉笑道,“容老爷跟我爸爸是一辈,论理我该叫一声伯伯的,他家里两女一子,长女在北京大学读书,长子在国外读书,现在家里的应该是小闺女。他家老家在嘉兴,说来也不是上海人。不过,以前祖上在上海可是颇有名望的人家。现在容家的正支都在老家,容老爷算是旁支,倒是不知他家竟也要租赁房舍维持生活了。”
潘玉同褚韶华道,“要不你还是搬过来,我这里离你上班的地方也近。容家那里,毕竟是租界外了。”
褚韶华想了想,还是拒绝了。褚韶华道,“你这里事情也不少,光两个孩子也够你忙的,还有外头生意。以后我有空多过来是一样的,要是在外有什么难处,我也不会死撑,朋友可不就是在难处援手用的。我既能支撑,就先做事看看。上海这么大,总有我一方天地。”
褚韶华在邵家用的午饭,她下午还要去教堂,潘玉不禁问,“你现在信教了吗?”
“倒不是信教,来上海的路上遇到几位到上海的修女,我们聊的还挺不错。我既在上海安稳下来,想过去看看她们。”褚韶华顺势请教潘玉,“这些洋修女我不大了解,不知道过去时要不要带些礼物。”
潘玉道,“水果、鲜花都好。洋人之间送礼,一般都是很寻常的东西,并不贵重。”
褚韶华在上海的交际很平淡,她这里认识的人有限,她却也不急,世上没有一口吃成胖子的事。去过教堂后,褚韶华又往两处青年会走了一遭,还请周源吃了个便饭。周源欣然应邀,笑道,“应是我请褚小姐用饭,贺褚小姐正式入职之喜。”
褚韶华笑,“今天是我过来请你,你这顿待下次再说。”
周源原想付账,却发现褚韶华很一手绝活,褚韶华用餐期间就借口出去先把餐费结掉了。周源也便没为此推让,倒是没少打听褚韶华入职后的事情,褚韶华道,“你这是也准备去百货公司上班?”
“我倒不是去百货公司上班,不过我们这里也一直有过来问是否有工作介绍的青年男女。”周源道,“现在是用工的地方少,找工作的人多。尤其是女性,想找一份称心的工作并不容易。”
褚韶华道,“我们公司用女售货员,就是开了个好头。”
“这个是。”周源道,“要是你们公司以后再有招聘,可要跟我说一声,我这里有合适的人也让他们过去应聘。”
褚韶华也是个十分愿意帮人的性子,一口应下。
待俩人吃过饭,天色就有些晚了,周源叫了黄包车,先付好车钱,让车夫送褚韶华回家。褚韶华想着,上海真是个大地方,这里有许多有文化有修养的人,褚韶华虽自忖非无能之辈,却也深知自身不足,她没出身没学识,就靠两只手奋斗。出身是求而不得的,她投胎时没投到大户人家,可学识上只要她坚持看书学习,哪怕每天多看两页书,也是一种增长。
褚韶华虽以往也爱读书看报,可以往是一种悠闲的心态,如今却是是从内心滋生出一种渴望。其实,褚韶华也不知这样走下去能不能成功,可眼下,她也只有这一条路。
回家后,褚韶华洗漱后就开始背诵这些天学的单词,字母什么的她早就背会了。英文单词的背诵是一种新鲜事物,背过单词,再联想到自己会说的一些句子对话,褚韶华实觉进境寻常。她想着,我这如今也不过是胡乱跟着夜学里的同事学一些实用简单的东西,到底基础不比人家学校里的东西。褚韶华索性第二天早上找容小姐打听这学英文的顺序来,褚韶华一面摆着碗筷,一面说了自己的情况,“我们夜学里教一些简单的对话,如今二十六个字母我都会背了,也学了几十个单词,到底不成样子。容妹妹,我想多学习一些,你是正经读书的,可有法子教我?”
容小姐接过母亲买来的油条搁盘子摆上,道,“我们在学校,都是照着书本上学的。我们老师常说,学语言还是要多练习。我觉着褚姐姐你发音很好啊。”
褚韶华笑,“我这发音先前也不行,后来在船上认识几个修女,觉着她们说的更好听,我自己就慢慢改了。你要是有空,咱们一早一晚的可用英文对话。”
容太太摆上小菜,开始盛粥,听这话笑道,“我看成。”
容小姐的英语是在学校里系统学习的,听容小姐说,小学时就开始学英文了。容小姐道,“我自小学到现在的课本都还留着,褚姐姐你要看,我晚上回来找出来给你。”
褚韶华也不知这法子成不成,她先谢过容小姐,递给容小姐一根油条,说,“要说这大城市,别的我虽也羡慕却是有限,我最羡慕的就是这里有学问的人多。各人想学什么就能学什么,就这一样,就好的不得了。”
容老爷突来一句,“食不言。”
褚韶华心说,再没见过容老爷这样不讨人喜欢的人了,她要是玻璃心,估计早叫这老头儿气死了。好在褚韶华根本不在乎这个,她笑嘻嘻的喝了两碗粥,吃了两根油条,便上班去了。容太太说丈夫,“褚小姐毕竟是客人,你莫要太刻板。”
容老爷道,“食不言是礼数,是规矩,谈何刻板。”
容太太也是拿丈夫无奈,只得摇头收拾去了,想着亏褚小姐量大,不然,现在的摩登小姐,哪个受得了这个。
虽则如褚韶华这样的外地女子来上海谋生,很多是被上海本地人低看一等的,容太太却并非这样的狭隘人,并不以地域看人。相反,她认为褚韶华勤奋好学,便是穿戴审美也不比上海女子差什么。
而且,褚韶华接着还在公司出了个大名儿,她虽不是公司里第一个女售货员,可褚韶华成为了第一个剪短发的女售货员。在知道公司里免费为职工剪头发后,褚韶华就去剪了个短发,当然也不是剪成男人头,她头发留到耳下,因她头发厚实,发尾打薄,剪出碎碎的斜流海,做个偏分,一时间,光学仪器的柜台前颇是热闹,买东西的少,倒是来看褚韶华这短发发型的居多。
如今上海滩,倒是有女子穿男装衣裳,做男人打扮,但这样剪短发的终是极少的。褚韶华这短发也不是跟上海女子学的,她是在化妆品柜台那里的外国杂志上看有外国女子做短发模样,想着她这头发虽好,可每天一早一晚的打理就要浪费大笔时间,褚韶华如今既要上班还要学习,忙的紧,便动了剪短发的心思。
倒是这发型,她先时做过思量,原还想去外头理发店花钱去剪,不想公司还可免费为员工剪发,当然,以前都是男人们剪头发,褚韶华这个算是公司第一个。不过,既然免费,褚韶华自是在公司这里剪的。她并没有想追逐潮流,却是不巧成为了潮流。凭谁来看,褚韶华根本不在意,而且,若能多吸引客人过来,褚韶华倒是很高兴多做几单生意。只是,突然有电影公司的人来问她要不要去拍电影,褚韶华有些懵。
电影!
那种她只听见没看过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