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他抬起头来,正瞧到奚画手握着那块牙牌。
心里愕然一惊。
关何飞快自她手里夺过牌子,收入怀中。
“……多、多谢。”
看他神情似有些奇怪,奚画不由问道:“这是什么腰牌?从前怎么没看你带?”
关何随口胡诌:“是……是我干活计那户人家的牌子,没什么要紧的。”
“哦?”
亦不晓得这话她信了还是没信,知道她心思细,若是自己再多言,只怕会露出马脚,关何忙退步往外。
“我先出去了,你有事便叫我。”
身心疲倦,奚画倒也没有多想,靠在车内轻轻颔了颔首:“好。”
门外听得一声鞭响,马蹄哒哒地在地上踱出动静,不多时车便摇摇晃晃地驶出客栈。
头顶夜幕罩下,街旁华灯初上,满路繁华喧嚣,人来人往。
然而他坐在车沿,却感到心头划过一丝不安,随着颠簸的马车,忐忑不定。
回到家中,奚画就开始浑浑噩噩地蒙头昏睡,隐约感觉自己又发起烧来,烧得整个人都糊里糊涂的。
噩梦一个接着一个,起初是江明满身是血的模样,然而之后的梦竟全发生在一个山洞之中。
洞外漆黑如墨,洞内生着一簇火堆,火焰熊熊而烧,那白烟腾腾的往上冒。
尽管是在梦中,但仍模模糊糊地对周遭有点印象,好像床边有很多人来看她。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而最令她记忆深刻的,却是一个带着银白面具的人,他的眼睛就从面具之后望着她。
一直没有眨眼……
梦魇,惊坐而起。
整整睡了三日,奚画神智才渐渐清醒。
每次一遇上事,都要发个烧方能好,想想上回在白骨山也是,再这么烧下去怎么得了,要是烧坏脑袋,她还如何去考试……
靠在软枕上,奚画呆呆的瞅着桌上堆积成山的东西,时不时张开嘴,吃下罗青舀来的肉粥。
“这么多东西,都是谁送的?”
“啊,这些啊?”罗青回头瞄了一眼,微笑道,“云之送了些,小关送了些,还有上回来咱们吃粽子的年轻人也送了些来。哦,对了,颜姑娘和金枝都来瞧过你了,可你一直睡着。”
听她此言,奚画才反应过来:“七姐还好么?”记得那时她也被江明绑在暗房里,不知道有没有吓到。
“都还好,起初吓得不轻,回去休息一两日也就缓过去了。”罗青吹了吹手里的粥,小心送到她嘴边,“要说最不好的就是你了,这都病了好几回了……”
“那个江明,抓到了么?”她问。
“啊哟,刀子都捅穿背了,难不成他还跑得了么?”罗青想想便觉得有些骇人,“也不知道是谁下的手,这么重。据说前来的大夫光是拔刀都费了一个时辰的功夫。”
脑子里乍然浮现起当时关何的模样,他抬手将刀一掷,白刃晃眼而过,电光火石间便从江明肩头穿透。
浑身无端的抖了一抖,蓦地觉得那时他的表情有些可怕。
奚画摇摇头,努力让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秦先生给放了吗?”她又问。
“放了,不过沈家人不肯。”罗青取了帕子去替她擦嘴角,“这会子好像在公堂上闹呢,也不知知府老爷会不会受理。”
说完,她就叹气道:“你也是福大命大,我瞧着你身上还有刀伤,若是人家捕快再去晚半刻,你这小命可就没了!”
她手指一伸,又是气氛,又是无奈地在奚画太阳穴处戳了戳。
“真是的,一个姑娘家,安安分分不好么?几时得了这爱管闲事的毛病了?到处趟浑水,嫌命长啊?!”
奚画揉着头,朝她笑嘻嘻地:“下次绝对不敢了。”
“下次下次,回回都这么说!”
罗青懒得再和她计较,起身去收拾碗筷。
吃饱喝足,奚画伸了个懒腰,忽然抬头左右望了一圈。
“娘,关何呢?”
“他有事,说是要回蜀中一趟。”
“哦。”
大概又是找了什么奇奇怪怪的理由不想去书院上学罢?
介于关何此前已是劣迹累累,奚画并未放在心上,只念着自己因病的缘故又耽搁了好几日,怕是课业那边已堆了三本书要背。
思及如此,眼看罗青带上门出去,她遂小心翼翼下了床,要去柜子上找书来看。
下面的几本《四书》已然背完,只得去翻摆在上头的《诗经》,不想正把书抽出,却有一物贴着那书底滑落在地。
啪嗒,一声轻响。
奚画垂头漫不经心瞥了一眼,翻了几页书后才不在意地捡起来。
待得放在面前时,她眸色愣了一愣。
这是几个月前在书院门口捡到的牙牌,通身莹白,牌子上正反面都刻有图案和文字。
最近怎么老看见这东西……
她纳闷地拿在手里把玩,反复看那牌子上刻着的两个字,低低念道:
“……夜北?”
这个名字越听越觉得熟悉,她好像不止一次听过。
“夜北?”
奚画眉头一皱,眼前猛然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
似是在梦里梦见过,又似是亲身经历。
满目都是黑色,繁星点点。
在一个燃着焰火的山洞之内,四周站了一群蒙面的黑衣人,深深的潭水,闪闪发光的夜明珠。
还有一个身着黑衣脸带面具的男子……
奇怪。
为何之前一直想不起来呢?
明明是曾经发生过的事,自她从山上回来,有关白骨山的记忆却半点都没有。
她的记忆去了哪里?
而这个夜北,又到底是何人?
夜北,夜北,夜北……
“不对……”
奚画眉头越拧越紧,自言自语道,“关何也有一块同样的牙牌,这个牌子,难道是他的?”
心里猛地一怔,从相识至今日,一幕幕的过往洪水猛兽般涌入脑海。
——“你身上怎么有血?”
——“没有,你看错了。”
——“你怎么穿成这样?大半夜的……干什么去了?”
——“我们那里一般都会请道士来做法事。”
她脚步不稳,一下子坐在地上。
不会的,不会的。
是她想多了,怎么会呢……
撑着地悠悠站起身,奚画却把牙牌放到袖中,静静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冷风从窗外嘶嘶地透进来,带着一片树叶拍在她脸上,奚画骤然回神,她一言不发地穿上外衫,偷偷开门出去。
前厅的桌上,热茶还在冉冉腾香。
“老头子啊,你要是在天有灵,保佑保佑咱们家小四少病少灾,让她一辈子都平平安安的……”
客房里,罗青正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在供桌前喃喃祈祷。
奚画蹑手蹑脚地绕过门,径直往外走。
院子里的黄狗抬头看到她,开开心心地摇起尾巴来。
“嘘……”
奚画轻声呵斥,推开院门,“别跟着我,回去!”
后者很是受伤的低鸣了两声,默默爬回狗窝,垂头窝着。
见状,她松了口气,转身看着街道,定了定心神,继而快步往前而行。
与此同时,青口镇上。
镇子距离平江城约有一百里,只住了二十户人家而已,这不大的地方连道路也甚是狭窄。
街边倚着榕树,一个糕点铺子向南而开,布棚之下,各色各样,味道香甜的糕点摆在那蒸笼里头,光是看着也令人嘴馋。
糕点铺老板正在案板上和面,忽的头上罩下一道黑影,他侧目一看,门前停着一匹棕黑高头大马,马背上坐有一人,一袭驼色衣衫,相貌清俊,身材挺拔,眸若朗星,唇边还似有似无地噙着笑意。
“老板。”
“诶……诶!”糕点老板这才回过神,急忙擦了擦手上的面粉,探出头问道,“客官要买些什么?”
关何低头扫了一眼,抬手点了几点:“帮我将这几样糕点包起来。”
“行,您等等!”
不多时,他就捧了个小盒子走出门,恭恭敬敬递上。
糕点还热乎着,关何左右瞧着很满意,付了钱,转身又上马。
“客官您慢走。”
“多谢。”
他今天心情很好。
手握着缰绳,心却跳得很快。
“都说‘女追男隔层纱,男追女隔座山’,你这座大山自己不去翻,莫不是还要让人家姑娘来爬不成?”
“正是正是,无双说的是。”涉风把手一摆,“那个谁写过一句什么话来着?叫‘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你再不说明白心思,媳妇都要跟人家跑了,到时候可有你后悔的。”
他闻之只是摇头:“我该怎么说?她若是……若是没有那个意思,怎么办?”
“有什么不好说的?”西江响指一打,对他颔首,“来,瞧着啊,哥哥我给你做个示范。”
说完他一个利索侧身,一手便将花深里摁在墙上,眉眼一沉,语气低哑:
“无双,你可愿,嫁给我?”
后者想都没想:“不愿意,滚开!”
膝盖上毫无悬念地被狠狠踹了一脚,西江忍着疼痛,饶是如此,还十分严肃地转头面向关何。
“看到了没……就是要这样,简单,明了,不拖泥带水……”
简单明了地被踹出门么?
关何不以为然地要脱轻叹。
眼见他仍是踟蹰不已,红绣微微一笑,轻声问道:
“小关此前可曾问过那姑娘,有无心上人么?”
他哑然片刻,摇头:“不曾。”
“那你觉得,她对你如何?”
“……”皱眉想了许久,才轻声回答,“很好。”
“既是这样,就去试一试罢。”红绣一面扔着鱼食喂鱼,一面淡淡道,“有些事情,你若是埋在心里不问,一辈子也不会知道结果。与其在这里瞎猜,倒不如做个明白人。”
“那她……她可会因此对我有芥蒂?”
红绣并不回答,反而问道:“你会有吗?”
他正色:“不会。”
“这不就行了。”
她笑得和蔼:“你能这么想,她如何看你,还重要么?”
关何深吸了口气,闭目让心绪平静下来,随即策马朝平江城而去。
城中一间小屋内,丁颜正从里间端了热茶出来,笑吟吟地摆在桌上,目光却往那边尚在神游太虚的奚画看去。
“怎么啦?好好儿的,如何想着跑这儿找我来了?”
“……你很忙吗?我是不是打搅你了?”
“没有没有,今儿书院休假呢,我没事。”说着把茶水给她斟上。自己则拿了一块青团来吃,“你病好了?”
“好了。”她回答得心不在焉,捧了茶杯在手,良久也没去喝。
“小颜,我……我有些事想问问你。”
“嗯?”丁颜嚼着嘴里的食物,含糊不清道,“你问。”
“你是不是知道那个叫明月山庄的地方?”
“嗯,知道一些。”丁颜挨着她坐下,隐约感觉到她所问之事非同一般,不由压低声音,“怎么了?你是……想杀哪个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