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所有的空旷之所,唯一异处便在眼前小池,金雾腾腾,尽扫一路行来阴暗邪秽,全不似会出现在泥犁洞中之物。
但越是这般格格不入,越是蹊跷非常。方青衣忧心越琼田一行人安危,不欲以温吞手段摸索出口,这金光小池便是最可能破局之眼。当下斜提清秋洗,大步迈近,先随手一划,一缕剑气破入池中,“叮当”一声脆响,似是撞到了什么物件,却又被浓郁金光所掩,看不分明。
方青衣稍一驻足,并未从中察觉到诸如邪气杀气秽气之类,便只将清秋洗斜横身前,谨慎踏入。
一入小池,铺天盖地金光浩瀚,如辟一方独立绝小天地。那光芒璀璨而不刺目,甚至颇有几分庄严奥妙之感,隐闻梵钟,眼开至道,分明一身稳稳在此,却又好似此身生生世世凡所种种尽在四周漠漠金光中流淌隐现。无数记忆碎片离合聚散,最终汇如绝大金轮之影,巍巍而转,方青衣登时为之心神摇荡,似要一同汇入那金轮之内,无彼无此,随顺因缘。
但方青衣的反应同样不慢,金轮虽沐至道之光,终不过只能窃得毫厘。他心思一定,手掐道诀,清光自生,与梵音金轮相抵,登时挣脱那份扰心之惑。同时也察觉分明,那丝缕玄奥道义,与之前偃鬼王唤出阿萝鬼身,化去自己招式时牵动的一丝天道真意如出一辙,正是果业轮转,无人可逃。方青衣心中于此瞬间洞彻偃鬼王排布此局用意,既是避无可避,反而不足为患,当下不退反进,掌中剑作龙吟,居中一划,锋锐无匹的剑气登时将金光撕开一道缝隙,不偏不倚斩中金轮虚影。灿烂金光一时四迸,似敲金瓶。方青衣叱喝一声:“让开!”踏前一步,真元再催,剑芒倏涨,寒光吞吐直扫出丈余。顿时金光金轮虚影应声皆破,偌大一片光尘砰然迸散,方青衣不待震荡消歇,人剑相合,已入小池中心,内中所藏之物显露眼前,却是一盏莲花佛灯,灯焰耀如宝轮,垂光似璎珞,上托团团“卍”字虚影,分明一派释门宝相庄严。
见此排布,方青衣面色不变,脚步亦不稍停,觑准石台佛灯,清秋洗陡然寒光大盛。鬼气也好,佛光也罢,此刻在他看来皆是拦路阻行之碍,唯有一剑破之。登时剑吟激荡,梵唱流离,超拔之剑挟天之威,撕破重重金光斩下,佛灯光焰亦大放光明,盛极一刹,随即砰然一声爆响,剑锋已透佛焰光轮,势犹不歇,继续向搁置着佛灯的石座上斩落。
这一剑声威之盛,梵韵缭绕的小天地刹那崩塌,佛灯首当其冲,与燃起的光焰一并破碎,细碎金色梵文消散的同时,忽见一片如虚似实的红莲之火自内流淌出来,方青衣身随剑势而走,登时直入火幕,那业火之影似灵性自生,顿时一舐卷上方青衣衣角,随即绕身而燃。方青衣冷哼一声,虽仍着眼在剑锋所指,犹能翻手掐出一道法诀。道门正法在他手中拈来,清光一刹流转如屏,那不知是真是假的业火之影登有几分相形见绌,气焰消歇了大半。但仍如附骨之疽,挥之不灭,如影随形。
方青衣此时却又开声一喝,一剑方尽,万剑续生,似天河倾雪,漠漠寒光纵横,千横万竖斩落石台,纵然山石坚固,又辅以困阵之能,也难能在这般剑威下相持,只闻巨声连响,似大地将开,蜿蜒一道巨大不见尽头的裂隙自剑下生成,一路挟落石滚滚,地动山摇,向下极致蔓延而去。
这一隙开,困阵登时遭破,方青衣身犹在阵中,忽然心中一震,脚下极深远处,分明另有一道强悍剑气拔起,正是自己封入冰梅中赠予越琼田防身的三道剑意之一。此剑一出,越琼田此时定然身逢奇险,一股冷峭之意陡然攀上方青衣眉梢,下一瞬,身与剑纵,剑遁身随,此身正是一柄出鞘寒锋,循着那道山裂疾冲而下,一路但见山摧石崩,阴流四散,滚滚如闷雷的巨响震荡整座鬼峰。那无匹剑光如天降一划,开山辟地,上至巅顶,下临寒泉,皆为之所撼,连绵不绝的轰响中,寒光剖开山腹,正闻偃鬼王狂傲厥词入耳。方青衣心怒面冷,登时开声:“那再接贫道这一剑如何?”
一剑绝伦,深埋山腹中的石窟顶部赫然洞开,刺目光华倾泻而下,逼人二目难能直视。随即光华凝做一道凛冽剑影,从那处裂开的山隙一贯而入。冰虹若电,凝虚返实,直透偃鬼王鬼雾妖身。
只闻一声大叫,轰声大作中,冰华黑雾齐溅,撼动半山根基。
方青衣的身形却在半途与剑势两分,兜手一捞,扯住了被偃鬼王一掌扫飞的越琼田。越琼田一瞬在翻惊翻喜乍死乍生中反复,整个人神荡目眩,几乎不知所在,唯有顺手一把抱住了方青衣,一声“师父”叫出口,眼眶一热,竟是委委屈屈落了泪下来。衬上他此时蓬头破衣,尘灰满面,着实让人看得心酸。
方青衣见他这般姿态,心中怒气更盛,一手提了越琼田,清秋洗剑光似冷电,本就破碎狼藉一片的山腹石窟中寒生四壁,竟飘飘荡荡落起茫茫白雪,冰川冻气随之泻出,即便阴秽鬼气等无形之物,亦不免寸寸僵冻,原本还是黑暗阴森一片的荒莽石窟,眨眼将成琉璃世界、水晶洞天。
一剑蓄势至此,非同小可。偃鬼王先遭玄瞳吞噬鬼元,不得不舍了阿萝半边鬼躯断臂求生,适才又当方青衣一剑洞穿,两者伤损皆是不轻,再看这挟怒之剑,甚难硬撼,反却放肆笑出一声,嘿嘿道:“方青衣,你且不妨先看看你那宝贝徒儿如何了!”
方青衣察觉到手上那一丝微妙异常便也就在此时。
他先前为寻出路,剑斩困阵中佛灯石台,阵破时虽有红莲业火等异象显现,但一来时势紧迫,不暇旁顾;二来那业火之影颇有几分色厉内茬之感,方青衣一身修为皆是玄门正宗,清气浩荡如渊如海,轻易便能将其压制,纵然一时间未能驱散,也不过事后费些功夫罢了。随后便是遥见越琼田遇险,以一剑之力破山开穴,所历事皆电光石火,那业火之影无声无息、不痛不痒,一时间便被搁置了。不想偏在此时,本已不彰的业火忽生蠢动,死灰复燃,竟倏的蹿如火龙,从自己身上绕过数匝,眨眼沿着提了越琼田的手臂蜿蜒而下,一跃冲向少年身上。
方青衣这一惊非同小可,想也不想,甩手一抖,就要将越琼田推开。偏越琼田心情犹在劫后余生的大起大落之间,只恨不得双臂双腿都牢牢缠住了方青衣,哪是这一抖就能推得开的?只这转眼功夫,业火幽如鬼魅,已自方青衣处卷至越琼田身上,暗红火光缭绕成片,映在方青衣眼中尽是心惊,手上登时添了数分力道,一推一甩,越琼田惊呼一声,立刻倒飞出数步远,扎扎实实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满脸茫然震惊,定定望向方青衣。
方青衣顾不得他那几分委屈,指诀连掐,玄门清光顷刻成罩,裹向越琼田。但他出手迅疾,那抹业火之影却更狡黠快速几分,不待清光落定,早虚虚一晃,又无声熄去,不见了踪影。而越琼田犹是好端端一个,全然不见半点异常。
越不见异,越是有异,这片业火之影隐入越琼田体内,比之自己身上的隐患更令方青衣棘手,忽听头顶高处异响频生,便在业火之影闹动的这分神片刻,偃鬼王身腾鬼云,竟已遁至开山辟出的山石缝隙所在,下视冷笑:“方青衣,纵你剑利心坚,终入本王穀中。下次再见,便是生死。且看你果业缠身,还能如何跋扈!”话音一落,忽又转做阿萝的女儿家音貌,发垂胜雪,一身血污,在半空中袖掩半面,如怨如泣转了个身,顿时茫茫丝萝雪絮般凭空而生,将她拥在其中,切切悲吟:“负妾一世情,追君三世名。九泉光不落,唯妾恨萦萦。方郎……妾身甚恨啊……”瞬间白茫如雪,飘飘荡荡散落山腹洞窟之中,哀吟之声未绝,鬼云残影已化作一道暗色流光,只一闪,破开山隙遁入远空而走,追之不及了。
此刻方青衣却也无暇分心,既知偃鬼王此去难追,索性一心放回越琼田身上。他吃了方才教训,立足远于三尺,皱眉道:“情况如何,你可觉不适?”
越琼田跌了那一跤吃痛,见方青衣神色紧张,却又不知因何事紧张。那一片业火之影生灭甚迅,即便他已着道,犹然不知,揉着屁股爬起来,摇头道:“我无事,师父……”
头顶一片轰隆闷响蓦的打断了他的话,数块斗□□石从劈开的山缝连续滚落,四壁石墙亦有不稳之状,零星沙石崩散,无数细小裂隙开始蛛网般蔓延。
连绵不绝的震荡中,脚下的大块地面也随之开始摇晃,越琼田本就手脚脱力,颠簸一起,顿时一个踉跄,手舞足蹈四下抓挠。若是往日,方青衣定然随手便将他扶住了,但此时手臂甫动,却又按下,正想着以真气虚托一把,一旁“哗啦啦”一声响,一具白花花的骨架猛的被塞进二人中间,给越琼田做了个不高不矮的扶手。随即便见同样狼狈的朱络抹着嘴角血痕,另一手也撑在髅生枯魅肩胛骨上,做了个笑脸冲着方青衣道:“方前辈,此地地气被破,恐将塌陷了,不如我们先离开再说?”
方青衣亦知此地已不堪留,直到此时还未彻底坍塌,全赖自己释出的冻气支撑,立刻果决点头:“走。”话一出口,身化剑虹,白电般在洞中兜过一圈,将三人一并卷入,随即清吟昂扬,遁破残岩往空而去。随其身后,冰华溃散,满洞砂石裂岩立刻大片大片崩落,整座鬼山腹中闷响如连雷,蓦然“轰隆”一声巨震,黝黑山体半腰处显见塌陷了巨大一片,泥犁洞中积蓄百多年的阴秽鬼气失了桎梏,登时从此宣泄而出,灰天黑水之间,只见一条粗大烟柱扶摇直起,上冲百丈,方在朗朗日光下止住势头。随后若聚若散,如烟如霰,化作偌大一片阴沉云盖,悬在了天地之间。
数十里外,一片旷野荒原。
一道雪亮剑光划过已染了夜色的天空,将深藏着泥犁洞的山脉彻底抛在了身后,随即就在这片荒林边刷落。匹练般的冰光一敛,现出四条人影,方青衣独据一边,髅生枯魅左右架着朱络和越琼田站在另一边,间距足有两三臂展。
这般提防姿态,越琼田也已觉出几分异样,方站稳脚步,就匆忙道:“师父,是发生了何事?你与那偃鬼王过招,可有不妥?”他口中问着,一如既往便想要凑上前去拉扯方青衣衣角,但才举步又顿住,只一手一脚生生空悬在那里,硬生生拗出了几分委屈意味,搭配一身破烂狼藉,愈发可怜。
朱络在一旁便忍不住嘿笑出声,一边随意抖着自己同样糊了血迹的衣袍,一边也顺手意思意思的在髅生枯魅滚了不少尘土灰砾的白骨架子上拍打两下:“小越,分明是咱们三个伤的伤,损的损,狼狈不堪。适才方前辈大发神威你也瞧见了,一剑削平了偃鬼王的老巢,又何尝有什么不妥!”
“可刚刚那老鬼还说……”越琼田犹有几分不信,看看朱络,又扭头去看方青衣,“说师父中了他的算计……”
“不过强占些口头便宜。”方青衣这才开口,含糊一笔带过,随即看向朱络,“今日虽未能诛杀偃鬼王,终究毁去他多年经营之地,也是一功。但不知你日前所言,亦有欲行之事,可达成所愿?”
朱络面上嬉笑,内里却是一路全靠玄瞳压制脏腑经脉中乱窜的磅礴鬼气,难过之处何止十分。他本忌惮表露出来,偏偏方青衣冷眼如炬,一口道破,登时便知遮掩无益,只得强笑一声:“略有所得,亦颇有所失。若方前辈容得,在下正想讨要一二庇护,稍作调息……”话未尽,一口鲜血喷出,仰面便倒。赫见一身百窍青筋爆凸,多有皮绽肉开之处,宛如被绝强力道自内撕扯出无数伤口,眨眼一身粗布衣袍已如血糊一般,使人触目惊心。
越琼田“啊”的大叫一声,跳过去伸手便搀,又要忙去捂他伤处。只是朱络一身伤势密密麻麻,反倒无从下手,只能白着脸手忙脚乱的,又是从怀里摸药,又是颤颤巍巍试他鼻息,连声道:“朱大哥!朱大哥!师父,你快看看他……”
方青衣脸色微沉,手上挥出一片清光,将朱络身躯裹住,便觉朱络内息此刻甚是奇异诡谲,似伤非伤,更隐约蕴含几分鬼邪之气,一时状况难辨。他略一沉吟,正打算先施以玄门之法将乱走真气稳定一二,忽听一旁有人切切诺诺开口:“且……且无须麻烦道长出手……”
垂眼一瞥,却是一直不声不响,直恨不得将自己藏进雪里的髅生枯魅,这时硬着头皮蹭过来两步,点着朱络道:“如他适才所言,此伤无碍,只需将他妥善安置,自可痊愈。若加诸外力,反而不美。”
方青衣又看了眼血葫芦一般的朱络,那边越琼田已先叫道:“如何不需管,朱大哥分明伤得这般重!”
髅生枯魅的声音登时又弱了几分,若非白骨精灵无血无肉,只怕已是满身淋漓大汗,偏又兀自强撑,细细声道:“本……我与他有些渊源,略知他身负一门偏门功法,眼下看似被偃鬼王伤得极重,但容他自行运功化消了,便是……是福非祸……”那最末几个字已是从牙缝中挤出,仿佛无论方青衣是否应允,都要登时转身逃开。
方青衣尚记得自己在火焚坑初擒此精怪时,气焰何其嚣张跋扈。即便日后久被寒冰封印禁制,也不至于十天半月就彻底转了性子,连与自己说上几句话都战战兢兢,分明别有缘故。只是当下诸事纷乱,这白骨精灵身上封禁犹在,暂时便无须多虑,便也不欲与他细论什么,只抬手一点,笼在朱络身上的清光顿时化散,道:“贫道先为他止血,若半日后,不如你所言,便需予贫道一个明白解释。”
髅生枯魅登时如逢大赦,连连点头,几乎将那颗骷髅都甩飞出去。旁边越琼田尚揣着几分犹虑,迟疑唤道:“师父……”
方青衣却不再多言,环视四周,无非荒山野岭、枯树疏林、白雪皑皑,便将掌中拂尘一甩,一片明光荡过,周遭百尺掀风,将那一天一地的积雪尽数卷起,随即聚拢捏合,待到再次落定,几人面前赫然出现一座阔大雪庐,满目冰晶闪耀,宛如砌玉堆银,门窗檐棂一应俱全。若非内中空荡荡全无一物,俨然便是一座绮丽非常的仙家宫舍。方青衣随手甩袖,生出一道气劲将朱络径直送入雪庐,又向越琼田道:“先入内安置,有事稍后再论。”
“……好。”越琼田也只得乖乖点了头,立刻又不放心道,“我先去看看朱大哥!”拉扯着髅生枯魅一头钻进雪庐,内中清冽雪气尚掩不住那股浓郁血腥味道,登时便见朱络横躺在一间小室光秃秃的冰雪地面上,身下依稀已有细碎血冰凝结,白的愈白,红的愈红,刺目之极。
髅生枯魅对此倒不觉得如何,如他这般白骨精灵,即便在冥迷之谷,多也是幕天席地过活,因此对越琼田先是一愣,随即便从丹囊中掏摸出许多毡毯垫席之类颇是不解。他自打眼见朱络被安顿在此,背后一直如刺芒在骨的那缕微妙恶意便隐去不见,一时好似生死关头踩过一遭,很有几分劫后余生的欣喜。当下便捡着那些物件翻来覆去:“你这是作甚,本座瞧这白亮亮的地面墙面就很好看,嗯,颇似冥迷之谷的白骨大殿,好看!”
越琼田登时扶额,打点精神与他解释:“朱大哥身上带伤,再受冰雪寒气侵入便很不妥,你且帮我将这些铺垫好了,少时我去寻师父说话,还要劳你在这边多顾着些他。”
“哦,哦……”髅生枯魅似懂非懂,不过见那些垫褥之类材质软滑,纹饰精美,更织了许多金银花纹在上面,瞧起来亮闪闪很得眼缘,便也兴致勃勃陪同摆弄起来。好容易铺垫妥当,将朱络挪了上去,盖上了厚厚一条锦被。再一扭头,越琼田已在对面墙下又同样铺设出一处,咧嘴笑笑,伸手在上面拍了拍:“小骨头,你便睡在这边,莫要打扰了朱大哥。”
“?”髅生枯魅满头茫然,凑过去点着自己的天灵骨,“给我的?”
越琼田点点头,忽将神色一整,跪坐起身端端正正道:“今日在泥犁洞,还要多谢你全力助我。姑姑曾教导我‘皮相有异,见心则同’;师父也说过‘不以族属定其善恶,不以善恶分其族属’,我甚是受教。”
“……”髅生枯魅仍颇茫然,舌头好似打结,学不了越琼田那咬文嚼字的拗口说辞,“甚……甚的……皮相……族属……甚的善恶?”
越琼田“嘿嘿”一笑,不再多说什么,跳起身扯了扯衣角,“我去寻师父了,你先歇息吧。”一溜烟绕出了小室。
髅生枯魅独自一个蹲在那铺垫得柔软暖和的铺盖前,伸出一根惨白骨掌,在上面按了按,又按了按,随即挠头:“那小子到底说了些甚的道理?不懂!不懂!不过这软窝窝摸起来倒是舒服得很,本座很是喜欢,嘻嘻!”
雪庐另一侧的大室中,只多出一座同样以寒冰堆砌的矮榻,上面搁了半新不旧一个蒲团,就是方青衣调息休憩之处。
他此时并未在榻上打坐,而是站在窗前远眺。纵然已远出近百里,犹能望见天边一线连山暗影,冬日灰云黯淡,如铅盖压在山头,似兆风雪将来。只是落在方青衣眼中,分明看得到那灰黑色的云层中鬼怨之气翻腾,数百年来困结于此的冤魂怨鬼,随着泥犁洞破,终得挣出,却是早已迷失了轮回路途,半数在山腹破碎的刹那已是烟消云散,半数重沐天日之下,待到三光消磨,晒去一切幽暗怨怼,终究也是一个烟消云散。待到那时,这一处偃鬼王藏污纳垢的巢穴,才算彻底不复存在。
思及偃鬼王,今日泥犁洞中所历种种不免上心。最为诡谲的便是那片业火之影,方青衣虽尚无法看得透彻,心中也已有几分定论,定与阿萝鬼身出现时时隐时现的那丝轮回业力不脱干系。他垂眼沉思片刻,右掌一翻,托出一物,竟是困阵中作为阵眼的石台佛灯。当时阵法损毁,这盏残破佛灯却被自己顺手带出,如今褪去障目金光再看,哪里是什么佛门宝灯,分明竟是……
忽听屋外一阵小跑的脚步声传来,越琼田在门口探出半张脸:“师父,我可扰了你休息?”
只这片刻功夫,也不知他打哪寻了些应用之物,重新将自己打理得八分整齐。改以一枚琉璃小冠将鸦羽般头发束了,置身雪庐之中,愈发唇红齿白,品貌俊秀。只是面上仍带着几分恶战后元气折损的惨白,方青衣见了,心中便不由轻叹口气,道:“你且进来,为师正要寻你问话。”
越琼田立刻手快脚快进了屋:“师父是要问今日泥犁洞之事……”他视线一垂,忽的落在那盏残灯上,脱口好奇道,“这是何物?灯……人骨!”
方青衣点头:“是以女子胸骨雕琢的佛灯,此物阴邪,你莫靠近。”
越琼田讶然,又盯了那骨灯几眼:“师父怎会有这般邪物,莫不是从泥犁洞得来?是……偃鬼王的法器?”
“是也不是。”方青衣又将那骨灯翻来覆去看了看,“若没料错,这截胸骨应是取自那名鬼女的尸骸,偃鬼王以此为阵眼引动业火……莫非?”
“莫非什么?”越琼田听得有些头皮发麻,忙道,“可是对师父有碍?这等邪物,不如速速焚化镇压了,免生后患!”
见少年一副恨不得即刻伸手来抢的模样,方青衣脸上反倒带了几许笑意,摇头道:“罢了,此物我自有定夺,你无须担心。你将你们几人今日在泥犁洞中经历说来我听……且慢……你先去榻上坐下,为师为你调复内息。”
越琼田乖乖点头,转身爬上冰榻,登时稍一皱眉又立刻放开,稳稳坐好,闭目运功。方青衣也不近前,一指凭空虚点,一团灵光自头顶洒落,将越琼田全身浸润其中。越琼田顿觉如浸暖泉,百骸脏腑无一处不感熨帖,经脉中因遭反噬落下的那点淤痛不消几个运转就化得干干净净,连带着一股浓郁疲倦之意也在无比的舒适中涌出,功行一周天,尚未睁眼,便先小小打了一个哈欠。
方青衣声音柔和:“你若倦了,便在此休息。”
越琼田便也含糊应声,随即却忽一个激灵跳起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就往丹囊中去掏摸。方青衣不明就里,少时就见他捣鼓出好大一堆物件:几层织锦的被褥、数个素纱裹的软缎枕头、还有一大块雪白毛皮,细毛如丝缎,足有一尺长短,一股脑码放到了冰榻上。先前那小小一个蒲团登时被挤去了榻角,又被那雪白皮毛一抖一铺,彻底不见了踪影。越琼田这才仰起脸迷迷糊糊一笑,含糊道:“这般师父坐卧起来才舒适,既非是修行苦行道,总要尽所能将日子打理得舒坦些,才不枉……”他口齿模糊不清,显然困倦已极,一句话还剩了个尾音不曾说完,就又晃晃悠悠爬上面目一新的冰榻,一头扎进软枕香被中。只闻呼吸清浅平稳,已然熟睡。
方青衣仍站在窗边,神色一时复杂莫名,片刻才轻声道:“才不枉千年幽谷空寂后,终能往这红尘之中走过一遭……”
一片似真似幻的业火虚影陡然自他身上燃起,红光一瞬大盛,又随即收敛下去。方青衣漠然抬手,微微一点烧灼之感自握着骨灯的右手传来,分明一簇业火在手中跳跃,烧灼之后却是一缕刻骨阴寒,化作一枚小巧逼真的火焰印记深深镂刻在掌心,深红如血眼,恶毒的窥视着此身神魂深处的果业轮转。
刚开始的时候,它根本就不认为自己面对这样一个对手需要动用武器,可此时此刻却不得不将武器取出,否则的话,它已经有些要抵挡不住了。浴火重生再强也是要不断消耗的,一旦自身血脉之力消耗过度也会伤及本源。
“不得不说,你出乎了我的意料。但是,现在我要动用全力了。”伴随着曹彧玮的话语,凤凰真火宛如海纳百川一般向它会聚而去,竟是将凤凰真炎领域收回了。
炽烈的凤凰真火在它身体周围凝聚成型,化为一身瑰丽的金红色甲胄覆盖全身。手持战刀的它,宛如魔神一般凝视着美公子。
美公子没有追击,站在远处,略微平复着自己有些激荡的心情。这一战虽然持续的时间不长,但她的情绪却是正在变得越来越亢奋起来。
在没有真正面对大妖王级别的不死火凤之前,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够抵挡得住。她的信心都是来自于之前唐三所给予。而伴随着战斗持续,当她真的开始压制对手,凭借着七彩天火液也是保护住了自己不受到凤凰真火的侵袭之后,她知道,自己真的可以。
这百年来,唐三指点了她很多战斗的技巧,都是最适合她使用的。就像之前的幽冥突刺,幽冥百爪。还有刚刚第一次刺断了曹彧玮手指的那一记剑星寒。在唐三说来,这些都是真正的神技,经过他的略微改变之后教给了美公子,都是最为适合她进行施展的。
越是使用这些能力,美公子越是不禁对唐三心悦诚服起来。最初唐三告诉她这些是属于神技范畴的时候,她心中多少还有些疑惑。可是,此时她能够越阶不断的创伤对手、压迫对手,如果不是神技,在修为差距之下怎么可能做到?
此时此刻,站在皇天柱之上的众位皇者无不对这个小姑娘刮目相看。当凤凰真炎领域出现的时候,他们在考虑的还是美公子在这领域之下能坚持多长时间。白虎大妖皇和晶凤大妖皇甚至都已经做好了出手救援的准备。可是,随着战斗的持续,他们却是目瞪口呆的看着,美公子竟然将一位不死火凤族的大妖王压制了,真正意义的压制了,连浴火重生都给逼出来了。这是何等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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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曹彧玮内心所想的那样,一级血脉的大妖王和普通的大妖王可不是一回事儿啊!更何况还是在天宇帝国之中名列前三的强大种族后裔。论底蕴深厚,不死火凤一脉说是天宇帝国最强,也不是不可以的。毕竟,天狐族并不擅长于战斗。
可就是这样,居然被低一个大位阶的美公子给压制了。孔雀妖族现在连皇者都没有啊!美公子在半年多前还是一名九阶的存在,还在参加祖庭精英赛。而半年多之后的今天竟然就能和大妖王抗衡了,那再给她几年,她又会强大到什么程度?她需要多长时间能够成就皇者?在场的皇者们此时都有些匪夷所思的感觉,因为美公子所展现出的实力,着实是大大的出乎了他们的意料之外啊!
天狐大妖皇眉头微蹙,双眼眯起,不知道在思考着些什么。
从他的角度,他所要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妖怪族和精怪族能够更好的延续,为了让妖精大陆能够始终作为整个位面的核心而存在。
为什么要针对这一个小女孩儿,就是因为在她当初夺冠的时候,他曾经在她身上感受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也从她的那个同伴身上感受到更强烈的威胁。以他皇者的身份都能够感受到这份威胁,威胁的就不是他自身,而是他所守护的。
所以,他才在暗中引导了暗魔大妖皇去追杀唐三和美公子。
暗魔大妖皇回归之后,说是有类似海神的力量阻拦了自己,但已经被他消灭了,那个叫修罗的小子彻底泯灭。天狐大妖皇也果然感受不到属于修罗的那份气运存在了。
所以,只需要再將眼前這个小姑娘扼杀在摇篮之中,至少也要中断她的气运,那么,威胁应该就会消失。
但是,连天狐大妖皇自己也没想到,美公子的成长速度竟然能够快到这种程度。在短短半年多的时间来,不但渡劫成功了,居然还能够与大妖王层次的一级血脉强者抗衡。她展现出的能力越强,天狐大妖皇自然也就越是能够从她身上感受到威胁。而且这份威胁已经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了。
曹彧玮手中战刀闪烁着刺目的金红色光芒,全身杀氣凛然。一步跨出,战刀悍然斩出。天空顿时剧烈的扭曲起来。炽烈的刀意直接笼罩向美公子的身体。
依旧是以力破巧。
美公子脸色不变,主动上前一步,又是一个天之玄圆挥洒而出。
战刀强势无比的一击也又一次被卸到一旁。在场都是顶级强者,他们谁都看得出,美公子现在所施展的这种技巧绝对是神技之中的神技。对手的力量明明比她强大的多,但却就是破不了她这超强的防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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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没有谁怀疑这种能力的由来,毕竟,孔雀妖族最擅长的天赋本来就是斗转星移。她这技巧和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美公子这次化解曹彧玮的攻击之后却并没有急于攻击,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曹彧玮眉头微蹙,这小姑娘的感知竟是如此敏锐吗?在他以火焰化铠之后,本身是有其他手段的,如果美公子跟上攻击,那么,他就有把握用这种手段来制住她。但美公子没有上前,让它原本蓄势待发的能力不得不中断。
战刀再次斩出,强盛的刀意比先前还要更强几分,曹彧玮也是身随刀走,人刀合一,直奔美公子而去。
美公子手中天機翎再次天之玄圆,并且一个瞬间转移,就切换了自己的位置。化解对方攻击的同时,也化解了对方的锁定。而下一瞬,她就已经在另外一边。曹彧玮身上的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如果不是她闪避的快,无疑就会有另一种能力降临了。
拼消耗!她似乎是要和曹彧玮拼消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