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州府，郯山城。</p>
夹杂着土腥气的昏沉暮色下。</p>
一个身穿庶民短褐，骨架颇大，此时却有些面黄肌瘦的青年，正小心翼翼地穿行在街巷中。</p>
不仅警惕十足地四下观望，还一直下意识地将手捂住鼓鼓囊囊的衣襟。</p>
连一张鼻青脸肿的面目暴露在外都完全顾不得了。</p>
“今日出城挖草根，为了抢地盘还和别人打了一架，好不容易才保住这些收获。</p>
有了这包草根，我和娘子就又能多撑上两日了。”</p>
满是老茧的手掌护住的不是草根，而是夫妻两人活下去的希望。</p>
“昨日听说隔壁登州府的泾王殿下颁发了《安民告示》。</p>
只要入了登州府就不用担心再饿死，若有一技之长还有工钱可拿。</p>
我徐文康不仅是远近闻名的好铁匠，还读书识字，小芙的女红更是一绝，如果能逃去登州府一定能有一番作为。</p>
可是沂州官府层层设置哨卡，想要通关，大人需缴三千文，小孩缴两千文，若是私逃，抓住一律处死。</p>
前些时日，为了买府库里的高价粮，我家早就花光了多年的积蓄，又如何能走得出去？</p>
只希望那位据说已经拿下了东昌府的泾王殿下，能早点打到沂州府来吧。”</p>
在老老实实的平头百姓徐文康眼里。</p>
这个神诡世界没有什么飞天遁地，神通玄奇，有的只是柴米油盐，一日两餐。</p>
可就连这种卑微的愿望都无法实现。</p>
去年大涝，今年大旱，而且旱情格外严重。</p>
地里一整年都颗粒无收，对手里没有存粮的寻常农家来说，完全就是毁灭性的打击。</p>
铁匠、织工这种手艺人，自然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波及，不可能独善其身。</p>
脚步匆匆地走进一条巷子。</p>
“三儿，三儿，我的三儿你在哪里啊，快出来，不要吓娘啊....”</p>
恰好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妇人与他擦肩而过，嘴里反复呼唤着一个乳名，似乎是不小心弄丢了自己的孩子。</p>
可徐文康分明就看到，她的怀里正抱着一个皮肤青紫早已死去的孩子，还有许多的蝇虫萦绕左右，嗡嗡作响。</p>
徐文康没有多少对死人的恐惧，反倒忍不住生出几分怜悯。</p>
乱世之中大家都是苦命人，这妇人大概是接受不了自己孩子死去的事实，分明是已经彻底的疯了。</p>
目视着对方渐渐远去。</p>
但就在那妇人路过一条小巷子的时候，却见从漆黑的巷道里忽然伸出几根粗壮有力的胳膊，将她一把拉了进去。</p>
只是几声呜咽之后，便再也了无踪迹。</p>
“住...”</p>
徐文康伸了伸手，脚下却好似灌满了铅，终究没能踏出救人的那一步。</p>
恨恨咬牙，扭头就走。</p>
“这些日子里城中崔大户家的千金一直在西城门施粥，我和小芙也喝过两碗。</p>
不仅人美而且心善，活人无数。</p>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好人，仅仅是因为昨天晚上回城的时候比往日晚了几分，就再也找不到了。</p>
直到今早再被人发现的时候，整个人都已经被一群满身疥疮的难民啃食殆尽！</p>
一辈子吃斋念佛的崔夫人当场就哭昏了过去。</p>
只因西城那算命的瞎子说过，纯良积善之人的鲜肉乃是世间良药，最是去病不过。</p>
那些难民听过之后便动了邪念。</p>
这个世道好人不能当，娘子还在等我回去，我不能当好人，不能啊！”</p>
贤惠持家的妻子小芙，是徐文康坚持到现在最大的精神支柱。</p>
品性纯良，知书达礼，能娶到她被徐文康视作一辈子的幸事。</p>
要是自己不在了，他想象不到妻子如何才能在这种世道里继续活下去。</p>
可是。</p>
当他怀抱着那一包辛苦挖来的草根，小心翼翼地穿过陋巷，回到自己家中。</p>
邀功一般地呼唤了几声妻子的名字，却意外的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之后。</p>
徐文康忽然有些心慌。</p>
“小芙，小芙！”</p>
连忙冲进两人的卧房，却只看到桌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三千文建明通宝，下面还压着一张信纸。</p>
看到那三千钱，徐文康心里再次勐地一跳。</p>
双手有些颤抖地拿起信纸，读到了妻子那一封尚且带着泪痕的绝笔信。</p>
“见字如面，妾得夫君爱怜呵护，今生已经满足了，却深知不可拖累夫君生路，只能与夫君来生再见...</p>
夫妇年饥同饿死，不如妾向菜人市。得钱三千资夫行，一脔可以行一里。</p>
芙蓉肌理烹生香，肉作馄饨人争尝。两肱先断挂屠店，徐割股腴持作汤。</p>
不令命绝要鲜肉，片片看入饥人腹。生葬肠中饱几人，却幸乌鸢啄不早...”</p>
与其我们夫妇一起饿死，不如我去菜人市，得钱资助丈夫启程求得生路，大约一块肉可以帮你行一里地。</p>
三天时间我的肉就会被葬在了人的肚肠中，只剩下一道鬼魂，希望来生还能再见。</p>
读罢这封信，徐文康只觉眼前勐然一黑，口中发出泣血般的哀鸣：</p>
“小芙，没了你，我就算自己能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p>
你要等我啊！”</p>
毫不吝惜地丢掉怀中的草根，抓起那三千钱缠在腰上，就像疯了一样冲向城中街市最里面的一角——菜人市！</p>
......</p>
差不多在同一时间，王远和凰妩安步当车踏进了郯山城。</p>
展开【两界法身】之后，他们似乎游走在另外一层界域中，寻常黄篆法师都根本发现不了他们的影子。</p>
只是这次穿过【鬼门关】从度朔山回到大炎境内。</p>
一路走来，让他们不禁怀疑自己不是从仙山来到了人间，而是一步从仙境跨进了地狱！</p>
难以想象，只是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某些地方的局势就已经崩坏到了这步田地。</p>
本以为郯山城这府城至少要比其他地方好上些许，却发现凄惨之处竟比城外更甚。</p>
官府不仅没有赈济灾民，反倒个个都忙着横征暴敛，敲骨吸髓，要榨干百姓身上的最后一丝油水。</p>
街上的行人好似行尸走肉，眼中都失去了光彩。</p>
到了这里，凰妩都忍不住连连痛骂自己那个不中用的弟弟：</p>
“真是没用的东西，快一个月了才刚刚拿下一个东昌府，什么时候才能杀到这里，把这些狗官通通杀个精光？</p>
回去就把老黑那个狗东西派过来，让他们都知道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效率！</p>
真是气死我了！”</p>
王远只能拍拍女孩的嵴背让她消消气，却不敢开口替大表哥分辨两句。</p>
言明这事儿实在怪不得他。</p>
大炎百姓依民、灶、儒、医、阴阳、匠、军等等户籍登记造册。</p>
截止到建明十五年，对全国还有大致统御能力的时候，朝廷统计的全国人口大概有六千万，黄册之上有据可查。</p>
而【九兵】中那些权能莫测的各部仙官，却统计出了更加精准的数字。</p>
那些登记在册，为王朝提供赋税的百姓，再加上各种各样的隐户，在大炎的九州之地中生活的总人口实际上大约有两个亿。</p>
不需缴纳赋税的那一亿四千万，实际上就是被各地的豪强、士绅、道脉、寺庙侵吞的“龙气”。</p>
由公化私，不断趴在国家的身上吸血。</p>
剩下那六千万人自然负担越来越来重，早晚都会彻底崩溃。</p>
到了现在全都一视同仁，乱世之中不分什么良民、隐户，乱世沉浮，随波逐流，一切都不由自己。</p>
随着灾年连连，愈演愈烈，非得等到死亡的人口与粮食产量持平才能告一段落。</p>
然后一直坚持到小冰河期结束，开启下一个回暖周期。</p>
即便是【尸解仙】都无法挽回。</p>
就在这时，凰妩忽然轻咦一声。</p>
“小远，你闻到了吗？什么东西这么香？谁家在炖肉？”</p>
王远扭过头去便看到萧条的街市一角竟然人声鼎沸，与其他地方迥然不同。</p>
【鬼耳报听】瞬间便将那里的景象传递回来，脸色也不由微微一变。</p>
摊子前支起大锅，肉汤翻滚，浓香四溢。</p>
但锅中翻腾的却不是猪肉、羊肉，而是...呕～</p>
此处正是供那百姓贩肉的“菜人市”！</p>
一只【阴神龛】就那么大大方方地摆在菜市口。</p>
只要有人死去，魂魄立刻就被彻底炼化，根本就没有转世轮回的可能性。</p>
乱世当中人如蝼蚁，命如草芥。</p>
往日里只能在“酒色财气楼”一类地方见到的血腥景象，如今却明目张胆地出现在了闹市之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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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世道浑蒙，人诡不分。</p>
正当王远对这种惨像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忽见一人举着一大串铜钱，像疯了一样的冲进菜人市，双目通红，凄厉地大吼道：</p>
“不卖了，我们不卖了，把小芙还给我啊！”</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