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赠银币, 以助推广,此事一经上谏,便受到了朝中过半言官的反驳, 驳斥之烈远甚于前几回, 各种驳斥言之凿凿。
无他, 不管是锻造银币, 还是改革朝贡,裴少淮上谏有理有据,未给群臣留太多驳斥之机。而这一回, 裴少淮提出让银币外流,与大庆历代钱法有违。
钱者, 贵也, 守住钱财才能保住富贵。“守财”的思想,在大庆人心中早已根深蒂固。
朝廷大多官员亦是如此。
本是寻常早朝,裴少淮的一番话似是捅了马蜂窝, 言官个个亢奋,一吐千言。
户科给事中道:“自唐宋以来, 大庆之内尽缺钱,受钱荒之难。各藩国无造币之道,素来喜好大庆铜币,各边关屡禁不止,常有不法者携钱币抛售海外,以致大庆钱荒更甚。”
他接着又言:“大庆铜料有缺,南太仆寺将大内几十万斤旧铜器用于铸钱, 天子仁慈, 准予前朝旧钱流通, 这般代价之下, 才换得钱荒有所缓和。”
户科给事中所言非虚,周边藩国多数不会铸钱,大庆的钱币相当“抢手”,经常外流。
户科给事中就银币一事,继续说道:“不可否认,裴给事中见识过人,短短一两年使得银币在大庆内得以流通,便于大宗买卖,百姓易货易物更加顺畅。然此时让银币外流,若导致大庆内银币短缺,岂非前功尽弃,旧弊又生?”他把银币当作铜币来类比了。
右都御史附议,言道:“宋吕南公曾作诗为百姓诉苦,钱荒之时,一枚铜钱重于丘山,家有稻束米粒却尝丰年之苦,诗曰‘再三入市又负归,慇勤减价无售主’。陛下,银币非但不可外赐,还应严防死守,以禁外流。”
御史所言,确有其事。宋时钱荒尤为严重,朝廷非但严禁铜钱外流,还严禁民间使用铜器,私藏一两者杖八十。
愈是严禁,士族豪武愈是以铜为贵,小小一枚铜钱已超出了其本身的价值,使得百姓得了铜钱都藏着,不敢轻易花出去。所以上好的米粮“再三入市又负归,慇勤减价无售主”,铜钱易物重重受阻。
富人得了铜板,往往窖藏在家中,守着一个富贵窝过日子。
眼下银币比铜钱更值钱,不仅用于造币,还可锻造成各类首饰,许多官员自然而然认为银币钱荒会比铜币更严重。
裴少淮站在廷前,恭恭听着其他人的驳言。今日廷前辩驳不同于以往,与党派相关甚少,属实是在论朝廷新策。
他以为,宋时应当去撬了那些藏钱的地窖,而非严令铜禁,越禁越贵,越贵越藏。
钱币若是不流通,便失了本职,犹如一汪死水。
总归现下论的是银币,而非铜币,裴少淮问右都御史道:“下官敢问御史大人,宋时富户地窖铜币万万数,窖而不用,如此举止可乎?”
御史仔细思量了一番,他知晓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给事中能言善道,不可小觑,生怕被套进陷阱中。半晌,右都御史言道:“自然不可,方孔铜板,寒之不能衣,饥之不能食,覆之土窖当中,不见天日有何用?钱者如源头活水,不流则易枯槁。”
可见,这位右都御史是有些底子的。
便是他仔细防着,仍是落入了裴少淮的话术中,裴少淮先摆出事实,道:“大庆覆土之下少银矿,每年产银不过三十万两而已,然去岁,单单宝泉局,收到的海外白银就不止三十万两,若是海外无流入,这些银两从何而来?再者,去岁太仓州码头单单船税,亦已超过五十万两,多来自于东洋、南洋。铜币易生钱荒,乃因只出不进,朝廷缺铜而百姓藏铜,如今朝廷白银有进有出,进大于出,岂可与铜币同类而语?”
裴少淮道:“正如御史大人所言,钱币不可覆之土窖当中生霉绣变,白银源源流入大庆而不用,与窖藏铜币何异?”
纺有丝织麻织,器有陶瓷瓦罐,食有饴糖果脯,学有笔墨纸砚……这些在大庆习以为常的物件,送到海外却是极为畅销,使得商船满载而归。
哪怕大庆只开了太仓州、松江府的海禁,单单一个小口足以让白银如漩涡急流一般涌入。
“银币流通可为民谋利,何乐而不为?但凡有银两流入,朝廷掌握铸币之术,宛如活水泉眼,又岂恐银币钱荒?”裴少淮一连两问,最后道,“禁止银币流通,宛如手握细沙,愈是用力,细沙流泄得愈快。禁令一下,民间以为囤积银币有利可图,富户再度窖藏银币,届时沉淤堵塞,适得其反。”
铸币权在朝廷手里,不怕没有银币,只怕天下人不用银币。
裴少淮说到关键时,不自觉有些肢体动作,宽大的衣袖和风而动,身姿笔挺,添了几分年轻气概。
已有了些老官员的气势。
文武百官再次领略这位年轻给事中的广博见识和能说会道。
自然还有人继续站出来与裴少淮对辩,但皆被裴少淮说了回去。那位右都御史被说服,“反戈”站到裴少淮这一边,临机帮着裴少淮说话。
皇帝颔首,但没有急着将此事敲定下来,威严道:“诸位爱卿不管执何见解,皆是以国为上,以民为本,越辩越明,朕甚是宽慰。”这样的廷前辩驳,才是让人舒坦的。
皇帝又言:“此事朕再考虑考虑,改日再议。”
早朝之后,皇帝单把裴少淮召入御书房问话。
裴少淮进来时,皇帝取了一块苏式绿豆糕,刚咬了一口。
皇帝见裴少淮进来,咽下后说道:“朕不能吃独食,小裴爱卿要不要尝一块?”结果没等裴少淮推辞,皇帝马上又道,“萧瑾,把糕点端过去给裴编撰尝尝。”
“是。”
裴少淮赶紧行礼谢恩,收起长袖,从碟子上取了一块绿豆糕。
君臣二人就这么一人一块绿豆糕,在御书房里吃着,裴少淮想到如此场面,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期间有内官进来奏报,说楼阁老求见,结果皇帝挥挥衣袖,道:“说朕在商议要事,让他下晌再来。”继续吃绿豆糕,吃完后哼哼道,“现在就开始惦记户部尚书的位置……”
裴少淮不知道皇帝是自言自语还是故意说与他听,没有贸然答话。
“小裴爱卿,早朝上你的话朕听得不够明白,特意召你过来,再跟朕说一遍。”皇帝言道。
皇帝事事都要辖管,却不可能事事都精通,一时听不明白也是有的。
裴少淮想说得通俗易懂一些,遂言道:“陛下不妨这么想,一个村子里有这么几户人家……”
没等裴少淮说下去,皇帝直率道:“裴爱卿还是直接同我说罢,上次那几个孙子,叫朕费了好些心神揣摩。”
就怕裴少淮口中这村子,几户人家都不是甚么好人。
裴少淮讪讪,惋惜以后不能再用隐喻来谏言了。他斟酌好言语后,把早朝上的那番话详细解释了一遍——什么是贸易顺差,白银为何会流入大庆,只卖不买对大庆有何弊端等等。
每解释一处,皇帝都会思忖片刻,然后发问。
问着问着,裴少淮又说了银币流通有何益处,百姓买卖会促成作坊,作坊会创造更多生计……许多看似不相干的事,却因一枚银币联系在一起。
裴少淮说完,才蓦的反应到,自己方才没有忌讳言“商”,所幸皇帝神色正常。
有些话不能在朝堂上说出来,却可以说与皇帝听,裴少淮道:“陛下试想,大庆一两的银币,可换夷人一两二的白银,而银币中只有九成银,净多收三钱的白银,远超造币所需火耗、人工。”即便是没有商品贸易,只论银币换白银,也是大庆占优。
又言:“眼下百姓用银币可换得更多物件,夷人得银币,百姓得所需,而国库不减反增,可谓朝廷与百姓皆可得利。”
这句话皇帝听得最明白,眼睛亮了亮。
半晌之后,皇帝若有所思言道:“先是修改朝贡之策,再是银币流出,朕怎么觉得裴爱卿下一步是要上谏全线开海?”
果然,皇帝也不傻,揣摩出了裴少淮的心思。
裴少淮赶紧顺势行礼,实诚道:“陛下圣明。”
“裴爱卿不辩解一下?”
裴少淮摇摇头。还是直接承认来得快一些。
“善。”皇帝言道,“那就依裴爱卿所言,给四夷藩国赐银币,准许百姓与夷人以银币买卖易物,宝泉局可以开始考虑赐币纹案了。”
裴少淮心想,既然是推广银币,自然要保留最原始的图案,背面仍以稻穗、黄河、泰山、皇城、团龙为宜,正面则可锻造“大庆皇帝赐某某藩国”等字样。
裴少淮“乘胜追击”,问道:“陛下……那全线开海呢?”
皇帝一笑,道:“裴爱卿好打算,一句话就想省去一篇谏言。”
“臣不敢。”
“那便好好写,等爱卿呈了折子再议。”
“臣遵旨。”
裴少淮走后,皇帝唤来萧内官,说道:“传朕口谕,立刻召兵部尚书入宫觐见。”他算了算日子,喃喃自语道,“在家躺了十日,张令义这个滑头也该歇够了。”
听了裴少淮的话,皇帝知晓造好银币便可从海外源源不断获利,宝泉局成了重中之重。
他要让张令义增兵严加看守才行。
……
另一边,裴少淮回到六科衙门,远远地,他看到自己的衙房中站着个人,身影有些熟悉。
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走近一看,果然是吏部尚书裴珏。
裴珏也注意到了裴少淮,面不改色。
裴少淮略抬了抬手,作了一揖,客气生疏道:“裴尚书贵临,不知找下官有何事?”