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五年,四月。
北方金兵占领燕京,幽云十六州境内,降官左企弓等受命抚定燕京诸州县。
今年开年以来,我朝军队节节败退,四月末于上河河岸安营扎寨,自此两军隔岸对峙。
子夜人定初,月照宫墙。
藤萝掩映的羊肠小径上,映着斑驳的树影人形,那前面的寝殿之内,火光闪烁,刀光剑影,身形攒动。
不时听得叫喊悲鸣声。
“保护督主!”
“快去叫人——”
但见一群身着玄色劲装的蒙面黑衣人,持刀持剑,接二连三涌进殿中,门前侍卫抵挡不住,正在此时殿外忽又一批侍卫紧赶而上。
眼看从数量上就将落了下风,黑夜里却不知从何处发出无数箭羽,嗖嗖几下,亮如流星,直中侍卫命门之处。
约莫是发觉到暗处那人的行踪,便有几人飞身上前,落至树旁,抬剑一挥将刺上去。
不料,那人脚步一转,剑锋便从他胸前擦过,霎时之间,他已闪到这侍卫后背,伸手一把抓住其左腕,往外一带,于手臂上抽出短刃,向着对方脖颈就是一划。
登时,鲜血四溅,一并洒在他肩头。
另一名侍卫见得此状,不由腿脚发软,自己尚未看清此人动作,竟不知发生了何事,便瞧同伴直挺挺地摔倒在地。
他握着剑柄的手轻颤,抬头望去。
朦胧的月色之下,殷红的灯火似血一般,在那人眸中熠熠跳动。
对方的眼神里,冰凉而阴冷,毫无情感,仿佛正和此夜融为一体。
杀戮。
关山万里,流血成河。
寅时初刻,汴梁城酒楼屋顶之上,
天还未亮,漫天星海灿烂,薄云如烟,楼下仍旧是喧哗繁闹的夜市,人群熙熙,攘攘而行,似乎方才之事已隔数年,对此间百姓倒是半点影响都没有。
西江拎了壶酒,懒懒散散地坐下,仰头就郎笑道:
“这一票干得真是漂亮!”他回头一把搂住关何的脖子,递酒过去。
“来来来,你我兄弟二人喝个不醉不归!”
听他说话如此不顾及,关何不禁皱了眉,提醒道:
“你小声点,不怕被人听见吗?”
“怕什么,他们听不见的。”带了半分醉意,后者举着酒坛子,就嘚瑟道,“就是听见了又能怎的?谁敢去胡说八道,我就杀了谁!”
关何淡淡看他:“庄里的规矩,不接生意不能杀人的。”
“哎呀,我知道,知道。不就随口那么一说。”西江没好气地拿眼白他,“这么当真作甚么?”
闻言,关何也没再吭声,只低头望着街上人来人往。
“来,你的酒。”西江把身侧的一坛子酒放到他跟前。
关何偏头瞧了一眼,信手一提,拍开泥封,甚是赏脸的喝了一口。
“陈年女儿红?”他抬袖抹了抹嘴角的酒水,问道,“今天怎么这么大方?”
“开玩笑,这生意一交手,那可是好大一笔银子呢,这点酒钱算个什么。”西江不以为意地靠在那屋瓦上,以臂为枕睡在上头。
“诶,对了,瞧你平日赚得比我还多,怎没见你用到何处去?这么多的钱,你都拿去干嘛了?”
“没动呢。”关何一面说,一面低头喝酒,“我没处花,且先攒着。”
“哟哟哟,这是攒老婆本呢吧?”西江一副“我懂你”的表情,一巴掌就拍在他背上,“你小子行啊,这么深谋远虑的,比我强多了。”
这一下恰打在关何伤口处,疼得他登时闷哼出声来,回头怒瞪。
西江仍是笑嘻嘻地摊手耸肩,一脸欠揍的模样。
若换做是花深里早一拳打过去了,关何没心思搭理他,指尖习惯性的往衣内探了探,却没如想象中一般碰到那温润之物,他不由里里外外翻找起来。
“怎么了?”瞧他这般异样,西江不由问,“你找什么呢?”
关何微微皱眉:“我的牙牌好像掉了。”
“哦,没准儿是适才打斗之时掉到宫里了罢。”西江并没放在心上。
“我去找回来。”
“诶——”看他当真准备走,西江忙一把拉住,“才打了一场,那里头戒备森严着呢,你现在去赶着送死么?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明儿回去找庄主再做一个不就得了。”
关何由觉不妥:“要是让朝廷的人拾到怎生是好?”
“怕什么,夜北不过是个别号而已,天底下叫夜北的人何其多,量他也查不出什么来的。”西江满不在乎地摁着他坐下,“你安心喝酒便是,天大的事,还有庄主给你扛着呢,为了个牙牌要是丢掉性命那多不划算。”
听他此言也有理,关何兀自不爽,将酒坛子一抬,猛灌了两口。
夜风微凉,后背上的刀伤还在隐隐作痛,即使上了药,依然火辣辣的疼。
他噙了一口酒在喉,正将咽下,垂眸间忽见那底下有个孩童举着一只风筝,蹦蹦跳跳跑过去。
蓦地就想起某人那个被自己弄坏的纸鸢,神色不由一沉。
“长生。”
“嗯?”西江把酒放下。
“京城里,最贵最好的风筝,知道在哪儿卖么?”
“风筝?”后者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买风筝作甚么?”
还不等关何答话,西江就笑得不怀好意道:“……那姑娘家小孩儿玩的东西,你也喜欢?”
“废话。”他语气不悦,“我几时喜欢那种东西。”
“啧啧,凶什么,不喜欢你还买?”
关何摇了摇头,叹气:“前些日子,我将人家的风筝弄坏了,想着要赔她一只。”
“人家?”西江捧着酒坛,扬扬眉,凑上去,笑容淫靡,“哪个,人家啊?你相好的?”
关何听得微恼,抽出刀来抵上他咽喉:“要我给你醒醒酒吗?”
“是是是。”西江拿食指撇开他刀锋,笑道,“这么认真作甚么,我不过说笑而已。”
自己问他这话就是个错误,关何深以为然,遂收了刀,不再言语,只默不作声地喝酒。
眼看他这般模样,西江倒也不好再玩笑,摸着下巴想了一阵。
“既是赔人家的,去买一只有什么稀奇?这风筝满大街都是,要我说你就该亲手做一个赔给人家,那才叫有诚意呢。”
闻言,关何微愣一瞬。
“亲手做一个?”
“嗯哼。”西江挑眉朝他笑道,“放心,兄弟我定然会帮你的。”
第二日清晨,花深里回客栈时,一推门就看见满屋的竹篾和碎纸,一脚踩下去,还黏糊糊的,抬腿来一看,好家伙,一鞋子的浆糊……
桌上的两人倒是聚精会神的提笔在那纸上写写画画。
“你们……”她艰难避开地上的障碍之物,好容易凑到桌前,低头一看,愣是没看明白那纸上到底画的何物。
“你们这是在……画地形草图么?”
关何放下笔,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无双,这是燕子。”
她指着那纸,颇为震惊:“燕子能长成这样?你欺负我是契丹人没见过呢是吧?”
“画得……有这么不像吗?”关何为难地捏着画纸,沉默半晌后,只得又取了一张来,“罢了,我重画就是。”
“你别理她。”西江双手抱胸,表情满意地颔了颔首,“我看就挺好。”
“好端端的,鼓捣这些做什么?”花深里自旁边拾了一个骨架子瞧瞧看看,“在做风筝?”
“嗯。”关何点点头,“赔给别人的。”
“又是上回那姑娘?”花深里说着就笑出声来,“你也真能折腾,一会儿是书一会儿又是风筝的,看样子,你在书院里头倒是过得多姿多彩,滋润的很呐。”
“别说风凉话了。”关何头疼地轻叹一声,“我已经有五日没去上学,等回去……只怕这月的课考榜文就下来了。”
花深里随手拿了个苹果,咬了口:“课考榜文,那是何物?”
“课考榜文就是……”
他想了想,许久后方寻得一个形容之物:
“比唐门淬毒的暴雨梨花针尚厉害百倍的东西。”
她一口果子哽咽在喉:“咳咳咳……”
书院放榜这日,君子殿门前挤得满满的全是人,关何站在人群最前面,把一串串的名字看下来,待得瞧见自己时,不由生出一头的汗水来。
“啊,这不是关何么?”
金枝正站在他身旁,招呼一打完,见他脸色阴郁,不禁问道:“你怎么啦?额上为何出了这么多的汗。”
“……没事。”
他闭目深吸了口气,从看榜的莘莘学子中挤出去,背影萧瑟又落寞。
金枝看着奇怪,于是乎转身在榜上寻了寻他的名字。
找了半晌,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那两个字,她上下一扫,难以置信,又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
……除了骑射,居然全都是劣……
眼下正值下学时间,学堂里站着的,皆是瞧了成绩回来收拾东西准备家去的人。
关何从案几下小心翼翼将那只绘着白隼的纸鸢拿到桌上,仔细用手牵了牵褶皱之处,唇边不由浮起一丝安心的笑意。
他抬眸张望了一圈,四下里却没寻到奚画的身影。
桌前,那钟勇谋的身侧倒是坐了好几人,交头接耳,绘声绘色的讨论着近来的所知所闻。
“听说了吗?副院士在家里头被人给杀了!”
旁人惊愕不已:“当真?”
“千真万确,我舅舅是在他家做管事的,据悉好像是被人拿绳索活活勒死的,哎哟喂那样子可吓人了。”
“怪不得方才去敬师堂,听冉先生他们说……什么下月初有新的副院士将来咱们书院上任。”
“啧,依我说,那也好,副院士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板着张脸,不是罚扫茅厕就是罚抄诗经,他走了,倒清净。”
“嘘嘘嘘,别在那儿瞎说,叫人听见了不好……”
“勇谋。”
一群人叽叽喳喳间,关何淡然走过来。
“啊!”钟勇谋忙拨开众人,“关兄弟,有何事?”
他犹豫了一会儿:“你……看见奚姑娘了么?”
“你说小四啊。”另有人指了指外头,“我适才见她往九龙门方向去了,你过去找找吧。”
“好的。”他点头抱拳,“多谢了。”
“诶,客气什么。”
他转身提了风筝,沿着抄手游廊就往讲堂背后走。
孔子祠外,因经春雨浇灌,佳木茏葱,奇花闪灼,假山小池,一明两暗。正行了没几步就见得翠竹遮映下,那白石而砌的九龙门。
一簇桃花侧,有人俏生生地立在那花下,抬手抚着花枝。
夕阳夕照,花影重叠,衬得她脸颊亦如桃李般,浅红浅红。
他讷讷看了许久,直到清风拂面抖得手上的纸鸢猎猎而响,关何方才回过神来,他闭目静了静情绪,略一颔首后,举步便要走上前。
不想,正在这时,奚画忽而转过头,朝一旁笑唤道:
“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