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黎明
又一日的金乌跃出扶桑,天边的鱼肚白渐亮,暖阳冉冉升起。山火染红半边天,为碧空点缀色彩。
在山火的洗礼下,整个桃山村,消匿于岁月长河。
凝望身后数里外的桃山村,秦明眼前宛若雾霭蒙昧,失去四年有余的视力,终于渐生恢复迹象。
之前的两次复明,可惜时间短暂,随之又是漆黑空洞。
经历昨夜白岭村的事,鹰隼和团雀为各自妖生做抉择后,秦明又一次见到那片茫茫宇宙,彩色棋子陈列如星罗般的天地棋局。
只是不同前两回,此次双目复苏,虽然视线模糊得伸手难见五指,至少确实是目可见物了,而且不再重回漆暗。
眺望白岭村的方向,在秦明的眼中,模糊不清的山林,是翠绿包裹着火红。
苏白辰、小桃儿徐行身侧。
她们也时不时回头观望白岭村方向的熊熊山火。
椰羊跟在最后面,走得有些慢,细思回味昨晚经历的事情。
团雀和鹰隼不在。
自从鹰隼将武可救走,便没再飞回来过,远遁天边消失得无影无踪。
团雀也向秦明辞别,决定把白岭村付之一炬后,再将村里幸存孩子们的痛苦记忆消除,找个大郡城化身凡人,抚养他们读书长大。
白岭村的山火是团雀放的。
漫山熊熊山火,洗净白岭村的罪孽与恩仇,因果一笔勾销。
“老师。”
“我不明白,为什么……它要救武可?”
“人类姑娘殆尽精血,倘若它以自身妖灵相救,或许能延命数载。虽然是为了父母祖上报仇,但武可的父母祖上,命债屈指可数,为此报仇而灭村,大肆杀戮数十上百人,真的合理吗?”
“我……我不明白。”
苏白辰紧张询问,不理解鹰隼的行为,期望老师能解惑。
秦明先是沉默片刻,随即握住苏白辰的手腕,继续走在山路上,向数十里外的郡城进发。
没得到老师解惑,苏白辰幽幽叹气,茫然愈发深浓。
她不懂鹰隼的做法。
鹰隼也是化型大妖,尽管修为远不足千年,但总归修行不易。
武可自愿借用虎妖神通,全身精血消耗殆尽,注定必死无疑。除非鹰隼愿意奉献自己的妖灵,为武可续命数年,方有一线生机。
但苏白辰认为鹰隼不会这么做。
设身处地代入,苏白辰自认为不会这么做,因此觉得鹰隼应该也不会为了相识不足一天的人类姑娘,主动放弃修为。
小桃儿同样颇受感触。
白岭村被屠,昨夜秦明袖手旁观,令小桃儿大为震撼。
如果是金采萍,遇见相同的事,定会制止武可。
但秦明的做法,以及白岭村村民、武可、虎妖的不同结局,更令小桃儿发自内心深思。
尽管不想承认,但小桃儿依稀觉得,倘若按照金采萍师父的做事准则,强行制止武可的话,反倒显得自私,并非真正的正义、公道。
不知过了多久,金乌越过群山,艳阳倾洒大地。
一行皆沉默许久,直到现在时机合适,秦明缓缓开口,反问道:“白辰,倘若是我命悬一线,以你的妖灵可助为师续命,代价是你将失去所有修为,变回蒙昧无知的红狐,甚至是魂飞魄散,你又会怎么做?”
苏白辰被疑惑困扰,没想到老师突然发问,还问得如此露骨。
白皙双靥“腾”得通红,苏白辰支支吾吾,想回答又难以启齿。
倘若老师命悬一线,苏白辰绝不犹豫,无论失去修为还是魂飞魄散,哪怕只有一线希望,都无悔献出妖灵。
只是她不好意思回答。
这种事情若要亲口说出,令她羞得不敢面对老师。
“老师~……”
“我~……我不知道。”
苏白辰低下头,两只狐耳摇抖着收缩,毛茸茸的尾巴夹紧,含羞模样令人怜惜。
尽管她没正面回答,秦明也知道答案了。
“在你们小的时候,我曾谆谆教导,‘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句话没有错,即便你们在世数万年,就算是修成正果成圣,亦要牢记、恪守。”
“但在此外,还有一个词,叫做‘抉择’。世间诸多纷扰,先要知晓善恶是非,再做抉择。无论最终决定要怎么做,都是秉承内心,不愧对取舍。”
秦明故意放慢语速,意味深长地讲说,不期望苏白辰听懂。
椰羊肯定无法理解的。
至于苏白辰,她是秦明的第二代学生,基础道理全都通晓了,能否理解更深刻的,尚未可知。
显然苏白辰有所感触。
老师提及的抉择,苏白辰已有认知,却还未透彻参悟。
上升到超脱对错的问题,苏白辰无法触类旁通。
小桃儿有人类血脉,天生聪明伶俐,很快就有了感触,低声道:“秉承正确的是非观,抉断出价值高下,而后选择。所选结果或许为错,但在做出决定的我们心中,所谓‘对错’已不重要。”
“嘻嘻~!师父,我说的对吧?”
听到小桃儿很快就能领会,秦明心中颇为惊讶,暗自称赞她的天赋确实比桃山的小动物们高出许多。
嘭!
“呜哇~……好痛~。”
不等小桃儿满满自喜期待夸奖,反而是一个脑瓜崩先到,重重弹在额头,被打得红肿。
“大道理倒是都懂,怎么做事从不过脑子?就像城隍庙里的那个香炉,为取至宝只需铲灰,又何必将香炉击碎?明知道理却不约束行为,还不如什么道理都不懂。”秦明皱眉肃声,严厉教训道。
对于小桃儿,秦明了解透彻,知晓她的个性。
这个丫头很聪明,单论天资毋庸置疑,若不受桃妖血脉影响,修行道行必定一帆风顺。
可惜小桃儿只知道理,尚不懂得约束自己。
秦明必须加以敲打。
小桃儿吃痛捂住额头,眼泪滴溜溜转,疼得几乎要哭出来。
用力抽泣两下,小桃儿嘟着嘴,委屈道:“呜呜呜~……师父,我知道错啦~,等再有机会,我给城隍姐姐买一个新的香炉,一定比之前那个更大、更好、更漂亮!师父别再生气啦~。”
边说边抱住秦明的胳膊,小桃儿来回摇晃,故意奶声奶气撒娇。
秦明:“……”
这倒是没话可说了。
可尽管小桃儿认错,秦明仍能听得出来,她只是意识到了错误,之后会不会再犯,可很难断言。
不过,至少比起以前,现在的小桃儿,要好了不少。
大问题依然有,但在秦明看来,以后有的是机会调教,让小桃儿渐渐变得德行兼备、言行合一。
“老师!”
“按照您的说法,倘若只要做出抉择,并愿意承担后果,就可以选择去做吗?后果要是非常严重,或者有些事的后果,是老师说过的错行,经过抉择之后,也是可以的吗?”
“比方说……比方说吃人!”
“如果有另外一件事想做,代价是必须吃人沾染因果罪孽,经过抉择之后,认为吃人会更好,是不是可以选择吃人呢?”
苏白辰突然格外认真。
在听到“吃人”二字的时候,走在后面的椰羊,不禁愣住了。
在桃山,椰羊也是妖族,却属灵兽。
身为灵兽,椰羊本身就不食人间烟火,更不可能吃人的。平日仅吃嘉禾、必饮甘露,椰羊的修行本就不涉及血腥。
听到苏白辰师姐好像萌生吃人的想法,椰羊有些害怕,担心她会变得和外面世界的大部分狐妖一样。
秦明默不作声。
针对吃人方面的问题,秦明在教导学生时,最开始的言论,说的都是坚决不能有半点念头。而且当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学生都是妖族,只是按照道理讲解罢了。
但现在,秦明知道不能再以寻常道理约束,就算是在吃人方面,也不能昧着良心偏袒同族。
秦明沉声轻咳,摇了摇头后,回道:“倘若经过抉择,你认为吃人的代价可以承受,只要保证不成瘾、不堕魔,就是可以的。以前你们都还小,现在长大了,为师不会再强行约束,只要愿意为所做之事负责且不后悔就好。”
得到老师的认可,苏白辰的耳朵渐渐立起来,美眸流露精光。
“那……如果连吃人都可以的话,是不是也可以……”
苏白辰轻声低语,没有把话说完,心情好得无以复加。
身后的毛茸茸赤红尾巴不由自主摇摆,苏白辰几乎快要克制不住喜悦,忍不住立刻在心里抉择所想之事的代价能否承受。
她对吃人没兴趣。
从小吃素长大,苏白辰早就没了对肉食的渴望。相比于吃人,她有更期待、更火热的渴望。
苏白辰轻咬粉唇,眼睛滴溜溜转,提前开始盘算了。
...数日后...
几十里外,华兴郡。
宏伟城墙古朴。进城官道熙熙攘攘,商户吆喝叫喊着进城,士兵们在城外守备、戒严。
近百年征伐不断,唯华兴郡偏安一隅,百姓姑且安居乐业。
虽然无名旱灾对华兴郡的影响不小,但此处毕竟是一方郡城,有不少修道之人定居,或多或少以法术改善良田。
除了匪患外,华兴郡城民生太平,至少饿不死人。
进出郡城的百姓皆衣着整齐,尽管算不上华贵富丽,倒很少见到有人衣服破洞补丁。
随着一位官兵将告示贴至城墙外,不少务农路过的百姓好奇聚集,想知道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
学过字的书生念出告示内容,凑来的百姓全都静静听着。
“天哪!”
“一个村子被妖怪吃了?”
“下手的据说是只虎妖,告示上说虎妖也死了。”
“估计是被某位上仙惩戒吧?”
“告示的前半段说了白岭村的事,后半段说……要选取新的城隍?什么情况,咱们的城隍老爷不是那位仙女大人吗?”
“你还不知道啊!仙女大人,已经十几年不见踪影了。”
“那城隍怎么选,城隍是酆都官职,太守没资格选吧?”
“估计是将备选的名单统筹出来,然后给管理附近几个郡的判官老爷犀首大人定夺。总之要是能选上,祖宗八辈子积德。”
“那之前的城隍庙怎么办?”
“仙女城隍大人的法身,难道要拆除了吗?”
“...”
围观的百姓嘈杂议论,很快城门处热闹起来。
从白岭村远途抵达华兴郡城,秦明一行走在城外的官道上,距离城门还有几十丈,便听到百姓谈论纷纷。
尤其是判官的称谓!
在听清判官名字的时候,秦明不禁惊讶,不知是巧合还是真的。
犀首。
这不是自己某位初代学生的名字吗?
当初起这个名字时,还是那位学生即将下山,特意请求老师赐名点拨的。
秦明不太擅长起名。
好在犀首要求名字里要带一个“犀”字,秦明回顾穿越前的记忆,记得古时候有个人,刚好名叫“犀首”,于是便借用了。
倘若华兴郡判官犀首真是那位学生,秦明免不了欣喜,不得不为学生下山之后有所成就感到骄傲。
继续向前走,传来的百姓谈论声音愈发清晰,很多重要信息被秦明一行听清,了解到很多事。
“选城隍,倘若仙女大人没飞升,必定要出面。”
“十几年没听过城隍大人现身了,要是此次能出面,还用得着选新的城隍?”
“说不定仙女大人是升职呢?”
“你当酆都仙人们的官职,和凡人的当官升迁一样简单啊?”
“我猜仙女大人是寿终正寝了。”
“你放屁!”
“我可不是瞎说,别忘了我在阴冬面酒肆跑夜堂,前几天听到两名男鬼聊到,女城隍八成是不在了。”
“卧槽!这……”
“老哥啊,不是说夜里去过那家酒肆的活人,都会死么?”
“对!可我是在那里跑堂的,只要不对别人吐露太多夜间跑堂遇见的事,就不会死。”
“阴冬面夜里真有鬼去吃饭么?”
“无可奉告。”
“...”
百姓们的谈论越来越热闹。
尤其是在遥遥听见“阴冬面”三个字时,秦明的表情既无语又觉得好笑,不由得和阳春面对比一番。
阴对阳。
春对冬。
阳春面改成阴冬面,乍一听就能知道,不像是给活人吃食的。
在这个世界,人死之后踏入轮回,归酆都地府管辖。
很多地方各具特色,都会有些餐馆只在夜间营业,为过路赶去酆都的阴差、亡魂招待。
各地此类餐馆的名字不尽相同。
只是秦明没想到,华兴郡的阴司餐馆取名“阴冬面”,还真些幽默趣味。
但话说回来,既然华兴郡选新城隍,秦明认为不得不凑个热闹,至少也要帮衬一二。
一方面是受惠于女城隍,知恩必图报。
另一方面是,秦明打算见一见学生犀首,看看它如今道行怎样。
毕竟是当初很中意的下山门生。
倘若犀首能够造福一方百姓,秦明认为就不亏当初悉心教导,对得起为它们不惜口舌的谆谆教诲。
与此同时
华兴郡城内的太守府里,绫罗绸缎装饰房梁庭柱,略显些许轻奢富丽。
中年男子身穿太守官服,是华兴郡的太守,正对着送来的死者名单发愁。
太守名为孙峻。
担任太守已有二十余年,孙峻历来兢兢业业,虽说也曾贪过不少钱粮,却没令郡城及周边百姓饿死。
如今灾荒连年,作为太守能不令饿殍遍野,确实有些能力。
只是近期突发的命案多了。
按理说,一方郡城发生命案,十几桩乃至几十桩,其实都不算大事,找得到凶手便能将风波压下去。
偏偏身为太守,孙峻找不到凶手,更不敢着手彻查。
因为这些命案有共同特点。
且皆无比诡异!
“张将军,昨夜让你多派十倍的兵力巡城,为什么还死了这么多的人?阴婚案子没结束,又有这么多人离奇死亡,你让我这个太守怎么办!”
孙峻眉头紧蹙,用力拍打桌案,斥责屋内的一名中年壮汉。
壮汉名叫张泰,是华兴郡司马,统领郡城守军。
自从半个多月前,华兴郡先是盛行阴婚,不少平民家庭贩卖女儿牟取暴利,不惜让自家闺女卖命,给别人家未婚去世的男子成阴婚。
为了压住不良风气,孙峻着手多项法令,可算稍有成色。
华兴郡的阴婚现象倒是少了。
可从几天前起,郡城里陆续发生离奇命案,许多寻常人家接连出现死者,且死状莫名其妙。
那些死者身上没有半点伤口,死状也非寻常,全是吊在自家房梁上,面色或铁青、或惨白。
关键这些“吊死”之人,并没有绳索吊挂,竟是自然漂浮至房梁,有的甚至冲破房梁升天,许久之后再掉落下来,摔成肉泥。
如此离奇的案件,超出太守能力范围。
包括阴婚案,原本也不该由太守管理,而是由城隍管控。
奈何女城隍十余年不见踪影。
孙峻实在没办法,不得不自行发布告示,对外宣称要选拔推举新城隍,以庇护一方百姓。
张泰被太守劈头盖脸一顿数落,不敢在对方气头上搭话,只能先等孙峻消气再解释。
过了片刻,张泰见孙峻呼哧带喘,这才开口道:
“大人,不是我失职,而是没办法。咱们郡城太大,每晚都要有兵力在城墙上守夜戒备山贼。除非全城百姓都不睡觉,否则真抓不住以妖术杀人的凶手。”
“要么调查‘阴冬面’酒肆,兴许会有线索。但大人是知道的,无论给多少钱,都没人愿意去。活人但凡在夜里去了酒肆,大多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就算能见到的……没多久都离奇死亡。”
“原本这种案子就该由城隍派阴差调查,包括白岭村刚发生的虎妖案,也该城隍派手下盘查。你我都是凡人,怎么可能办得妥当?”
“大人,你要是觉得我在找借口,就把我降职!反正陈家在华兴郡是世家,回家以后我也吃喝不愁,您可别把我往死了逼。”
张泰一板一眼说着,句句都很有道理,令对方无法反驳。
身为太守,孙峻无奈叹气,知道张泰所言不假,情况确实如此。
都是寻常凡人,遇到光怪陆离的案件,怎能查得清?
若真要彻查,八成会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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