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承诏走后, 书房内人影静稀。
天际不时传来雁鸣,述告着时值深秋。
裴少淮端端坐在书案前, 还在沉思燕承诏的话——奸佞会不会真就藏在自己身边?是自己的亲近之人?
一圈思索下来, 又觉得大不可能。
府上的仆从是没得那个本事的,一来知根知底,二来裴少淮公事、家事分明, 即便是对长舟, 也从不谈及、显露要紧的公文公务。
座师张令义已任至内阁大臣,他若真参与其中, 有心要做个摄政权臣,又何苦费心费力扶持裴少淮, 让门生给自己添堵?做事总要有动机才是。
几个姻亲门第中, 若说最了解裴少淮,当属寒门清流徐家——裴少淮的夫子、姐夫、同窗,皆在徐府内。同样的, 裴少淮自幼习书于此, 对徐府的了解也同样最深。
闽南布局短则十数年, 长则数十年,徐府若牵扯其中, 断没有裴少淮发现不了蛛丝马迹的道理。
至于岳家杨府,素有“盛京藏卷堪万数,杨门书韵占八千”之称,本就是书香望族,人才辈出, 功名赓续, 在朝中不乏高官。如此人家, 怎可能涉险去做“断书门香火”的贼事?
其他几个姻亲, 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裴少淮之所以如此细致揣摩,也是担忧自己“灯下黑”而失察。
对家太过狡猾,藏匿于暗处,调头回望时如烟弥散不见,迈步往前时它又诡秘如影随形,裴少淮不得不多谨慎几分。
这一坐便是一个多时辰,直到日头高了,该午膳了,杨时月过来敲门轻唤:“官人,是时辰用午膳了。”
裴少淮这才回过神。
圆桌上还未上菜,裴少淮堪堪坐下,小风便呼一下跑过来,熟练从他的臂膀下钻进来,攀进了他的怀里,坐在他的膝上。
甜甜喊了一声:“爹爹。”
小南性子偏静,小小年纪就省得稳当,跑过来时不忘提着下摆,以免绊到,他站在裴少淮跟前说道:“爹爹,昨日的功课我已经背会了。”
小风想起来,也跟着说道:“爹爹,我也背会了。”
得了裴少淮的夸奖之后,小南又道:“爹爹可以教我们新的学问了。”
“还不急,背熟了便仔细认字,认全了便比划写写,不必急着学新的。”裴少淮道,“你们平日里替娘亲分担,或是在院里玩耍,好好吃饭困觉,这才是你们眼下要做的学问。”
两个孩子年岁还小,不能操之过急。这个年纪,他们对学问能有兴趣在,这便够了。
这做学问兴许与血脉继承也有几分干系,小南小风的记性天赋,相较于幼时的裴少淮,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说来也怪,明明自己是少年中举,年纪轻轻就当了状元郎,弟弟亦是如此,可面对一双天赋秉异的儿女,裴少淮却从未萌生过让他们“少年成名”的想法。
“望子成龙”毕竟不是“望幼子成龙”,孩子幼时,快马加鞭的行径,总是带着父母的几分私心私欲在的。
想及此,裴少淮又在心里讪笑自己——这不免有些不知饥不知寒了,若小南小风是个资质平庸的,只怕自己又是另一番心境了。
不管怎么说,先让他们平安成人,再学问成才,这条路子总是没有错的。
一家人寻常用膳,因要照看两个小的,花的时辰长了些。此等平平淡淡的日常,遣去了些裴少淮心头的烦忧。
……
九龙江头晚浪息,一杆青竹钓一秋。
秋日江鱼肥美,撑杆垂钓又是文人雅士的喜好之一,于是便可见九龙江边上,或岩石岸畔,或竹林丛里,举出几杆细韧的长竹,线落江中钓肥鱼。
钓客头戴竹笠,一点一划宛如画中水墨,给江景平添了几分诗韵。
裴少淮找了个安静的去处,借着垂钓平复近来的心绪不宁——余害不尽,难免生忧。
愈是平复不下来,愈是难以再往下一步。
时已将晚,偏又有几片厚云挂于西山,遮了斜阳,使得江畔竹林里晦暗了许多。一阵秋日晚风袭来,竹林竹叶簌簌而响。
几杆斜长于江面上的翠竹,随风摇晃最甚,风来时,竹枝压低几乎触水,风走后,又晃晃举起。
便也是这阵风,吹到了西山上,散去了山脊上云雾,落日再见艳艳。
鱼线上的禾秆仍是没有半分要下沉的迹象,看来今日是钓不到鱼了,然裴少淮心境开阔了许多——全因此情此景,让他想起了陈与义的那句“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
姜太公钓鱼,尚且讲一个“愿者上钩”,如今鱼儿狡猾,不上钩也是正常。
正巧此时,身后枯竹叶娑娑声响,步履频率好似丈量过一般,十分均匀。
那人弯腰拾起几片扁石,往江心一撇,打起了水漂。
扁石在水面上起起降降,激起水朵,又点出一圈圈涟漪。
“裴知州好兴致,无怪州衙里找不到人,原是躲在这钓鱼。”是燕承诏的声音。
“什么事急得要燕缇帅亲自来找下官。”
燕承诏把裴少淮身畔的书卷取来,打算以此为垫坐下,谁知被裴少淮夺了回去。
“这满地的青石不够你坐的?”裴少淮省得燕承诏有些洁癖,但坐他的书卷可不行。
燕承诏略有些嫌弃地坐了下来,言道:“今日一时兴起,想来跟裴知州道一声谢。”
“燕缇帅这‘兴起’……挺别致啊。”裴少淮打趣道,竟然以答谢为兴,又言,“邻里之间,有何可谢的。”
“从前活在安平郡王府里,以为父与子之间,理应就是那般的。”燕承诏说道,“与裴知州为邻两年,才知晓并非如此。”加之如今他有了一对儿女,更是感慨。
燕承诏的心窝里,并非如他脸庞那般冷冰冰。
他手里捏着一片扁石,形状十分不规则,燕承诏用力漂了出去,弯成一道圆弧,言道:“奇曲碎石,只有这么一直转一直转,看起来才能浑圆、完整。”
裴少淮了然,想起了后世里有失偏颇的“原生家庭论”,那些用力放下过往,努力往前而闪闪发亮的人,莫说是什么“关了一扇门开了一道窗”,这不公允。
她们明明就很好。
不过这个话题太过沉重了些,裴少淮佯装皱皱眉,应道:“道理我都懂,谢意我也领下了。”
顿了顿,又言,“只是燕缇帅这么一直打水漂,我还如何钓鱼?”顺势在燕承诏面前提了提鱼竿,示意自己在钓鱼。
今日钓不到鱼,全赖燕承诏。
裴少淮借此转入下一个话题,言道:“燕缇帅过来,一定还有其他紧要事要商议罢?”
燕承诏点头,问道:“对家既已经退出闽地,咱们是不是该好好清账了?”之前迟迟没有动手,是不想打草惊蛇。
再者说,那夜冲闯燕府的死士,与三大族皆有些干系,若不好好清算,燕承诏岂咽得下这口气。
“确实是时候了。”裴少淮应道。
不单单清算旧账,还有翻入新章——长长两年,纷乱复杂的闽地终于铺出一片净土,开海的圣旨也该见世了。
不能因为蛇跑了,就耽误了手上的正事。
把百姓制作的商品送到更远的地方,为大庆运回更多的粮食,抵御长冬,这是一件不可耽搁的事情。
“那你我分头去办?”
“好。”裴少淮应道。
燕承诏负责料理、抓拿林陈上官三个世族,把他们手里的货给抖出来,裴少淮则负责处置货物,颁布开海,施行船引之策。
燕承诏离开后,鱼线上的禾秆依旧没有动静,没过多久,裴少淮也收拾收拾,提着空桶归了家。
晚膳时候,裴少淮没有钓到鱼,餐桌上却端来了一道闽南炣鱼。
陈嬷嬷解释道:“姑爷没归来之前,燕府那边特意叫人送来的,我瞧着鲜活肥美,便送去了灶房。”
“这个燕承诏。”裴少淮苦笑道了一句。
杨时月见丈夫一脸“怅然”,便问:“官人,有何不妥吗?”
裴少淮自不会说这是燕承诏在嘲讽他钓不到鱼,打马虎眼道:“没什么,吃饭吃饭。”
……
……
翌日,上晌刚刚张贴出两道告示,没到午时,双安州里的几个族姓便敲锣打鼓欢闹了起来。
巷子里八仙桌拼组而成的流水席,一茬接一茬,再怎么大办也难表众人的欢悦之情。
两道告示——其一,双安州正式开港,民船商船渔船皆可自由进出往来;其二,需拿到行商船引,做正经买卖,依规上缴船税。
这出海港口,再也不是官商们的“天下”了。
百姓外贸讨活计,再也不用东躲西藏了。
只要开了海,让百姓有了生财之道,这船税该交自然要交。
虽然之前的种种迹象,都表明了双安州可能要开海,当告示如愿以偿时,百姓们的欢喜未减半分。
很快,此事又传到了周边各县,传到了漳州府、泉州府,传遍了整个闽地。
德化县里,半夜三更里,匠人们无心睡觉,连夜烧红了火窑,把一批泥坯放入烧制,火光映在众人脸上,汗水里掺着喜意。他们知晓,开海了,路通了,这一个个的火窑,就算是连年不停地连轴转,烧出来的白瓷也不够明年卖。
武夷山上,寒露以后,立冬以前,此间采收的茶叶为“冬片”。茶农们小心翼翼采收完今年最后一批茶叶,而后开始封山,仔细伺候着这一山又一山的茶树,希望它们经过一个整冬的休整,能在春日长出喜人的新叶。
顺昌竹林里,一棵棵翠竹倒下,一场新雨后,又一棵棵新笋长起。一捆捆的竹片泡在池中,待它们泡散成丝,成了竹麻,才是制造“毛边纸”的开始。这连片的竹海,长不了庄稼,却靠着顺昌毛边纸的名号,养活了一批批的百姓。
除此之外,那些晒制鱼干、打造漆盒、编织草席、糊粘折扇……等等的小作坊,也在紧赶慢赶着。
所有人都明白,双安港开了,船只出去了,自己手里头的货品运送出去,只有不够卖,而不会卖不出去。
一辈辈的智慧积淀,使得他们对自己的商货有足够的信心。
……
大大小小各个族姓,纷纷前来寻知州大人,想请知州大人一起庆贺。
若是家家都去,只怕分身乏术,耽误了正事。
裴少淮明白百姓之喜,但他手上确有许多紧要事等着去做,只好一律避着不见,躲到了嘉禾屿上。
双安州齐、包、陈三族族长,不管是拦州衙还是拦裴府,都没能等到知州大人。
包族长把“气”撒到包班头身上,道:“包老三,你身为衙门捕快班头,怎么能把知州大人大人给跟丢了?还不知他去了哪,你让我怎么说你……”
包班头无奈,心里暗想,腿长在知州大人身上,他如何能跟得紧、拦得住。
……
燕承诏先后料理了泉州、漳州的林、陈、上官三个大族,罪不至于全族株连,但主枝死罪难逃,在朝官员一一入狱,整个世族便是“树倒猢狲散”,难以再复往日。
闽地生意,再无一家独大。
他们垄断积攒的货物,正好成了他们祸乱一方的罪证。
这批货物按市价放出来,各地的小船商们纷纷前来接手,欢喜得跟过年一般。
海上们得了货物,大庆朝的国库充盈了几分。
至于还坐在泉州府知府位上的谢嘉,燕承诏答应了裴少淮,让裴少淮最后再去试一试,看能不能敲打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泉州府府衙里,衙门红梁绿瓦,单看这院子,与顺天府衙相比也不逞多让。
富丽堂皇。
不知谢嘉花费了多少心思来建造这座府衙,也不知道这里吃进了多少民脂民膏。
只不过院子里却是散落了一地的杂物,无人收拾——同是一巢之内,岂有好蛋生?那些小官小吏,早被收关进了牢房。
终是一场空。
谢嘉自知大势已去,不逃也不惊,只坐守在府衙的高堂里,满地荒乱显得他身上的四品绯色官服尤为扎眼。
“谢嘉,有些话再不说,就说不出口了。”
裴少淮站在门槛外,身影映入堂中,正正把座上的谢嘉盖在阴影之下。
谢嘉还牢牢戴着那顶乌纱帽,他缓缓抬头朝裴少淮望去,忽而邪笑,一副输也输得得意的模样,道:“你赢了也是输。”
裴少淮竟然还想从他这里套出其他消息。
“裴少淮,以你的聪明才智,应当能想到……”谢嘉说道,“我既还能活着坐在这里,便说明,我并不知晓上头究竟是什么人……你说得对,我只是一条走狗,还是一条不知主子是谁的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