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一生,品性绝非一朝一夕能养成,对情与爱的态度也是如此。
江白昼年幼早慧,同龄的小孩牙牙学语时,他已通文墨,能将他师父的藏书翻遍,挑拣出喜欢的和不喜欢的,分别做出不同的评语。他看书时,偶有小友来访,趴在长老院的门外喊他:“白昼白昼,我们去海边捉虾呀!”
江白昼摇头,板着一张脸,说“不去”。
老祭司见此笑问:“为何不去?”
江白昼思索一番,试图文雅又委婉地表达出“他们太笨了,不好玩”,但这句话怎么说都过于傲慢,江白昼不欲出口伤人,便藏起心思,只说“不想去”。
一次两次不去不影响什么,一年两年从来不去,江白昼就难免和别人有了距离。后来稍微长大一些,他入禁地修行,那距离就成了天堑,再也没人能接近江白昼了。
长到十五六岁,稚气已脱,少年初成。江白昼显露出了他与其他人更加不同的一面:他长得像母亲,不凡的容貌令他看起来高不可攀。
神殿位于天机岛,是无尽海的中心,另十二座岛屿距天机岛远近不一,但不论多远,总有少女不辞辛苦乘船而来,只为一睹他的真容。江白昼觉得,她们是把自己当稀罕物了,暗藏几分猎奇之心,他不在意。
随着年龄渐长,他在意的东西越来越少了,不过,换个角度也可以说是越来越多。
譬如,年幼时他住在一个小小的房间,只在意自己门里的事。后来他住进神殿第二大的寝宫,要在意的事情就变多了。再后来,他入禁地,在师父的指点下学非凡之法,彼时他目光高抬,入眼的是整片无尽海。
当一个人往远处望时,难免会忽略自己的脚下。
江白昼年复一年地远望,他看得见天地,看不见自己,脚下的欲望便如野草不得灌溉,逐渐荒芜后身死根烂,再也不生长了。
曾经有人对江白昼诉过衷情。
江白昼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只记得是个眼睛很大的少女,一开始只敢远远地看着他,后来熟悉了一些,她就跑到身边来,跟他搭话。
当时,江白昼闲暇之余喜欢去离岸岛捉海鸟。
离岸岛有一片无边沙洲,偶尔会有绿海雀从上空掠过,江白昼已经习得冯虚御风,他静静站了片刻,认真倾听鸟雀扑打翅膀的声音,待它离得近了,便飘然而起,长发与广袖在风中荡开,身姿化作一片轻盈的云,他循声而去,扑向目标。
鸟儿在手心挣扎,江白昼只片刻就放了它。
而那名少女坐在岸边,看着鸟儿,也看着他,痴迷得像一个信徒。
江白昼不理解她喜欢自己什么,她根本不了解他,大约只是喜欢他长得好看。
贪慕色相是人之本能,并不可耻。
但江白昼和大多数人的区别便在于此,他恋天慕地,而不慕色相。情爱对他而言,不过是沙洲一孤雀,天地一寸心,纵有其精巧与美丽,却渺小不值一提。
他的确不懂情爱之中的乐趣,也无意去懂。
对龙荧说的“羡慕”,不过是客气话罢了。若是真的羡慕,怎么会从不动心?
后来,那少女不知从何时开始不再来了,她可能是想通了,单恋江白昼不会有结果,心灰意冷后放弃。也可能是遇见了一个她更喜欢的人,从此移情别恋,开始了另一段感情。
人心易变,江白昼认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如同每年春去秋来,是自然规律。
龙荧总有一天也会心灰意冷,或是移情别恋,所以江白昼并不怎么为此烦恼,他觉得,只要把话说开,让龙荧明白他的无心,事情就差不多可以结束了。
虽然说,刚发现龙荧竟然喜欢他的时候,江白昼十分吃惊。
……
大约五天后,江白昼的身体恢复了一些。
这五天他和龙荧只见了三面,龙荧为会武营的军务而忙碌,同时跟荒火重新取得了联系,新的接头人变成了胡冲山。
龙荧有意回荒火总部洛山吊唁他的老师,但他思来想去,时机仍然不适宜,荒火内奸未除,恐再生变。只好再三叮嘱胡冲山,万事要小心,一旦发觉蛛丝马迹,要第一时间告知他。
他们接头并不亲自见面,而是在一个约定好的隐秘地点,寄放暗信,再分别去取。暗信中指向下一个约定地点,地点每次更换,才不易被外人察觉。
这期间,龙荧回了三次家,都是去取暗信的途中“顺便”回的。
他有点不敢见江白昼了。
但见不到又相思成疾,不管多忙,三魂七魄总分出一缕遥寄在江白昼身上,使他神情不属,心不在焉。
江白昼也没闲着。
他前几日莫名虚弱,比上回给龙荧喂血后更甚,三番两次异常,不找出原因总令人不安。
可他身上无伤无病,原因着实不好找。
要说是因为他动手了,气力耗空而虚弱,那更让他不能理解。正如他对龙荧所说,万物恒定,大多数看似消失的事物本质上是转移了,他所修习之术法,就是一种转移操控之法。
操控时会消耗他自己的精力,但那种消耗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无论如何都不至于令他如此虚弱。
可事情确实发生了。
为进一步确认这一点,江白昼再次去郊外布了一场雨,效果立竿见影,没恢复好的他又受“重创”,雪上加霜,他完全站立不起来,原地打坐调息了两个时辰,才稍微恢复了一些。
打坐的过程中,江白昼放开灵识四处探查,他发现,埋星邑灵气微弱,处处是死气。
这不奇怪,黑雾下草木都已枯绝,大地行将就木,怎会有茂盛的生气?
奇怪的是,他放出的灵识收不回来,在天地间飘忽一阵,突然被吸走了——大约是被黑雾吸走,那东西古怪得很,江白昼看不出它的真面目:从何而来?何物所化?为何千年不散?
他觉得,他的虚弱八成也与此有关。
恢复些力气后,江白昼沿着荒郊野径漫步。
他不知不觉又来到了死人河。
河边巨石仍在,龙荧的残星阵也在。
但阵主有一段时间没来过了,阵内的活气随之减弱,几乎感觉不到什么。
江白昼独自走进林中破庙,阵眼完好地长在地上,“烧雪”的花期很短,花朵已经凋谢了,叶片从干枯的花苞下钻了出来,绿意盎然。
江白昼心里的疑问再次冒了出来:它为什么能活?
答案要问龙荧,但他觉得龙荧也解释不清,估计只知它活的过程,不知它活的根据。
江白昼在破庙里待到傍晚。
日落西山时,林中传来鸟雀的叫声。
这样重的天灾下,还活着的禽兽不多了。江白昼心感戚戚,缓步回城。
走到家门前的时候,他看见了似曾相识的一幕。
龙荧呆立在门口,雕像似的望着前路,犹如丢了魂。
江白昼穿过夜色,走到他身边,叫了一声:“龙荧。”
龙荧乍然惊醒,发现他回来,悄悄松了口气,嘴角一弯,露出一个略显不自在的笑:“哥哥,你回来好晚。”
江白昼没吭声,静静地打量他。
龙荧相貌英俊,眉眼间七分锋利,三分孤苦,哀哀地看人时,像一个被打碎的玉瓶,碎裂也不失坚硬,也就更惹人爱怜。
以前江白昼不懂,此时回想起来,曾经无数道投放到他身上的潜藏爱意或期许的目光,全部有了解释。
龙荧根本掩饰不了自己的眼神,依旧那样看他。
江白昼先一步进门,紧接着听见紧随其后的脚步声,是小心的,怕跟丢了他,又怕惊扰了他,还想离他再近点,情难自已。
江白昼不得不苦恼了。
龙荧和曾经那个少女还是有区别的,龙荧太不矜持,也不怕他的拒绝,明明话已经说得那么清楚明白了,还不知分寸,要他再说什么呢?
江白昼止住脚步,龙荧收不住去势,险些撞在他背上。
江白昼道:“每逢我出门,你就在门口等待,是怕我一去不返吗?”
龙荧说“是”,他倒不掩饰了,的确也没有掩饰的余地了。
“放心,我不会不声不响地离开。”江白昼状似体贴,实则故意阻绝他的念想,“我要再待两月左右才还乡,届时我走,会向你道别,但不会带你一起。龙荧,我不是我母亲那种人,你别期待。”
“……”
龙荧在他后面,不知是什么表情。江白昼感到身后一重,龙荧弓着腰,将额头抵在了他的后颈上。然后,有一股潮湿浸透发丝流进了他的脖子,滚烫而惊人的。
江白昼话音戛然而止。
龙荧似乎很想从背后抱他,但没敢伸手,只轻声道:“我不期待,也不求长久,只求你能……像我看你一样,也看我一眼。”
江白昼不能理解。
龙荧道:“我不奢求得到什么,只想把自己双手奉上请你接住,哥哥,你就当做暂时养一只野猫,或是多一个玩物,即便不喜欢,也别推开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